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上這樣的年輕人,一貫喜歡西洋作派,從來都隻穿西裝。這還是馮世真第一次見他穿中式長衫。容嘉上身材極好,肩膀寬闊,背脊筆挺,有一種書香濃鬱的矜貴儒雅。
容嘉上手裡還拎著一個大包。馮世真看到瞭半露出來的紅色香燭,又是一愣。
“這可巧瞭。”容嘉上苦笑。
馮世真問:“今兒是什麼日子?”
“同我來吧。”容嘉上說,“一會兒你就知道瞭。”
兩人走到瞭水池的對面,在水邊尋瞭一處避風的地方。容嘉上劃瞭火柴,把香燭點燃瞭。馮世真幫著他把香燭插進瞭柔軟的泥土裡。
容嘉上點瞭香,朝水面擺瞭擺,低聲說:“辛弟,大哥來看你瞭。”
原來今日是容傢那個夭折的二少爺的忌日。
“那年我十一歲,二弟八歲,在教會小學念書。”容嘉上就著香燭點燃瞭紙錢,輕聲說著,“放學後,太太總會親自來接我們回傢。那一日恰好太太有事沒來,大世界裡剛好新來瞭個西洋的雜耍團。跟著我們的那個聽差早被外人收買瞭,哄著我們出去玩。我那時也是又蠢又貪玩,就帶著我二弟溜出去瞭。”
馮世真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著,望著蹲在水邊燒錢紙的容嘉上,輕聲說:“你那個時候隻有十一歲,又沒怎麼獨自出過傢門。你不過是個孩子。”
火光融融,照亮瞭青年憂傷沉靜的面孔。
容嘉上淺笑瞭一下:“我們被抓走後,關在一處陰暗逼仄的小房子裡,倒沒打罵我們,隻讓我寫瞭索要贖金的信,向我傢要五萬大洋。”
那是九年前的事瞭,五萬大洋是一筆極大的數字,就算是容傢,也不是一時拿得出來的。
“我們兄弟倆等瞭整整三天。”容嘉上說,“綁匪隻給我們吃瞭點米粥,怕我們逃走,一直捆著我們。到瞭第四天,我們餓得奄奄一息。我爹終於來瞭。帶著人,直接闖瞭進來。綁匪帶著我們兄弟倆從暗道逃走。二弟不知怎麼吐瞭嘴裡的佈團,開始大哭大鬧。他年紀小,被嚇壞瞭,聽到瞭爹喚他的聲音,就歇斯底裡地大哭。”
說到這裡,馮世真明白瞭後面會發生的事。
容嘉上說:“綁匪怕密道被暴露,將他捂死瞭。”
他面容平靜,目光暗沉,火光明亮刺目,卻照不進他的眼中。
“我被另外一個綁匪抓著,看著他被一點點捂死,卻什麼都不能做。後來我爹的人追過來,他們拿槍比著我的腦袋。是趙叔槍法好,開槍打中瞭那個挾持我的劫匪的腦袋。我獲救瞭。”
馮世真打瞭一個寒顫。
容嘉上往快要燃盡的火堆裡添加紙錢,將火重新燒瞭起來。
“其實逃跑前,兩個綁匪有商量過,說兩個孩子太累贅,殺瞭一個帶另外一個走。他們是打算殺瞭大的,帶小的比較方便。如果不是弟弟中途哭鬧起來,死的那個,就是我。”
馮世真喉嚨幹澀,啞聲說:“那是綁匪歹毒無情,草菅人命。你們都不該死,並不是他的死,換瞭你的命。”
容嘉上把最後幾張紙錢丟進火裡。馮世真讓出一塊位置,容嘉上就在她身邊坐下。兩人並肩,望著火光中卷曲翻滾的紙屑,臉頰上能感受得到陣陣熱度。
一陣風過,將未燃盡的紙片帶起,飛向池面,就像一隻翩翩飛舞的金蝶。
水面泛著波紋,映著火光,如撒瞭金鱗。
“你想必很清楚,太太很厭惡我。”容嘉上說,“其實在我小時候,太太對我挺不錯的,甚至會給我念故事書,哄我睡覺。但是二弟死後,她就變瞭。她將二弟的死怪在我頭上……其實她也沒怪錯。我如果不帶著二弟溜出來玩,那一切都不會發生。”
馮世真無聲嘆著,握住瞭容嘉上的手。
片刻後,容嘉上重重地反握住瞭她的手。男人的手掌溫熱,幹燥的掌心包裹著女子冰涼的手指,將溫度傳遞過來,逐漸捂暖瞭她的手。
火堆逐漸熄滅,香燭的火苗孤零零地飄搖跳躍。光暗瞭下來,依偎著坐在一起的兩個人沉浸在瞭黑暗之中。
“你那時候不過是個孩子……嘉上,傷害你弟弟的,是綁匪,不是你。你也是受害人,你隻是相對幸運罷瞭。幸存者,並沒有罪。”
男人在黑暗裡痛苦地喘息像鋼鋸一樣拉扯著馮世真的心。
“所有人都怪我。太太視我如眼中釘,親戚們背著我議論紛紛,我爹則幹脆將我送走瞭……”
之後,就是數年艱苦的軍校生涯,同傢人隔絕,孤寂地成長,回歸後同傢族格格不入……
馮世真側過身,抬手去摸容嘉上的臉。指尖剛觸摸到一點冰涼濡濕,容嘉上轉身一把將她抱住。
有那麼片刻,馮世真除瞭自己激烈的心跳外,聽不到半點聲音。
青年把臉埋在瞭她的肩頭,堅實有力的雙臂摟住瞭她的腰身,將她整個兒抱住。
馮世真本想推開對方的雙手定格在半空,緩緩地,落在容嘉上寬闊的背脊上。容嘉上感受到瞭,手臂收緊。他的力氣是那麼大,好像生怕她會逃走一般。
這樣黑的夜,她也願意暫時放下那個不可告人的使命,去擁抱一個孤獨的孩子。
將來的一天,他們註定會站在不可交融的對立的兩面,甚至會不死不休。但至少在這一刻,他們沒有隔閡地擁抱,從對方獲取溫暖,成為暗夜之中珍貴的一點慰籍。
“你不孤單,嘉上。”馮世真輕聲說,“你所失去的,將來會全部再度擁有回來。”
容嘉上的手略松瞭些,低著頭,悶笑瞭一下。
“剛回來的時候,怨氣很多。但是漸漸地,心平氣和多瞭。我常想起第一日上課時你訓導我的話。你讓我想想,身為男兒,當如何立世。我已不是孩子,而是個男人。我不該總執念於過去的不公,而該放眼在將來。我應當承擔起我的責任,守護這個傢。”
馮世真的手自男人的背上滑瞭下來。
是的,他要守護這個傢,而她則要毀滅之。
“先生,”容嘉上在她耳邊嘆息,“幸好還有你在。”
他這句話,像是一根針,紮進瞭馮世真的肉裡。
兩人在幽暗之中彼此凝視,看不清容顏,卻望進瞭對方閃耀著火光的雙目之中。青年目光熱忱,如烈日炙烤,讓馮世真感覺到瞭一種難言的疼痛。
臉上傳來一絲絲涼意。那是夜風把雨水帶來瞭。
很快的,牛毛一般的雨絲逐漸轉大,密集。還留有火星的紙堆裡發出瞭滋滋聲。
“我們該回去瞭。”容嘉上抬頭望瞭一眼漆黑的天空。
馮世真嗯瞭一聲,還有些恍惚,回不瞭神。
而他們的手還緊握著,誰都沒有放開的意思。
容嘉上牽著馮世真,沿著水邊,摸著黑,慢慢地朝大宅走。
院子裡暗沉沉的,唯有容嘉上一身白衣略微醒目,衣袍下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馮世真安靜地跟著他走,任由他將自己待到任何一個地方。
一陣勁風吹過,豆大的雨點落下。
容嘉上拽起馮世真,朝前跑去。
身後是濃得化不開的黑夜,而前方遠處,是亮著燈的門廊。馮世真和容嘉上緊握著手,在疾風驟雨之中奔跑,好似從地獄中逃瞭出來,奔赴光明。
兩人奔到瞭門廊下,氣喘籲籲。容嘉上推開瞭門,屋裡明晃晃的燈光讓馮世真一時睜不開眼。她被容嘉上拉進瞭屋,身後的雨聲被門遮住。
“淋濕瞭嗎?”容嘉上摸著馮世真的頭和肩膀,手掌抹著她臉頰上的雨水,“冷不冷?”
被他撫摸過的地方火辣辣地,馮世真氣息不穩,在他的摸索下渾身顫栗,連推開他的力氣都沒有。
容嘉上一直拉著她上瞭樓。凌亂踉蹌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大宅子裡回響,同兩人狂亂的心跳節拍一致。
到瞭自己房間門口時,馮世真被一股大力轉瞭過去,被摁在瞭門板上。她下意識閉上瞭眼。
“先生?”容嘉上嗓音低沉地呼喚,“先生,你看看我。”
馮世真睜開瞭眼。
容嘉上緊貼著她,捧著她的臉。男性剛健高大的身軀充滿著壓迫感,而距離又是那麼近,呼吸交聞,兩個人都在急促地喘息。
馮世真幾乎以為他要吻自己,而他確實也吻瞭下來。
柔軟的唇落在瞭馮世真光潔的額頭上,濡濕冰涼的肌膚同火熱的唇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們都閉上瞭眼,深深呼吸著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好聞的氣息,仿若沉醉。
“先生……”容嘉上啞聲呢喃,額頭親昵地貼著她的,“晚安。”
所有的壓迫和溫暖倏然消失,腳步匆匆而去。
良久,馮世真才睜開眼。
她擰開門,回到瞭房間裡。身上的酥麻燥熱還在一陣陣波動,她深深呼吸,像是終於浮出瞭水面,為自己劫後餘生而慶幸。
容嘉上也站在自己的屋內,渾身大汗,險些不能抑制住那一股狂躁的情緒。
視野裡忽然出現瞭一抹光,像是漫漫長夜裡點亮瞭一盞燈。
對面的窗戶,終於又亮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