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生日舞會
七個月前。
禮查飯店的私人包間裡。
房間裝修得十分奢華,腳下是猩紅色的羊毛地毯,墻壁上掛著仿名畫,唯獨花瓶裡的鮮花經歷瞭整日,已有些凋零。粉色的花瓣落在瞭鬥櫃上,又被聽差行走時帶起的風掀起,飄飄然落在瞭地板上。
聽差端來瞭茶具,斟瞭兩杯,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骨瓷茶具相當精美,鍍著閃亮的金邊,小銀勺子也精致可愛。若是在平時,馮世真定會對這茶具愛不釋手。
“小姐貴姓?”對面那位男子端起瞭茶杯,輪廓分明的面孔在氤氳的水氣中有幾分模糊。
“免貴姓馮。”馮世真忐忑,眼角不住朝門口掃,“抱歉打攪瞭您。我該走瞭。”
她起身。站在門邊的黑衣人往旁邊邁瞭一步,擋住瞭門。
馮世真面色發白,有些瑟縮發抖。
“馮小姐不用怕。”男人低笑著,“把話說完瞭,我自然會放你出去。請坐。”
馮世真隻得咬牙坐下,重新打量這個男人。
他看著不過而立之年,輪廓十分英俊,富貴且優雅,眼神卻深如望不見底的寒潭,散發著幽幽涼氣。
這個面孔有幾分眼熟,也許在小報的花邊新聞上見過。他十分富有,穿著名貴考究的西裝,帶著精致的腕表,包下禮查飯店這一套豪華奢侈的套房。
“我姓孟。”男人抿瞭一口茶,好整以暇道,“馮小姐尋容定坤,有什麼事?”
馮世真見既然走不成,倒也鎮定瞭下來,反問:“請問孟先生是容老板什麼人?”
“故人。”孟緒安淺笑。他笑起來很好看,卻依舊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十多前年,我和容定坤險些成為瞭親戚。馮小姐找他什麼事?我或許能幫個忙。”
馮世真目不轉睛地盯著男人看瞭半晌,說:“我想問他,聞春裡的大火,可是他指使人放的?”
她的直爽坦白勾起瞭孟緒安興味一笑。
“若我就可以告訴你,就是他幹的呢?”
“證據。”馮世真說。
孟緒安抬起手,手下立刻把一支雪茄遞到他手上,點燃瞭。
香煙裊裊之中,男人緩緩道:“你既然能找到這裡來,就說明你自己也查得差不多瞭。買聞春裡地皮的大盛公司,是一傢空殼公司。但是裡面有個王襄理,隻在簽合同的時候露過面,他是容定坤的人。他實際上的職位,是三陽實業的總經理助理。而三陽實業由容氏集團控股。”
馮世真一言不發。
男人吐瞭一口煙,望著女孩緊繃著的臉,“而火燒聞春裡的指令,是容定坤親自下的。最初至少想嚇唬一下住戶,沒料到老房子年久失修,最終釀成大禍。這事影響太大,就連容定坤也有些怕,於是對內下瞭死令瞞著。當初替他辦事的那幾個人,最近接二連三地也都不是失蹤,就是死於意外瞭。”
馮世真強制鎮定的表情這才終於被撕裂,露出瞭積壓太久的怨忿和驚怒。
“孟先生如何知道得這麼詳細?”
“因為我的人在竊聽他的電話和電報。”孟緒安抖瞭抖煙灰,仿佛說的隻是一件極其簡單平常的事。
“我聽不懂這些東西。”馮世真站瞭起來,“謝謝您的款待,但是我真該走瞭。”
門口的黑衣人巋然不動,手放在槍套上,同馮世真對視。
背後,孟緒安慢條斯理地說:“如果說,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向容定坤報仇呢?”
馮世真轉身冷笑:“也許我並不想向他報仇呢?畢竟,我如今傢道中落,弱小無能。容定坤不需要動指頭,而是吹口氣,就能把我吹跑瞭。”
敲門聲響起,套房裡的另外一扇門打開,一個文書走瞭進來,遞給瞭孟緒安一張紙。
孟緒安低頭掃瞭一眼:“馮世真小姐,我並無惡意。我隻是在向你提出一個互惠互利的建議罷瞭。”
馮世真清秀的臉霎時雪白。她進入這房間不過十來分鐘,這男人就已查出瞭她的身份!
馮世真是個聰明且識趣的人。她穩住瞭呼吸,走瞭回來,重新在沙發上坐下。
孟緒安露出贊許的笑容,越發顯得友善可親。
“馮小姐,我絕對不是容定坤的朋友。或許是命運將你安排到瞭我的面前。我之前安插在容傢的探子被發現瞭,竊聽設備也被拆卸瞭。我需要有個人進容傢,做我的耳目。有必要時,還能做我的爪牙。”
馮世真深呼吸:“我隻是個普通人,孟先生。你手裡的資料上想必寫得很清楚,我如今以教書為生。我做不瞭間諜。”
孟緒安照著紙念著:“畢業於金陵女子大學,獎學金全優生,數學和英文雙學位……馮小姐可是一位才女呀。”
“不敢當。”
“令尊身子可好?”孟緒安問,“錢還夠用嗎?住院費還欠著,藥費沒有結。縱使這些有你傢的朋友慷慨解囊,令尊抽大煙的錢,總不好意思讓別人也給付瞭吧?”
馮世真如坐針氈,放在膝蓋上的手握成瞭拳。這種隱私被窺探、曝光,並且被拿來威脅的感覺,讓她如臨圍墻,失去瞭安全感。甚至有那麼一瞬,幼年時經歷過的那種驚恐和絕望席卷上瞭心頭,險些就占據瞭她的神智,讓她差點失控。
“我並不是在威脅你。”孟緒安卻是敏銳地觀察出瞭女孩的異樣,放低瞭的話語裡含著安撫的意味,“我是想幫助你,進而取得你的幫助。”
馮世真回以挑眉冷笑:“這種話,放在實力極其懸殊的兩人之中,並沒有什麼意義。”
孟緒安靠回沙發裡,吸瞭一口雪茄,道:“我會給你錢,讓你還債,同時可以供養照顧你的父母。而你則由我安排進容傢,為我做事。我會保護你和你的傢人。而不論你想怎麼報復容定坤,我都會協助你。”
馮世真問:“容定坤怎麼和你結得仇?”
孟緒安長長地吐瞭一口煙,啞聲道:“他欠瞭我一條人命。”
“我不殺人。”馮世真立刻說,“我馮傢世代行醫,隻救人,不殺人。”
“放心。”孟緒安勾唇一笑,“我也從來舍不得讓美麗的女士弄臟瞭手。”
馮世真沉聲道:“我不在乎容定坤的死活,但是,我一定要他身敗名裂,一無所有!我我隻要他體會到被他殘害的聞春裡的街坊們、我們馮傢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行!我要聽他痛哭,看他哀嚎。他懺不懺悔,我也並不在乎。”
“馮小姐果真是個妙人。”孟緒安將還剩一半的雪茄摁滅在瞭水晶煙灰缸裡,“不貪心,知進退,果斷勇敢,見好就收。我很喜歡同你這樣的人合作。”
馮世真註視著這個神秘而又強大的男人:“你呢?你想怎麼報復容定坤?”
孟緒安起身,走到窗前,撩瞭一下天鵝絨窗簾上的流蘇。他望著窗外,目光悠遠。
“我倒是很想看到,我同容定坤重逢時,他臉上的表情。”
水晶燈光芒璀璨,金碧輝煌的大廳裡,客人們齊齊讓開,供這位姍姍來遲的陌生男客走過。
他們議論紛紛,交頭接耳。報社記者們爭先恐後地湧上來,鎂光燈如花火爆炸開,此起彼伏。
永利銀行是一傢最近兩年才出現的商業銀行,有美國背景,實力雄厚,所以極其迅速地就在上海灘做大做壯,成為瞭一傢赫赫有名的私人銀行。在場許多人都同永利銀行有過業務往來,卻從未見過那個據說一直在美國,深藏不露的銀行總裁。
和別的賓客不同,馮世真好整以暇地盯住瞭容定坤的臉。
他的臉色青灰晦澀,眼中血紅,有那麼一陣,難看得猶如被勒死的屍首。趙華安等人見瞭他的臉色,都下意識地把手放在瞭腰側的槍套上。
孟緒安走到瞭臺前,仰頭朝臺上的容定坤拱手一笑。
“定坤大哥,別來無恙。是我打斷瞭你們?真是對不住。”
容定坤艱難而緩慢地控制住瞭面部表情,回以瞭一個僵硬的笑。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緒安老弟,我們待會兒再敘舊。來,先給孟七少上酒。”
孟緒安端著酒杯,沖正打量他的容太太十分紳士地欠瞭欠身。容太太想必是被他的姓氏勾起瞭一段不甚愉快的回憶,臉色也有些發青。
“這人同容傢的關系想必不怎麼好。”馮世勛對妹子說。
馮世真心道何止不好。這兩傢可是仇深似海呢。
孟緒安故意挑這個時機出現,就為瞭膈應容定坤。他如願目睹容定坤惶恐失色時的樣子。對於容定坤這樣一位精明老辣、油滑內斂的人來說,人生中的失態恐怕屈指可數。今日就是其中一次。他看起來同當初第一次見到馮世真時極像,就像是見到瞭鬼一般。
“感謝……感謝諸位前來參加犬子的生日宴會。”容定坤的聲音還有些發顫,“犬子十八歲成人的時候,還在學校苦讀,未能大辦,今日便借著他滿二十歲,彌補回來。父母對兒女的希望,永遠都很簡單,希望這孩子將來能做一個正直體面的人,孝順友愛,為傢族、為國傢爭光。謝謝!”
掌聲如雷。容定坤卻是匆匆離瞭講臺。
容嘉上的目光追隨著父親狼狽的背影,接過瞭話筒。
“感謝各位長輩們對我的關愛,和朋友們對我的支持。請大傢今日玩得盡興。”
樂隊指揮收到他的指使,立刻揮動指揮棒,熱鬧激昂的舞曲響徹整個大廳。砰地一聲,香檳打開,眾人歡呼。容嘉上順著酒杯塔傾倒,淡金色的液體一層層盛滿。
賓客們轉眼就忘瞭剛才的那個小插曲,投入到瞭狂歡之中。
容嘉上下瞭臺後,尋不見父親。他想瞭想,讓人把吳媽叫瞭過來,問:“你伺候太太的時間最久,對傢裡許多事一定比我瞭解。我看太太很不喜歡這位孟先生,你知道是因為什麼緣故麼?“
吳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理所然來。容嘉上打開皮夾,抽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丟瞭過去。吳媽拽住瞭票子,這才笑呵呵地開瞭口。
“大少爺,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瞭。那時候太太正懷著大小姐和二少爺呢。老爺在外面的書畫社裡認識瞭一位孟小姐,為瞭她一連大半個月都不回傢。太太當時大著肚子去找孟小姐談話,孟小姐都不肯離開老爺。說什麼,反對包辦婚姻,要自由戀愛。太太氣得不行,再加上老爺當時生意上還出瞭差錯,險些滑胎。後來……是王姨娘懷孕瞭,孟小姐才被氣走的。這位孟先生,好像是孟小姐的弟弟。“
容嘉上一聽是父親當年的風流債,啼笑皆非,不再去管這個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