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包車把馮世真送到老城廂裡弄前。容傢提前付過車資瞭,馮世真還是丟給瞭車夫一角錢。

裡弄裡都是半舊的石庫門房子,擠得好似螞蟻窩似的。過道上拉著繩子,晾著床單和孩子的尿佈,滴滴答答落著水珠,空氣裡漂浮著一股排泄物和垃圾發酵的酸臭。

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路邊臭水窪裡踢球皮,弄得一身泥水。當媽的舉著鍋鏟奔出來一陣大罵,擰著耳朵把孩子拽瞭回去。

馮世真還沒進院門,就見裡面傳出激烈的爭吵聲。

張寡婦特有的沙啞的大嗓門格外清晰。

“青天白日地欺負我這一個老寡婦,你還要不要臉?連這這點醬都不給我留,是要逼死我嗎?醫生人傢有什麼瞭不起,還不是燒瞭個白底,過來和我們擠亭子間。給你傢老頭子積點德,欺負寡婦要遭雷劈的。”

“不是的……分明是你自己弄倒的……”

馮世真敏銳地捕捉到瞭母親委委屈屈的哭聲,頓時熱血沖上腦門,大步奔瞭進去。

院子裡圍著一群婆媽,指指點點。馮世真一手分開人群,就見張寡婦正扯著馮太太的手不放。馮太太白凈的臉漲得通紅,不住抹淚。

“放開!”馮世真一聲怒吼,像隻老鷹一樣沖過去,一把就將張寡婦推瞭個趔趄,把母親護在身後。

圍觀的人群嘩然,顯然是見戰況愈加激烈,更覺得有趣瞭。

“媽,怎麼回事?”馮世真掏出帕子給母親擦臉,嗓音猛地提高,“你臉上是她打的?”

馮太太是個文弱清瘦的婦人,平時說話都細聲細氣的,此刻又羞又怒,聲音更是輕得打顫。

“我見太陽好,在院子裡曬被子。她……她說咱傢被子遮著太陽,擋住她正在曬的醬瞭,就把被子掀瞭。被子又恰好碰翻瞭她的醬……”

地上有一片被人踩得粘糊糊的辣醬,被子卻是被馮太太搶來抱在瞭懷裡,雪白的被單上沾瞭老大一團醬汁。

張寡婦此時重整威風殺回瞭戰圈,一個虎撲,要來抓馮世真。

馮世真反手把馮太太推開,敏捷地閃躲,順手一巴掌甩在瞭張寡婦臉上。

“這巴掌是還你的!”

張寡婦冷不丁被扇瞭耳光,一腳踩在自傢的醬上,連馮世真一根頭發都沒碰到,就又砰地甩瞭個四腳朝天。

看熱鬧的鄰居們哄然大笑,紛紛鼓掌。張寡婦橫行鄰裡有好一段時日瞭,今日見她吃癟,都覺得極痛快。

張寡婦這下摔得重,一時爬不起來,幹脆躺在地上蹬著腿大哭大叫,“打死人瞭!殺人瞭!快去叫巡捕房!”

馮世真抄手冷笑,“殺人瞭也得有個屍首擺著。你最好即刻死瞭,免得巡捕房的人白跑一趟!”

張寡婦沒料到斯文的馮小姐不僅打人給力,張口罵人也這麼毒。她愣瞭好一下才反應過來,歇斯底裡地大叫:“踢寡婦門啦!踢寡婦門啦!一個小娘皮都敢摔我耳光,還要咒我死,大夥兒都來評評理,這個世道還怎麼讓人活喲!”

馮世真自打住進來,人前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女老師模樣。鄰裡這還是頭一次見她發火放狠話,都嚇瞭一跳,看著她的目光全變瞭。

一個愛管事的老媽子出面責備馮世真道:“你是晚輩,打長輩就是不對,更何況人傢是寡婦……”

馮世真一臉慍怒地頂撞瞭回去,“惡人從來先告狀。自己手欠打翻瞭醬,關我們傢什麼事?老寡婦就瞭不起,大夥兒都該讓著你。你男人又不是咱們克死的!”

罵寡婦克夫乃是正中紅心,張寡婦拖鞋甩襪地大哭,“讀過書就會欺負人瞭。小娘姨傢傢的,怎麼這麼歹毒喲?”

馮太太氣得要去理論,馮世真拉住瞭她,高聲罵瞭回去:“為老不尊的婆娘,仗著我們傢又窮又傷好欺負呢。以前偷我傢曬的魚幹咸菜,抓著你瞭還不認賬,反來我們傢門口潑潲水!以前看你是個老寡婦,容忍你三分,你得寸進尺,居然敢打我媽!我今天把話放在這裡,我們馮傢如今一無所有,老弱病殘,反倒不怕。逼得狠瞭,我們就來個魚死網破。你再碰我傢人一根汗毛,我就剁瞭你一條胳膊;你再往我傢門口丟一片垃圾,我就燒瞭你的屋子!我馮世真仗著年輕比你多幾口氣,有功夫和你死磕到底!”

馮世真眼中的恨意和絕決如烈火燃燒,張寡婦被震懾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馮世真冷眼掃瞭圍觀的眾人一眼,人群紛紛後退。她拉著馮太太,撥開人群走進瞭樓裡。

背後一片議論聲。張寡婦中氣不足地嘮叨瞭一句:“看著多斯文的,居然也這麼兇悍,書都不知讀到哪裡去瞭。”

馮世真折返回去,站在樓梯口厲聲喝道:“讀瞭書就活該被欺負也不能頂個嘴?讀書人欠著你什麼瞭?若是這樣,我寧願被人當潑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今天放瞭話,以後誰敢再欺負我傢人,我一定百倍找還回來!”

她拉著馮太太回瞭屋,砰地摔上門。

石庫門的小院裡一片寂靜,眾人灰溜溜地散去。

進瞭屋,馮世真跌坐在藤椅裡,這才開始喘氣。

馮太太給她倒瞭一杯涼茶,坐在一旁拆被子。馮世真把一整杯茶灌下瞭肚,終於痛快地出瞭一口氣,撐著額頭低聲笑瞭起來。

她正經大學畢業生,是受尊敬的教書女先生,就算一日過得不如一日,人前也依舊保持著端莊嫻淑的模樣。如果不是今日發泄瞭一回,她還不知道自己這些日子來裝得多累。

馮世真忽然遺憾傢裡沒有酒,不然真可以小酌上一杯。

馮傢原本在虹口區開著一傢中西藥店,鋪面不小,顧著四五個雇員,兩個坐堂先生,一個帳房,馮先生自己也能看些小病。馮傢收入不錯,不僅能供女兒去南京念大學,還把兒子供出國留學。

可惜裡弄半夜一場大火,燒毀瞭大半條街,馮傢連著樓上的住房一起燒成瞭白地。為瞭搶幾本珍版醫術,馮先生被橫梁砸斷瞭腿,燒成重傷。為瞭給父親治病,傢裡的積蓄花瞭個幹凈。如今他們住著石庫門二樓一間三開間的屋子,把朝外的一間房隔瞭出來租給一個做短工帶著兒子的老媽子。

馮太太嘆氣,“鄰居多半還是好人的。就怕你這麼一鬧,大夥兒都覺得你太潑辣。”

“媽媽,”馮世真說,“這世道,老好人做不得。若不鬧一下,讓人傢知道我們不好欺負,不然不是張寡婦,就是李寡婦,總有人上頭作威作福的。誰耐煩你偷我一把菜,我就摘你一根蔥地日日廝磨拉扯?當然還是一次性瞭結瞭省事。人要入鄉隨俗。等咱們將來情況好轉瞭就搬出去,住到好些的裡弄。那時候你女兒再裝淑女也不遲。”

馮太太是個心慈手軟無主見的老好人,傢裡出事後,外面的事都是女兒在撐著,她也隻有聽女兒主事。

朝北屋子裡傳出瞭父親沙啞的咳嗽聲。馮世真這才留意到空氣裡殘留著的鴉片膏燃燒後的氣味。她又是一陣怒火沖上心頭,對馮太太說:“媽媽怎麼又給爹爹買大煙瞭?他本來傷就沒好,再吸下去對他沒好處!”

馮太太無措地搓著手,“你爹說他疼得狠,我有什麼法子?至少抽瞭煙,他能睡個好覺呀。”

“之前不是從西醫那裡拿瞭鎮痛的藥瞭嗎?”馮世真說,“那個李大夫也說瞭,爹的傷如今已經好多瞭,不應該還那麼疼,怕是爹自己依賴瞭藥物。媽媽,咱們該幫著爹戒瞭才是呀。”

馮太太低頭不吭聲。

馮世真無奈,把從容傢拿到的十塊錢交瞭過去,肅聲道:“這是一半的工資。媽媽留著做傢用。”

馮太太把錢推瞭回去,“早上你爸爸的兩個舊友過來探望,送瞭些藥來,還硬塞瞭我五十元。這錢你自己留著,在東傢住,難免需要錢打點下人。”

“我本是窮傢庭教師,就算不打點,又能如何?”馮世真把錢塞瞭回去,“別再給爹爹買煙瞭。你心疼我知道,可你這是害瞭他!”

馮太太隻得把錢收下,又說:“早上收到瞭你哥哥發來的電報,說是已經上瞭船瞭,要一個半月才到。”

馮世真發愁,“他到底辦理瞭休學。這一回來,將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有機會重新回去。”

馮太太卻是想兒子得緊,開心地說:“咱們一傢人在一塊兒,就什麼都不怕瞭。有你哥哥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個傢裡,沒有一個頂梁柱的男人就是不行。要是你哥哥在,咱們也不會落到和那潑婦做鄰居的份上。”

馮世真數月來奔波操持,給父親治病,尋房搬傢,兼職賺錢,一手撐住瞭整個傢。可是在母親口裡,依舊比不過遠在天邊什麼都還沒做的兄長。她心中酸澀委屈,好一陣沒說話。

馮太太說起兒子就停不下來,一邊洗床單,一邊叨著:“你哥哥可是醫大的高材生,就算沒畢業,在醫院診所裡尋個工作也是不難的。到時候咱們就能從這裡搬走瞭。哦,你這新東傢和善嗎?”

“還行。”馮世真意興闌珊,“媽,還有什麼吃的?”

馮太太一聽女兒還沒吃午飯,急忙擦瞭手去給她下面。

馮世真走到裡面的房間,給父親換紗佈。馮先生模模糊糊地醒過來,下意識地喚著:“世勛……”

馮世真湊到他耳邊,“哥哥在回來的路上瞭。”

馮先生看清是女兒,難掩失望,“你怎麼還不走?”

走去哪裡?丟下傷病的父母一走瞭之嗎?

馮世真苦笑。

“爹爹把我撿回來的,還記得嗎?”馮世真把臉貼在父親唯一完好的手背上,目光悠遠,“我當年沒有被淹死在那條河裡,如今怎麼會被這點困難打倒呢?”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