我今年25歲,上海男人,英俊,暫時無業。我的星座是射手座。
每一次在IRC碰到糾纏不清的追問,我都會這樣陳述自己,好像一段征婚告白。也許隔著網絡的陌生人,看到這些字會在那端竊笑。畢竟一個男人在網上說自己英俊,就好像吐出牙膏沫子一樣容易。
但是我不喜歡虛構。我對人對事的態度很簡單。看人看本質,看事情看實質,就是這樣。所以我相信我是個非常純粹的射手座男人。
星象書上說,和我相宜的女子應該是屬於獅子座。這個星座的女孩熱情浪漫,充滿活力,而且通常有濃密的鬈發和明亮的大眼。我相信世界上有許多獅子座的女孩,不管是曾經在大學階梯教室上做過同桌的鄰班女生,還是在大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女郎。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始終沒有在合適的時候碰到合適的人。
他們會問我,林,到底是你不能夠愛別人,還是別人不能夠愛你?我通常微笑無語。這個問題也許毫無意義。我首先想等待一個人,然後再去分辨是她無法愛上我。或者我無法愛上她。
我上網的時間不長,自從關掉公司以後,我的大部分時間都交給瞭睡眠和閱讀。在露臺上我養瞭一缸熱帶魚,還有蟹爪蘭和山茶。我不再去酒吧喝酒,也很久沒有和隻見過一面的漂亮女孩做愛。深夜的時候,我偶爾會去網上的虛擬社區和IRC掛一下,然後玩玩MUD。那時候我光著腳,穿著棉佈襯衣和厚絨線衣,是一個幹凈純樸的男人。隻是很少有人看到這一面。
然後我遇到那個巨蟹座的女孩。
我找她說話,是因為在社區的公告牌上看到她寫的一篇文章。她描寫一個有自殺情結的男人,每天在城市的地下通道和地鐵裡遊蕩,因為無法忍受陽光的直射和熱度,他的眼睛常常是瞇縫著的。她還有一個憂鬱而暴力的名字:暴暴藍。我覺得她有很好的想象力,所以文章寫得不錯。惟一不幸的是,她遇到的是一個有真實經歷的讀者。
在IRC裡,我們相遇,像海洋深處的魚群,雖然水底空曠,卻因為尋找自己熟悉的氣息而碰觸。第一次對聊,我占據瞭她6個小時的時間,從深夜一直到凌晨。我告訴她,看完她的文字,我覺得空氣裡面塵土飛揚。雖然覺得有些往事已經把它們拋棄在遺忘之中。我也告訴她,自殺並不像她想象中那樣快慰,因為死亡的壓力沉重得讓人恐懼。
她說,我的描寫挖掉瞭你一塊堅硬的疤,突然你發現裡面還有疼痛的血。我們笑瞭。隔著一張網。她似乎離我很遠,又似乎很近。
一個陰冷的雨天下午,我遊蕩在淮海中路,走進一傢音像店,看到一張放在角落裡的CD。封面上有一個長發女孩,表情冷漠地站在四個瘦削的男人當中,眼睛塗著淒艷的眼影,穿一條繡著鳶尾的吉卜賽風格的裙子。老板說,這是日本的樂隊,主唱的女孩有破碎絲緞般讓人傷感的聲線。我說,叫什麼名字?他說,暴暴藍。
可是我記得她對我說過,她的星座是巨蟹座。溫柔可人的星座,應該是穿綴細邊刺繡蕾絲的白色佈裙。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喜歡這個名字。那張CD,我放進機器裡面以後,爆發出來的聲音沉鬱高亢,有撕扯人心的暴戾。
我說,你喜歡看電影嗎?她說,有恐怖片就看。我說,那麼星期五出來吧,去看看有沒有好的恐怖片。她沉默。我說,是想和一個能夠相處的人有一段溫暖的時間。我不知道她是否理解我話的涵義。如果她認為我是在追求她,那麼我會繼續隻在IRC裡面掛一個空虛的名字,而不再有任何言語出現。我聽完那張CD以後,一直感覺心裡疼痛。那樣的音樂,和我保存在硬盤裡的文章一樣,讓人無法平息。
約會的地點我們商量瞭很久,我想帶她去衡山路,如果她提出去波特曼或者FRIDAY’S我也不會介意。已經很久沒有和女孩約會,以前的風花雪月對我來說,像一面淺淺的湖水,遊瞭一個來回,覺得有點累,而且厭倦。不過,她應該和別的女孩有所不同。也許她會提出去哈根達斯,或者真鍋。但最後我們定下的地點是南京西路上的一個面包店。
她說,那個面包店叫馬哥勃羅,她常常在下班以後去那裡買新鮮的燕麥面包。
星期五的黃昏下雨瞭。天氣陰冷,寒風刺骨,天氣預報說一場小到中雪即將降落在上海。出門的時候,我在發根噴瞭一點點阿瑪尼的香水作為惟一的修飾。然後坐瞭近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到達南京西路,心情悠閑。我對她沒有任何想象和期待,也不曾感覺心裡的激動或慌張。很奇怪,好像是去看一個久不曾見面的朋友,雖然連她的真實名字也不知道。
走到面包店的時候,雨下大瞭。幹凈陰暗的店堂裡,彌漫著鮮奶油和麥子的芳香氣息。到處都是點綴著草莓葡萄的蛋糕和蓬松柔軟的面包。如果這是她下班以後最想來的地方,那麼她應該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
6點過5分鐘的時候,我看到一個淋濕的女孩匆促地走進面包店。
我說,你遲到瞭。她說,我遲到瞭。她沒有解釋什麼,隻是對我微笑。就如星象書裡所言,巨蟹座的女孩通常有一張月臉。就是那種安靜舒展而柔和的面容,雖然不是很漂亮。但是我突然就相信她的名字應該叫暴暴藍,雖然她和那張CD封面上的艷妝女子毫無關系。她穿著G-STAR的男裝大衣和粗佈褲子,顏色很暗沉,臉上幾乎沒什麼妝,背一個很大的黑色工作包。一個看過去倔強樸素的女孩,笑容裡卻有一些異常柔軟和傷感的氣息,就像在寂靜中突然爆發的高亢沉鬱的音樂。我看著她。我在想,她為什麼會去想象一個在地鐵車站上追尋著死亡的男人。
那天晚上我們走過瞭很多傢電影院,終於在華山路一傢很小的電影院裡看瞭一部很舊卻經典的片子,《吸血僵屍之驚情四百年》。
我早就看過VCD,我相信她也看過,但當我們一起擠在空調過熱的狹小空間裡,卻依然被艷麗淒惻的鏡頭所動容。我是一個射手座男人,她是一個巨蟹座女人。星象書上說,這兩個星座的異性彼此的吸引度和結合可能隻有百分之三十,因為它們是彼此排斥的星座。她是一個難得的沉著鎮靜的女孩,所以我們彼此保留瞭解的空間。
突然我想到那個有趣的問題,我不知道是我不能夠愛她,還是她不能夠愛我。
走出電影院的時候,雨已經停瞭,下著非常大的雪。是大朵大朵的幹凈的雪花,在刺骨的寒風中沙沙地飛落。兩個人站在街角的路燈下,都有些發愣,然後我看到她突然欣喜地跳躍,她說,下雪瞭,林。
就在那個瞬間,我想親吻她。以前和一個剛結識的女孩接吻對我來說,隻是技巧上的小小問題,但這一刻,我看著她的眼睛,卻發現自己有些小心翼翼。
我們對彼此的過往一無所知,隻是兩個在網上聊過幾十個小時,然後在生活中剛看瞭一場100分鐘左右電影的陌生人。
我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和花瓣一樣的嘴唇,突然被自己心裡的寂寞摧毀得無法言語。然後我送她上瞭出租車,我說,希望你這個晚上是快樂的。她在關上車門之前,伸過手來輕輕撫摸我的臉頰,她的手心冰涼而柔軟。
我期待著她說些什麼。然後聽到她輕輕地對我說,再見,林。
我們沒有再見過面。因為那個夜晚過得很快樂,彼此都沒有想到留下地址或電話。感覺中是非常熟悉的舊的朋友,能夠相對無言卻又心意相通,隻是我沒有想到她突然消失無蹤,在IRC上面她像水珠一樣蒸發。
我還是常常把那張暴暴藍的CD放在機器裡面聽,這樣高亢而沉鬱的聲音,原來在暴戾的深處是有著淒惻的柔情。世間人情也是如此,人永遠都無法看清最本質的東西,而我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個清醒的男人,並且已經開始過非常理性和現實的生活。
經過馬哥勃羅的歐式玻璃門,我知道我不會碰到一個穿G-STAR男裝大衣和粗佈褲子的巨蟹座女孩。在醇鬱溫暖的小麥芳香中,很多熱愛生活的女子匆匆而過。但都不是她。
我想念她,在一些隱約的深夜時光,想念那場陳舊的電影和街頭的雪花,以及她柔軟冰涼的手心,在我臉上像蝴蝶翅膀般飛掠的瞬間。但是我知道我不會去網絡上四處尋找她,或者張貼尋人啟事。我不知道她的身份,對她一無所知。
不知道我們愛一場會如何,是否會如星象書預言般的不歡而散,還是會愛得纏綿悱惻,深情執著……或者是我無法愛上她,或者她無法愛上我。所有的可能和不可能的猜測,讓我知道自己的寂寞。
我想她也應該如此,隻是我們仍然在繼續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的不同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