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值班的門房被拎瞭過來。他的酒才醒,嚇得兩股戰戰,跪在地上不住磕頭。
“老爺饒命呀!昨夜是馮小姐要出門,我才給開瞭門。”
眾人目光又唰唰轉到馮世真身上。馮世真一臉莫名其妙,說:“我昨晚沒有出門呀。”
“你酒還沒醒麼?”容芳林沖門房道,“馮小姐人就站在這裡呢,能去哪兒?”
“肯定是認錯成孫小姨瞭。”容太太對丈夫道,“我們早就說過這兩個女孩子背影像。許是孫小姐有瞭心,學著馮小姐打扮,糊弄住瞭門房。”
容定坤的眼神如盯著獵物的鷹隼,幾乎要在馮世真身上盯出兩個洞來。馮世真一副受驚不淺的模樣,腦袋埋得更低瞭。容嘉上置身事外,
容定坤問:“清小姐昨晚幾點出的門?”
門房努力回憶:“好像是楊先生來前的事。”
“不可能!”西堂的保鏢滿頭大汗地說,“老爺,昨晚九點打鐘的時候,孫小姐還在西堂的。我們兩人可是親眼看著她進瞭臥室。”
“九點的話,那就和馮先生沒關系吧?”容芳樺說,“我記得馮先生就是九點前才下樓來,然後大哥就回來瞭。事情鬧出來的時候,正敲鐘呢。”
“孫小姨肯定是趁著昨晚我們鬧的時候出門的。”容太太說,“我就說她怎麼平日都不愛出門的,最近卻天天跑來找書看,還纏著馮小姐說話。想來是早有出走的準備瞭。現在說這些也沒用瞭,讓聽差拿著老爺的名片去巡捕房報案,讓他們找人吧。”
“昨晚走的,現在還能找得到什麼?”容定坤怒吼,又扭頭罵二姨太太,“你有沒有幫著她?這麼大個人你都看不好,還有什麼用?”
二姨太太哭道:“老爺也說她是那麼大個人,又跟著你住在西堂,我挺著個大肚子,又怎麼管得住她?馮小姐同她關系比我都好,我就不信她要出走你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馮世真局促惶恐,“孫小姐和我交情再好,我們認識也不過才半個月,又能深交到哪裡去?出走這麼大的事,她是半點都沒有向我透露過。”
“我才不行!”二姨太太抱著肚子朝馮世真撲過去,要抓她的臉,“你把我妹子藏哪裡去瞭?快把她還出來!”
馮世真是會些拳腳的人,卻總不好對一個孕婦施展。她倉促地抓著二姨太太的手,被她逼得一步步退到墻角,徒勞地辯解著,也不敢還手。
二姨太太失瞭最得力的棋子,又生怕妹子走漏瞭容定坤的秘密,導致自己失寵。她越想越害怕,覺得怪在馮世真身上是最適合的。
“清妹一直那麼老實本分,也就馮小姐來瞭後才不安分的。肯定是你攛掇著她起瞭不該起的心思,鬧離傢出走!這一切肯定是你指使的!”
“我真沒有!”馮世真一臉快哭出來的委屈樣,招架不住二姨太太的利爪,被她在臉頰是抓出兩道紅印。
一隻男人的寬大的手掌扣住瞭二姨太太的手腕,將她整個人一拉,再一推,把她推到瞭老媽子們的臂彎裡。
女人們全都愣住,目光投向不聲不響突然出手的容嘉上。
容嘉上看瞭一眼馮世真臉頰上的指甲印,嘴唇蠕動瞭一下,又沉默地把臉別開瞭。
大姨太太扶著二姨太太道:“二妹擔心妹子,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呀。馮小姐昨兒一直和我們在一塊兒,你妹子是自個兒走的,怎麼能怪她頭上?”
二姨太太又拉扯容定坤大哭:“老爺,清兒一直都那麼乖巧聽話,膽子又小,怎麼會想出逃走的法子?一定是這個姓馮的女人幫她出的主意!”
馮世真氣得滿臉通紅,正色道:“我昨晚的行蹤,有太太和小姐們為我作證。孫小姐這事,我從頭到尾都不知情。要是真覺得我不清白,辭瞭我便是。太太,老爺,我這就告辭!”
容傢兩位小姐急忙把馮世真攔住。
走瞭孫少清,又給容嘉上扣瞭一頂調戲良傢女的帽子。容太太覺得這馮世真真的是她的福星,她理所當然要替對方辯護。
“老爺,”容太太心平氣和地對容定坤說,“就算是法院判案子,也是要有證據的。既然拿不出證據,就不能說是人傢做的。馮小姐本來就在嘉上那裡受瞭大委屈,現在又污蔑她放走小妾。這未免對她太不公平瞭。”
容定坤看向馮世真的目光充滿瞭置疑、戒備,以及厭惡。
他出於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女人,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一個月來,馮世真在容傢安分守己,可是容定坤從來都沒有信任過她。孫少清出走的事,現在說起來同馮世真沒有關系,可是容定坤對馮世真的厭惡卻並沒有因此而減少。
究竟是繼續留下來監視,還是幹脆辭退瞭一瞭百瞭?
容定坤的疑心病洶湧發作,兩個念頭在腦海裡搏弈廝殺,不可開交。
容太太把丈夫的遲疑當作心軟,又對二姨太太道:“孫小姨還沒進我們容傢門,說起來隻能算親戚。也許孫小姨隻是回孫傢去瞭呢。孫姨娘還是多當心一下肚子裡的孩子,別動瞭胎氣。”
二姨太太大概受懷孕影響,情緒失控,指著容太太的鼻子罵道:“你巴不得我生不出兒子!巴不得清兒死在外面!你這個老毒婦,老妖婆!”
容太太面如醬色,氣得渾身發抖。
容定坤抓著二姨太太的胳膊,把她丟到老媽子們的手裡。二姨太太一路叫罵著,被老媽子半扶半拖走瞭。
容太太紅著眼對容定坤道:“老爺打算如何處置?”
容定坤猶豫著說:“她有身孕……”
“身孕!”容太太哭道,“還不定她能不能生兒子呢,你就這麼護著她?一個妾,這樣騎到我這正室頭上耀武揚威的,你要我面子往哪裡放?容定坤,你要嫌棄我,我們直接離婚,黃傢如今是敗落瞭,卻還養得起我和芳林娘兒倆!”
容定坤低聲喝道:“你這又是胡扯什麼?”
容太太也是積怨已久,再也忍不住,撲過去捶打丈夫的胸膛。
“你別忘瞭,我是有兒子的,芳林還有個兄弟的!是你沒有保護好他!我的辛兒呀!這麼小就走瞭,還死得那麼慘!容定坤你怎麼能忘瞭?是你親手把他的屍身抱回來的呀!”
提起夭折的次子,容定坤心痛難當,紅瞭眼。
“辛兒的事,我也很難過。你是他娘,我難道不是他爹?”
容太太捂臉嗚嗚大哭,容芳林啜泣著扶住母親,抱怨地瞪著容定坤。
容定坤嘆氣,道:“讓孫姨娘好生養胎,最近就不要到處亂跑瞭。去搜尋清兒的人有什麼消息,立刻傳給我知道。至於馮小姐……”
馮世真欠身,洗耳恭聽。
容定坤若有所思地打量瞭她片刻,道:“是我們傢的不對,不能讓你白受委屈。讓帳房給你開三個月的工資,加我的推薦信一封,祝你另謀高就吧。”
“什麼?”容傢小姐齊聲高呼。
“爹!”容嘉上嗓音低沉地喚瞭一聲。
“謝容老爺。”馮世真平靜溫順地應瞭下來。
“這樣對誰都好。”容定坤狠狠瞪瞭容嘉上一眼,披上外套,揚長而去。
既然事情已經敲定,馮世真不再拖延,當即收拾瞭行李準備告辭。
容嘉上從聽差手裡截過瞭箱子,說:“先生,我送送你。”
容芳樺還想阻撓,容芳林卻是已看出兩人私下有話要說,將妹子拉走瞭。
秋風颯爽,天空中的薄雲好似撒在蛋糕上的霜糖。陽光刺目而不熾烈,曬得人暖洋洋的。兩人沿著水泥路朝著街口走去,好長一陣都沒有交談。
鄰居傢的孩子在路邊踢球,球落進瞭水窪裡。容嘉上靈活地拉瞭馮世真一把,水濺在他的褲腿上,打濕瞭一小片。
“謝謝。”馮世真低聲說。
“應該的。”容嘉上說,停頓瞭片刻,問,“先生今後有什麼打算?”
馮世真說:“有瞭令尊的推薦信,再找一份好工作並不難。”
“還會教書嗎?”
“也許吧。”馮世真笑瞭笑,“我挺喜歡教學生的。尤其是看著他們頓悟的眼神,覺得很有成就感。”
容嘉上凝視著她的笑臉:“我大概是你教過的最糟糕的學生。”
“不。”馮世真搖瞭搖頭,迎著陽光,望著容嘉上俊美明朗的面孔,“你是最聰明,最有潛力的。你還是……”
“是什麼?”容嘉上追問。
馮世真沉默瞭片刻,說:“你會有所作為的,嘉上。你會和他們都不同。”
街口等生意的黃包車夫朝這邊走來。
容嘉上說:“先生,昨晚的事,我還欠你一個解釋。我當時昏瞭頭,口不擇言,說瞭許多胡話。我並沒有想羞辱你。”
“都已經過去瞭。”馮世真平靜地說。
“但是,昨晚的話,我還沒有說完。我……”
“嘉上。”馮世真打斷瞭他,目光清幽,如臨著秋光的寒潭,“我要你先好好想一想。那些話,你說出來後,期待我能給你什麼樣的回應。而你覺得,我能給出那些回應嗎?”
容嘉上默然。
馮世真輕聲說:“我們之間的區別相當大,很多時候,你隻是對我好奇罷瞭。因為一時新鮮,從來沒見過,所以起瞭興趣。而你將來會離開容傢,甚至離開你所處的社會圈子,走到外面天高地闊的世界裡去。你會遇見各種人,經歷各種事。到那時候,你才會真的弄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容嘉上沉默地凝視著馮世真,面容在秋光下顯得如此地俊朗分明,精致如畫。
“馮先生的道理總是很多,我是說不過你的。”容嘉上勾唇一笑,“好吧,有些話,既然現在不適合講,那我就暫時不說瞭。我想,總會有適合說的那一天的。”
他把皮箱放在瞭黃包車上,伸出手臂。馮世真扶著他的手臂,登上瞭車。
馮世真的心沉沉地跳著,像個蹣跚而行的疲倦旅客。她望著容嘉上,說:“以後估計難得再見面瞭,嘉上,請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容嘉上的手抄在西褲口袋裡,笑容輕松,“不過,我們肯定會很快見面的。”
馮世真不語,幽幽地看著他。
容嘉上丟給瞭車夫五塊錢,朝馮世真瀟灑地一揮手,轉身大步朝著容傢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