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傢庭教師
初秋一場暴雨,頭頂灰絮般的積雲退散,露出瞭湛藍明媚的天色。
馮世真坐在容傢明亮的小偏廳裡,埋頭解著數學題。
容傢的下人們從一旁的過道裡走來走去,廚房的彈簧門來回開合,咯吱作響。一陣陣飯菜的濃香被帶瞭過來,鉆進瞭馮世真的鼻子裡。
此時已近中午,一早起來隻喝瞭一碗稀粥的馮世真控制不住肚子裡打鼓。
嘩啦一陣響,廚娘扯著嗓子罵打雜的:“儂個小赤佬,大小姐對海魚過敏,儂剝瞭蝦殼就來拌沙拉,要害死人呀?”
聽差的匆匆從過道跑過,站在廚房門口喊著:“大少爺不下來吃午飯,讓送一碗鮮蝦雲吞上去,多放一勺辣子。”
“太太在傢,也不下來吃呀?”一個老娘姨多嘴地說,“太太忙著給大少爺面試傢庭教師,他也該下來看看嘛。”
“說是才從重慶回來,吃不慣本幫菜。”
“我看就是不想和太太同桌吃飯。”
“那又如何。反正總是要去留洋的……”
“這麼愛管閑事,還在這裡做什麼工,去參加巡捕房的治安緝拿隊呀!”中年管事走瞭過來,一聲呵斥,廚房裡嘰嘰喳喳的議論聲立刻低瞭下去。
管事轉頭進瞭偏廳,朝馮世真道:“馮小姐,太太請你來書房。”
馮世真收起瞭卷子,隨著管事穿過瞭容傢富麗堂皇的前廳。隻見書房的門打開,一個穿著深藍衫裙的女子匆匆走瞭出來,看也不看旁人,抱緊瞭懷裡的書包,頭也不回地走瞭。
這位是在馮世真之前面試傢庭教師的小姐,顯然是落選瞭。
給少爺小姐們請一個傢庭教師,卻這麼挑三揀四,還要做卷子考試。馮世真也是頭一回見識到。容傢的派頭果真是上海灘頭一份。
管事敲瞭敲書房的門,裡面居然是一個男聲答應著。
容傢書房頗大,三面都擺放著高高的書櫃,一面寬大的落地窗正對著後面的草坪。
一個年紀三十開外的美婦人正坐在高背沙發裡,慢條斯理地品著紅茶。紅橡木的大書桌後,坐著一個穿著灰色長衫的男子。
男子不過二十來歲,生得英俊儒雅,卻是不茍言笑。他透過金絲眼鏡上下掃瞭馮世真一遍,低頭開始看她做好的卷子。容太太燙著時髦的短卷發,穿著暗紫挑金的窄身旗袍,下擺十分入時地短瞭半寸,露出纖細雪白的腳踝來。
馮世真在茶幾邊站定,恭敬地朝容太太問瞭一聲好。
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個子挑高,背脊筆直,通身上下,沒有戴半點首飾。馮世真生著一張柔和親切的鵝蛋臉,未經修飾過的眉眼清秀大方,瓷白的皮膚光潔得教人嫉妒。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紮成麻花辮,盤在瞭腦後,穿著一條竹青色織竹葉紋的寬身旗袍,素凈端莊得恰到好處。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裡,一股雨後青草的清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馮小姐請坐。”容太太還算客氣,招呼下人給馮世真倒茶,“我看你拿著裴東仁老先生的推薦信,可是裴老先生的弟子?”
馮世真謙虛道:“沒這個榮幸被老先生收為門下,隻是以前跟著師兄師姐去聽老先生講過課,幫著整理過藏書。師娘喜歡我們晚輩熱鬧,常請我們過去吃茶。”
容太太點瞭點頭,“裴老德高望重,文界泰鬥,我們容傢雖然是銅臭的生意人傢,卻也是極為敬重他的。馮小姐傢住哪裡,父母是做什麼的?”
馮世真說:“傢裡本來在虹口的聞春裡,傢父開瞭個中西藥店,前陣子經營不善關門瞭。我大學畢業後,一直在慕爾堂的女子補習班授課,教英文、法文和數學。後來又在同文書院辦的補習班教夜班數學。從小學到中學,我都教過。便是大學課程,也能輔導一二。”
馮世真說一句,容太太就點一下頭。馮世真說話有條不紊,帶著點金陵口音,讓娘傢是南京的容太太不自覺得親切,看著馮世真的目光漸漸軟和。
這時,那個男子終於看完瞭卷子,遞給瞭容太太。容太太掃瞭一眼,立刻露出瞭滿意的笑容。
“不愧是金陵女子大學的高材生,各項都是滿分!”容太太道,“秀成說他專門從國外的大學教材上挑瞭難題,之前好幾個來應聘的女老師都答不出來。馮小姐還是第一個全做對的。”
馮世真露出羞赧笑意,低下瞭頭去,“您太過獎瞭。”
容太太放下試卷,望著眼前單純的年輕女孩,道:“我們傢的情況,馮小姐應當還不清楚。傢裡大少爺之前一直在重慶讀軍校,上個月才回來。孩子在重慶耽擱瞭讀書,成績不夠上大學。大小姐今年滿十六,二小姐比她小半歲,都想進中西女塾,需要補習英文。下面幾個孩子還小,暫且不用教。”
馮世真說:“太太放心,我讀書的時候就給中學生輔導過功課,這幾年也一直在補習班上課,尤其擅長備考。”
容太太點瞭點頭,“傢裡其他孩子都好,就是大少爺那裡需要你多花些功夫。他缺課比較多。我擔心你也不比他大幾歲,也怕他不服你管教。”
馮世真淺笑道:“我也教過考大學的男學生,若是擺出先生的架子,還是能管住幾分的。”
容太太道:“那便說定瞭。每月拿二十塊,若教得好,我再給你漲上去。大少爺明年若能順利考上大學,還有重賞。馮小姐方便什麼時候搬進來?”
馮世真松瞭一口氣,霎時喜笑顏開,一臉單純明媚,“我還需要回傢同父母報備一聲,後天來如何?”
容太太同意瞭,當場就先預支瞭馮世真十元工資,叫來老媽子給她量身做制服,又留馮世真用瞭午飯才走。
馮世真連聲婉拒。容太太便讓聽差去路口叫瞭一輛黃包車,把馮世真送走瞭。
楊秀成翻著桌子上的紙單,對容太太道:“表姨,這裡還有五個人,還約看嗎?”
“不瞭。”容太太懶洋洋地靠回沙發裡,回想起馮世真清純羞怯又故作鎮定的模樣,忍不住冷笑,“就是她瞭。知書達理,清秀幹凈,不正是那人最喜歡的那口麼?就算不會上套,也足夠膈應孫氏一陣的瞭。別以為有瞭身孕,兄弟又做瞭買辦,就想爬上來做平妻!”
楊秀成把剩下的資歷表一張張揉瞭,丟進煙灰缸,劃瞭火柴點著。
“表姨可讀過武則天的故事?”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容太太哼笑,“我若是我的嘉辛還活著,怕都比我高瞭。我也是有兒子的。是他爹沒有把他保住……”
提起早夭的親生兒子,容太太心中一痛,哽咽著別過臉。
楊秀成假裝沒看到她眼角的水星,拉鈴叫下人來收拾桌子上的灰燼。
老媽子推開門,一陣風鉆進來,帶著煙灰缸裡的灰燼飄起,仿若黑蝶展翼,飛向瞭門外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