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雙手敏捷地扣住瞭婦人的雙手,高大的身軀擋在瞭前面。

馮世勛牢牢抓著那婦人,十分溫柔地一笑:“太太,我是醫生,我說的話,應該比護士可信吧?”

那婦人見對方是個英俊的年輕醫生,氣焰就小瞭三分,又見他笑得溫文儒雅,臉都有些紅瞭,訕訕道:“這事,你們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馮世勛皮蹲下來給那孩子檢查瞭一番,聽瞭肺音,說:“你傢孩子的病確實不輕,但是不用住院。我給你開一些新來的特效西藥,一定能治好。隻是醫院裡生病的孩子多,若他繼續留在醫院,怕會傳染別的病。”

婦人此刻已是對馮世勛言聽計從,不住點頭。馮世勛開瞭藥方。婦人讓奶娘去抓藥,自己抱著孩子匆匆走瞭。

小護士這才從馮世真的背後走出來,兩眼含春地跑到馮世勛面前,紅著臉道:“多謝馮醫生。要不是你,我們肯定要被那女人抓傷!”

馮世勛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朝馮世真走去,摟著她上下打量瞭一遍,斥道:“你能不能不要這麼逞能,什麼事都往前湊。萬一傷著瞭怎麼辦?”

馮世真還沒說什麼,那護士又羞答答地湊瞭過來,道:“馮醫生不用擔心,我以後會替你看好世真的。”

馮世勛拉著妹子就走瞭,臨別前回頭掃瞭那護士一眼,眼神如數九寒冰,令人骨縫生冷。護士第一次見一貫溫柔儒雅的馮醫生露出這樣的表情,又驚又怕,霎時紅瞭眼眶。

“馮醫生這也太……”

護士長一邊整理病歷表,一邊冷冷地說:“你拿人傢妹子做肉盾。他要不及時趕來,世真的臉早就被那女人抓花瞭。換成我,扇你耳光的心都有,哪裡還有功夫搭理你?”

護士撲撲落淚,捂著臉跑走瞭。

“你發火的時候真嚇人,和爹好像哦。”回傢的路上,馮世真摟著兄長的胳膊撒嬌,想哄他開心。

“我還在生氣。”馮世勛瞪著她,“你這愛管閑事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

“都是一個醫院的職工,互相幫助是應該的,怎麼能算管閑事呢?”馮世真說,“有時候,獨善其身的人,最後往往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

馮世勛不屑地哼瞭哼。

兄妹倆走進瞭石庫門院子,馮太太從窗戶裡望見瞭兒子,急忙推開窗。

“世勛,你回來得正好。真兒,嘉上今天帶來瞭一條金華火腿來呢!”

馮世勛一頭霧水地問妹子:“嘉上是誰?”

馮世真暗道不好。容嘉上最近都是隔一日才,沒想他昨天來過瞭,今天居然又來瞭。

她結巴地解釋:“是……我的學生。”

“哪裡的學生,怎麼都跑傢裡來瞭?”馮世勛嘀咕。

“先生!”容嘉上從窗戶上探出頭來,“我帶來最新的英國科學雜志來,你一定喜歡!”

青年面孔英俊,西裝考究,一看就是富傢子。馮世勛恍然大悟。

“容傢大少爺?”

馮世真低頭說:“我們上去吧。”

馮世勛緊跟著妹子,壓低嗓音道:“他最近經常過來找你?”

馮世真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爬上瞭樓,兔子回窩似的竄進瞭傢裡。馮世勛一肚子怒火,追著她邁進瞭門。

容嘉上指著茶幾上的一摞雜志給馮世真看,又朝馮世勛看過來,友好一笑。

“你是先生的大哥吧。幸會。我是容嘉上。”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馮世真辭職後隻說因為容傢妻妾吵鬧心煩,並沒說過容嘉上半句壞話。馮世勛雖然第一眼就討厭這個公子哥兒,但是總不能莫明地失禮。

“世真倒是從來沒有同我提起過容少爺。”馮世勛同容嘉上握手,意味深長道。

馮世真拿起一本雜志,開始認真地閱讀。

容嘉上說:“先生教的學生多,我也沒什麼特別的。”

馮世勛客氣道:“我妹妹在你們傢,多謝你照顧瞭。”

“我沒照顧好先生。”容嘉上說,“不然先生也不會辭職瞭。”

馮世真翻過一頁雜志,看得全神貫註。

容嘉上又變回瞭一副天真爛漫的富傢子弟的模樣,笑吟吟道:“我還想請先生回去繼續教我和妹妹呢。馮醫生幫著我勸勸她吧。”

馮世真翻雜志的手一抖。

“為什麼?”馮世勛皮笑肉不笑,“回去繼續受氣麼?”

容嘉上十分恭敬地朝馮世勛拱手,躬身一揖:“之前是我調皮,給先生添瞭許多麻煩。先生走後,我每日都反省,十分悔恨。現在請先生回去,就是想她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馮世勛瞇起瞭眼,似笑非笑地註視著面前這個俊美得過分的青年:“我相信世真肯定已經原諒你瞭。既然心意到瞭,再回去,倒是沒有必要瞭。世真,是不是?”

馮世真埋頭專研雜志上的一道謎語,假裝聽不到。

容嘉上微微笑:“先生之前一直說她的理想就是教書育人。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薪金又高,又清閑,不是更好麼?先生現在在醫院工作,早晚奔波,十分勞累呢。馮醫生不心疼妹子麼?”

馮世勛狠狠地扯瞭一下嘴角:“我心疼她,才不讓她回容傢。她雖然口頭沒說,但我看得出來,她是在容傢受瞭委屈才辭職的。”

容嘉上一頓。

馮世真啪地把雜志丟茶幾上,站瞭起來。

“都別爭瞭。”她說,“我會回容傢。”

“什麼?”

“先生!”

兩個男人,一個狂怒,一個狂喜。

“真兒,”馮世勛的嗓音裡飽含著怒意,“你要不喜歡醫院的工作,我再給你另外找一個。容傢,我不準你再回去瞭。”

馮世真從容道:“大哥,我已經二十三歲瞭,我能自己做主瞭。”

馮世勛深吸瞭一口氣,對容嘉上說瞭一聲抱歉,然後拽起馮世真的胳膊,把她拖進瞭房間裡,甩上瞭門。

馮太太握著鏟子站在廚房口。連她都是第一次見兒子這麼憤怒,嚇得瞪大瞭眼。

房間裡,馮世真甩開瞭兄長的手。

馮世勛怒道:“你在想什麼?”

馮世真在床邊坐下:“容傢並不是龍潭虎穴。當然,這樣的有錢人傢,自然有各種見不得人的陰私。但是那又如何?我隻不過是個傢庭教師,做好份內的事,按月領薪金就是。我教過那麼多學生,容傢的少爺小姐算是最好教的學生瞭。我除瞭最後被容傢姨太太刁難外,之前一直做得很開心的。”

馮世勛粗重地喘瞭一口氣,在她身邊坐下。

“外面那小子,並不比你小幾歲……”

“他就算年紀比我大,我也是先生,他也隻是學生。”馮世真一本正經。

馮世勛語氣略軟瞭兩分:“你就算喜歡教書,又何必回容傢?”

“學校薪金不高,工作又累。做傢庭教師的話,豪門世傢都差不離,容傢已算是很好的選擇。”馮世真說,“大哥,你一向尊重我的選擇的。況且我看不出來這份工作有什麼不好的?”

馮世勛的臉頰緊緊繃著,直言道:“我怕外面那小子對你不規矩!”

馮世真臉頰微紅,哂笑道:“大哥看妹子自然覺得百般好。可人傢是容傢的大少爺,不論是名媛閨秀,還是歡場紅顏,見得太多瞭,會看上一個大他好幾歲的女人?咱們這點自知之明,總是還有的。”

馮世勛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馮世真繼續說:“況且,容嘉上計劃明年開年就去燕京大學念書,我教不瞭他幾個月的。哥,你不要高估瞭他,你也不要低估瞭我!”

馮世勛無奈地註視著妹子。他深深地覺得妹妹變瞭。

馮世真以前也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孩,但是如今的她更多瞭一種不容抗拒的堅決。仿佛一把劍,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被開瞭封,利刃粹著鋒芒。

他覺得不安,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是他唯一的妹妹,從小就乖巧聽話,他愛她到骨子裡,舍不得她受半點委屈,隻希望她永遠都長不大,快樂地活在自己的羽翼下。

可是就在他離傢的日子裡,這場毀滅性的打擊,讓他的小妹妹迅速成長、獨立瞭起來。

馮世勛覺得驚慌不安,隻因為他覺得,他的真兒,似乎已經再也不需要他瞭。

“在吵架嗎?”馮太太忐忑不安地在外面聽著,“以前也都是世勛在管他妹子的。但是他們兄妹倆從來沒有吵過架。”

容嘉上扶著馮太太:“伯母別擔心。我看馮醫生舍不得的。”

門打開瞭,馮世勛鐵青著臉走瞭出來,看瞭容嘉上一眼。

容嘉上欠身。

“容大少爺。”

“叫我嘉上就好。”

馮世勛緊咬牙關,冷聲道:“請令尊這次務必管好你傢姨太太。我雖然是個小醫生,無權無勢,卻是最見不得我傢裡人受半點委屈的。小人物,往往有著料想不到的大作用。”

“晚輩受教瞭。”容嘉上十分恭謙。

“別再嚇唬他瞭。”馮世真走出來,對容嘉上道,“我明日就會去醫院辭職。”

容嘉上朝著她燦爛一笑,“那我明天就讓李媽把先生的房間收拾出來!芳林她們知道瞭肯定很開心。”

容嘉上見好就收,婉拒瞭馮太太留飯。馮世真送他出門。

天色未黑盡,巷子裡,是一片濃鬱的幽藍色。路燈已經亮瞭,橙黃的燈光照亮瞭小小的一方地。

“滿意瞭?”馮世真問。

“滿意瞭。”容嘉上歡快地搖著尾巴,又不安地再度確認,“先生,真的不改瞭?”

“不改瞭。”馮世真嘆氣,“真是磨不過你。話說在前頭,這次不準再同我胡鬧瞭!”

“絕不瞭!”容嘉上註視她的目光裡有著一股不加遮掩的熱切,“我要再有什麼不規矩,你隻管扇我耳光就是。”

馮世真啼笑皆非:“你這人,之前對我橫眉豎眼,說三句話裡都要有一句奚落挑刺的,傲慢得不得瞭。結果也是紙老虎,被我狠狠鬧瞭一場,你又立刻服軟瞭,腆著臉賠小心。你說你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既然是賠禮道歉,自然要拉下臉來伏低做小。”容嘉上側著頭,笑得幾分無賴不羈,“為瞭慶祝,我明天請你去吃川菜好不好?我知道福州路上新開瞭一傢很正宗的川菜館子……”

“請吃飯就不必瞭。”馮世真客套地婉拒,“我辦理好瞭辭職手續,會同你說的。你這幾日就別再來瞭。我大哥他……”

容嘉上有些失望,倒也不勉強,說:“我同芳林她們不算親厚,但是也會盡力去保護她們。這是天下兄長們的職責。先生有個好兄長呢。”

馮世真感激一笑,目送著容嘉上腳步輕快地走瞭,而後轉身慢慢地往傢走。

路邊的陰影裡,有個男子在沉默地抽著煙,火星一閃一閃。

馮世真從他身邊走過,低聲說:“我要回容傢瞭。”

男人吐瞭一口煙:“七爺讓你對付那個姓楊的。”

馮世真輕輕嗯瞭一聲,同他擦肩而過。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