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歡騰的樂曲和賓客們的笑聲被厚重的書房大門隔絕在外。容傢和孟傢的手下分立書房外兩側,交手而立,手都扣在腰側的槍匣上。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比起容定坤戒備緊張的神情,孟緒安顯得輕松許多。他給自己倒瞭一杯酒,加瞭冰塊,坐進瞭真皮沙發裡。

“容大哥不如坐下來說話。”孟緒安翹起瞭修長的腿,“這是你傢,外面又有上百賓客,我又能對你做什麼?”

容定坤僵硬的面孔逐漸松懈下來,垂著的嘴角勉強翹瞭起來,恢復瞭他老成精明的常態。

“緒安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呀!”容定坤在對面沙發裡坐下,如個友愛地前輩一般感嘆道,“之前常在報紙上看到你,隻當你回國不過做點小生意,沒想到原來你就是永利銀行的董事長。士別多年,自當刮目相看。你藏得可真夠深的。”

“孟傢瘦死的駱駝比馬總要大一些。”孟緒安也笑得好似個關系友善的親密後輩,“靠著傢裡的支持,做瞭一番事業,算不得什麼成就,隻能說是不至於愧對祖先罷瞭。”

容定坤幹笑瞭兩聲:“這些年我也常想起你,還有你姐姐……青芝她,還好麼?”

孟緒安晃著酒杯裡的冰塊,冷淡道:“大姐已經去世瞭。”

容定坤渾身一震,難以置信。而孟緒安平靜的目光再度向他確定瞭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容定坤肩膀顫抖著,問:“怎麼都沒人告訴我?”

孟緒安的嘴角扯出一個充滿譏嘲的彎度:“容大哥若真關心大姐,自然會去打聽她的消息,又何須等著別人來告訴你?”

容定坤無言以對,片刻後,才喘息著問:“什麼時候的事?”

孟緒安說:“我們舉傢去美國後,她就病瞭。勉強拖瞭大半年,還是不行。走得倒挺安詳的,也並沒有再提起你。”

“那麼早就走瞭?葬在哪裡?”

“舊金山。”

容定坤耷拉著肩,長嘆著:“真是沒想到……她還那麼年輕呀。我一直以為她過得好好的,在美國嫁瞭人,現在怕孩子都好大瞭。”

孟緒安眼神微微閃動,垂下目光,抿瞭一口酒。

“那緒安你……現在是專心在銀行裡做事瞭?”容定坤又問。

“孟傢的生意攤子本來就小,又有從兄看著,不需要我做什麼。”孟緒安說,“隻是如今局勢不大穩定,銀行借貸風險大,又受打仗影響。稍有不慎,就容易賠得傾傢蕩產。我看容傢倒是如日中天,今非昔比。改日還得向大哥好生請教一下生意經呢。”

“過獎。”容定坤後背浸出一層流汗,臉上松軟的皮肉抽瞭抽,皺紋層層疊疊,疲憊老態越發有些掩蓋不住瞭,“緒安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後起之秀,才是未來之主。我這一把老骨頭,早已跟不上時代瞭。”

孟緒安打量瞭一眼華麗的大書房:“這宅子是後來修建的吧。當年我記得,容傢不過隻是一棟兩層小樓罷瞭。”

容傢當年何止隻有一間小洋樓。容定坤當時負債累累,傢產已變賣得隻剩一棟房子瞭。若沒有孟青芝小姐的相助,容傢早就破產。隻是孟大小姐的一片癡情,卻並沒有換來容定坤真心,反而招來瞭人生中最大的羞辱。

“我對不起你大姐。”容定坤神情晦澀,痛心疾首,“她一心一意待我,我卻不能回報她的情意。這些年,我沒有一天不想她的。可是我卻沒那個勇氣去打聽她的消息。我真沒想到她會這麼薄命……”

“得瞭!”孟緒安的嗤笑夾著碎冰利刃撲向容定坤:“容老板當初引誘傢姐,哄得她抽上大煙的時候,倒是很有勇氣呢。”

容定坤好似被人抽瞭一耳光,臉色鐵青,半晌沒說話。

孟緒安修長穩健的手端著酒杯,杯壁倒映著他英俊深沉的輪廓。

“孟傢得祖宗保佑,茍延殘喘。在下不才,也算將傢業一點點重新振興瞭起來。其實錢財都是身外物,但是鎮傢之寶,卻不能流落在外。容老板,你當年從傢姐手中哄騙去的那個戰國金麒麟,如今在何處?”

門外樂曲戛然而止,屋內陷入一陣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容定坤深吸瞭一口氣,道:“我也猜你是為瞭這個事而來的。或許你不信,但是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那個金麒麟的下落。在我的困境之中,你姐姐把它贈我,讓我變賣瞭還債。這金麒麟承載著我和青芝的情。我自打情況好轉後,就一直想把它找回來。”

孟緒安平靜笑著,唯有手背的青筋曝露瞭他此刻的心情。

“容老板真是會粉飾,連我姐姐都親口說是被你騙走的。罷瞭,現在打這個官司也沒什麼意義。容定坤,我要你把金麒麟還給孟傢。”

“那是應該的。”容定坤敷衍著笑道,“你放心,我明日就增派人手,一定幫你把這個寶貝找回來。”

孟緒安的手指在皮沙發的扶手上敲著:“容老板,你恐怕不大明白我提這個要求的決心。你要是打算糊弄我,那你就想錯瞭。”

“怎麼會……”容定坤訕笑。

“二十年前。”孟緒安突然說,“二十年前,有母子三人,趕路的途中,在一個叫白柳鎮的地方遇到劫匪,被害身亡。容老板你還記得嗎?”

他每說一段,容定坤的臉色就蒼白一分。話說完瞭,容定坤面色白裡透青,五官僵硬猶如石雕。

孟緒安施施然地從懷裡掏出瞭一個東西,手指一彈,一個灰撲撲的東西落到瞭容定坤的膝蓋上。

那是一個給孩子配戴的長命鎖,非常陳舊瞭,但是依舊能辨認出“富貴命長”四個字。另外一面刻著葉片細花,中間有一個“楨”字。

容定坤像是被烙鐵燙瞭似的,險些把這長命鎖跌在地上。

“定坤大哥可要拿好瞭。”孟緒安譏笑著,“這可是你夭折的長女給你留下的唯一的念想。你那襁褓中的長子更是死不見屍。我突然想,他要是還活著,肯定也是個和嘉上一樣聰明俊朗的年輕人吧。”

“你怎麼弄到這個的?”容定坤粗聲道。

“怎麼?”孟緒安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你是怕我走漏瞭風聲?確實,容傢親戚死得七零八落,傭人換瞭好幾批,現在的那位容太太估計都不大清楚你最初還有過一房妻兒吧。但是反正都死瞭,也沒什麼妨礙呀。除非……”

孟緒安笑容收斂,陰冷地盯著容定坤:“你怕人知道,你發跡後為瞭娶書香門第的唐氏,把礙事的糟糠和一雙兒女殺害的事?”

長命鎖跌在地毯上。容定坤憤怒地站瞭起來,紅著臉罵道:“孟緒安,你休要血口噴人!我容定坤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是這樣殺妻滅子的事,也絕對做不出來!虎毒不食子,我怎麼會害自己的兒女?”

“那確實殺瞭你發妻瞭?”孟緒安也笑著起身,把長命鎖撿瞭回來,收回口袋裡。

“是真是假,你是做丈夫和父親的,最清楚不過。我的話已經說清楚瞭,容老板打算如何做,自己好好斟酌吧。想一想,要是世人知道一貫道貌岸然,以慈善傢、社會知名活動傢身份示人的容定坤,竟然是殺妻兒求榮的小人,會怎麼想?”

容定坤急道:“你想憑這麼一個東西就污蔑我?”

“誰說我隻有這麼一個證據瞭?”孟緒安笑,“人證,算不算?”

容定坤大震,一臉難以置信:“你……你是虛張聲勢!”

“是不是,容老板屆時就知道。”孟緒安道,“一個連妻兒都能殺的人,我倒好奇誰還能再和你深交,什麼人傢還願意和你兒女結親。天下人誰能親得過自己的妻兒呢?縱使做刀口舔血的生意,也不是圖賺錢給妻兒過好日子麼?將心比心,容老板的狠辣,可算是古往今來難得的一份瞭。”

孟緒安施施然地朝書房大門走去。

容定坤兇狠地瞪著他的背影,道:“你是來替青芝報仇的?”

孟緒安手放在門把上,沒有回頭。

“怎麼會?我可是來幫助你一傢團圓的呢。”

容定坤困惑愣住,孟緒安已推門而去。

舞廳裡燈光璀璨,如流光飛舞,照得年輕男女們臉頰上的汗水閃閃發光,猶如抹瞭一層亮粉。

舒緩悠揚的旋律裡,馮世勛摟著心愛的妹妹,輕輕地邁著步子,感受著這一刻的寧靜溫馨。

上一次他們這麼安詳靜謐地相處,都要追溯到五年前馮世勛出國前瞭。

“還記得我出國前,你抱著我哭哭啼啼嗎?”馮世勛低笑著問。

“幹嗎提我的糗事?”馮世真啼笑皆非,“那時候我還小呀,當然舍不得你瞭。”

“最近總想起過去的事。”馮世勛說,“當時覺得日子過得平淡無奇,同現在比起來,卻已經十分甜蜜瞭。”

“我們傢現在已經度過瞭最難熬的時候,將來隻會越來越好的。”馮世真說。

“真兒,”馮世勛問,“你有想過將來做什麼嗎?”

“將來?”

“你頂多在容傢再做半年。你不會想永遠就隻做一個教師吧?”

馮世真說:“教師這職業,受人尊敬,薪資也不錯呀。”

“你不想去留學嗎?”馮世勛問。

馮世真駭笑:“咱們傢哪裡有這個錢?再說,我去學什麼?”

“你想學什麼,就學什麼。”馮世勛說,“你這麼聰明,不論學什麼,都能出類拔萃。這是哥哥欠你的。留學的錢,我來想辦法。”

“怎麼說一出就是一出?”馮世真忙道,“我還沒說想留學呢。再說瞭,你現在存的錢,是將來給我娶嫂子用的,不能亂花。”

“花在你身上,怎麼是亂花?”馮世勛皺眉,認真註視著妹妹,“我希望你能多為自己想想。”

馮世真笑著依偎進瞭兄長的懷裡:“我現在好得很。你不要看周圍那些富傢千金們。就算咱們傢沒出事,我們也不能和他們比的。爹以前總說知足常樂。咱們傢在本地裡,已算是很體面的瞭。”

“你總是比我看得開。”馮世勛嘆笑。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