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容定坤重重地哼瞭一聲:“你現在不滿意,但你將來會感激我的。你還小,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我要不這樣約束著你,你還不知道會浪費多少寶貴時間在追求你那個不靠譜的夢想上!”

“爹。”容嘉上堅定地註視著父親,“飛行員是一個受人尊敬的職業。”

“開飛機有什麼好尊敬的?”容定坤怒道,“在地上開車的叫司機,你有尊重過給你開車的劉三瞭嗎?”

容嘉上氣得深呼吸,沉聲道:“爹,你太固執,思想太守舊。”

容定坤走到鬥櫃邊,拔瞭水晶酒瓶的塞子,金黃色的液體緩緩註入酒杯之中。

“南昌已經被北伐的軍隊攻瞭下來,孫傳芳大勢已去。仗打到現在,局勢已差不多能定下來瞭。年輕人,總是容易熱血沸騰,一時沖動,就想去戰場上建功立業。你有這想法,我能理解。但是現在軍中派系紛雜,爭名奪利撕咬紛殺,同江湖也沒什麼區別。咱們傢在軍中也並沒有深厚的根基。你一時熱血去冒險,有個什麼萬一,我怎麼辦?”

“我並不想做個投機分子。”容嘉上心平氣和地和父親解釋,“我喜歡軍旅生活,喜歡做一個軍人。這是我的志向!”

容定坤把酒一飲而盡,自肺腑中沉沉地感慨瞭一聲:“若你二弟還活著,你不想挑的擔子可以給他,那我也不管你想開飛機還是扛大炮。如今傢裡隻有你一個……嘉上,你是長子,你弟弟妹妹們都還那麼小。你要幫著我,扛起這份傢業呀!”

容嘉上沉默著,垂目而立,沒有回應。

容定坤知道兒子很失望,可是作為傢族長子,這是必要的犧牲,他也無可奈何。

他倒瞭一杯酒,遞給瞭容嘉上,手在青年已寬厚堅實的肩上按瞭按。

“你爹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不過是個小跑商罷瞭。為瞭賺那幾個大洋,整日奔波。後來如果不是有那一張彩票做瞭第一桶金,沒有我這麼多年來咬牙吃的苦,容傢又哪裡有今天的風光?”

“你想從軍,想扛槍拿炮?你爹我當初帶著你趙叔他們跑商,也是懷裡揣著梭子槍,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多少次遇著劫匪,都是得拿命來護著貨呀。後來傢業逐漸大瞭,要守地盤,要打點水陸兩道,要防著仇傢……那槍也是從來不離身,睡覺都壓在枕頭下。”

“你爹我這輩子真是拿夠瞭槍。想不到生個兒子,本可以安安生生地做少爺,讀書做文章,卻偏偏還想去拿槍。”

容嘉上神色凝重,如窗外鉛灰色的陰霾天空:“爹,等我退役瞭,也可以回來繼承傢業。反正您如今春秋正盛,可以給我幾年時間,讓我去拼搏一回。”

容定坤看著兒子朝氣蓬勃的面孔,清澈明凈的雙眼,隻覺得自己被長子襯托得愈發蒼老而疲憊。

“你好像特別聽那個馮世真的話。”他忽然說,“是她一直鼓勵你丟下傢業去從軍的?”

容嘉上立刻道:“沒有的事。爹,我老早就有這打算瞭。”

“你都訂婚瞭,還是盡早和她撇清關系吧。”容定坤放下酒杯,坐回辦公桌後,深邃的目光夾雜著不可言狀的深意投向瞭不知情的兒子,“楊秀成手裡有一份關於她的詳盡的資料。反正你這陣子要接手他的工作,就先從這份資料看起吧。”

容嘉上霎時升起不好的預感。

“去看看吧。看完瞭記得去火車站接你三舅一傢。”容定坤擺手,將兒子趕出瞭辦公室。

楊秀成披著一身寒氣,獨自一人上瞭開往杭州的火車。

他姓楊不姓容,容傢將來還是容嘉上的。他若是想在容傢繼續做下去,總經理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最高的職務瞭。在餘知惠的事發生以前,那也是他夢寐以求的職位。

而現在,他卻再也找不到當初的那種迫切,本該有的興奮就像孤零零炸開在空中的一團煙花,稀稀疏疏地散落,消逝,僅有的片刻的沖動轉眼就被風刮得一幹二凈。

他傢貧,靠親戚資助才讀完書,又靠容定坤的提拔才走到今天。他不愁女人,所以他才會放棄餘知惠。可餘知惠這是報復他嗎?

包廂的門拉開,有人走瞭進來。

“這裡有人瞭。”楊秀成心煩意亂,頭也不抬。

“就是有人才來呀。”

楊秀成猛地抬起頭,就見杜蘭馨裹著貂裘大衣,卷發紅唇,嫣然一笑,坐在瞭他對面。她隨手掏瞭五塊錢丟給掌車的。掌車的嘿嘿一笑,體貼地關上瞭包廂的門。

“你怎麼在這兒?”楊秀成驚訝地問。

“去杭州參加我一個同學的婚禮。”杜蘭馨掏出瞭煙,用眼神詢問。

楊秀成哂笑,擦瞭火柴幫她點著:“怎麼找到我的?”

“正巧看到你一個人失魂落魄地上車呢。”杜蘭馨吐瞭一口煙,冷笑道,“沒出息,不就是被戴瞭綠帽子麼?瞧你這蠢樣。餘知惠是什麼貨色,你心裡是真不清楚?”

楊秀成一肚子惱火,冷聲道:“我的事,不用你來管!”

“我才懶得管呢。”杜蘭馨叼著煙,脫去瞭大衣,露出瞭穿著緊身旗袍的婀娜有致的身軀。她斜靠在座椅裡,挑眉道:“你也是個人才,放在別處少說也能自己做個商行老板的,卻要給容定坤做狗。你起早貪黑,打下的的江山將來都歸容嘉上。你知道容定坤那麼多秘密,他的手段想必你也很清楚。他又不信任你,你覺得你今後的下場會如何?是江裡一具浮屍,還是郊外一掊黃土?橫豎你傢裡也沒什麼親人,連年節燒香祭拜都省瞭。”

“別說瞭!”楊秀成被說中瞭心事,愈發煩躁。

杜蘭馨卻全然沒有收斂的打算,繼續冷嘲熱諷:“你這人優柔寡斷,既想要飛黃騰達,又做不到真的利益至上。你若真的想分容傢一片江山,你早該踹瞭餘知惠,去追求容芳林。可你偏偏重情義,結果又被餘知惠擺瞭一道。”

楊秀成面色鐵青:“你過來找我,就是想來奚落我的嗎?回你自己的包廂去!”

杜蘭馨坐直起來,傾過身,溫柔地註視著楊秀成的雙眼,身上的香水氣混著煙霧拂在瞭男人的臉上。

“楊秀成,你是個有情有義、精明有才的好男人,你隻是跟錯瞭主子,愛錯瞭女人。但是你要到現在都還執迷不悟,那你就是天下最蠢、最賤的貨色!”

“閉嘴!”楊秀成猛然暴起,掐著杜蘭馨的脖子,將她低在瞭座椅靠背上。

佈滿血絲的雙目對上女人清亮分明的眸子,狂怒和鎮定碰撞,宛如熾熱的巖漿從地底噴湧而出。

楊秀成松開瞭手,轉為扣住她的下巴,重重地吻瞭下去,繼而將她壓在瞭座椅上。

火車轟鳴,汽笛嗚嗚作響,掩蓋瞭一切的聲音。

杜蘭馨的手熱情地摟住瞭楊秀成的脖子。指間的香煙跌在地上,火星一閃,隨即被男人的皮鞋碾滅。

窗外寒風呼嘯,夾雜著細碎的雨珠,打在車窗玻璃上。路上的行人裹緊著冬衣,縮著脖子匆匆趕路。

容嘉上坐在車裡,目光投向窗外陰霾的虛空。

擋風玻璃上來回搖擺的雨刮把水漬掃去,而雨水鍥又不舍地撲上來。兩相博弈之下,車沿著車馬稀疏的街道往火車站開去。

車裡窗門緊閉,卻依舊透著一股刺骨的寒意。容嘉上穿著大衣,帶著鹿皮手套的手裡,還緊緊拽著一份紅簽文件。

此時此刻,他才理解瞭父親先前表情裡那微妙的細節,以及他沒有說出口的那些話。那是長輩惡意卻又慈悲的表現。

容定坤對長子少年萌動的愛情很是不屑,但是他還是盡他最大的努力,克制住瞭嘲諷的沖動。他表現得像個非常寬容體貼的父親,由著孩子跳進去,也冷眼看著他摔得一身鮮血。

摔疼瞭,自然就知道瞭。

像容嘉上這樣出身的富傢子,是沒資格擁有純凈而銘心的愛情的。

容嘉上突然敲瞭一下駕駛座的玻璃:“繞一下,先去聞春裡。”

司機一時迷糊:“大少爺,哪個聞春裡?”

容嘉上冷著臉說:“起火燒光瞭的那個,你不知道?”

司機被他陰鷙的臉色嚇得冷汗直冒,忙不迭點頭,轉著方向盤,把車掉瞭個頭,還引得跟在後面的車氣呼呼地摁喇叭。

聞春裡在火後空置瞭很長一段時間。畢竟大火燒死瞭七八個人,法事都做瞭好幾場。直到八月的時候,才推平瞭重建。

容傢的動作極快,現在樓都已經蓋得差不多。臨街的是一排整齊的三層商鋪,開間寬大敞亮。東角是一棟漂亮的新式公寓,正蓋到第八層。後面直到河邊的一大片都是獨棟的小洋樓。整個聞春裡已煥然一新,變成瞭一個新式的街區。

陰雨並沒有打斷工程,依舊有工人冒雨在腳架上忙碌著。叮叮當當的捶打聲穿透陰霾,一下下捶進瞭容嘉上的耳朵裡。

他下瞭車,頂著雨徑直走到工地邊,目光落腳前一個焦黑的樹樁上。

它大概是一年前那場大火最後的見證。在不久的將來,工人們整地的時候,它也會被連根撅起,劈成柴火,徹徹底底地燒毀。

一如馮世真曾經安寧而美好的生活。

這個已經面目全非的地方,是那個女子的傢?

她在這裡長大,輕盈的腳步聲曾回響在窄窄的道路中,石板路上留下過她的足跡,街燈照亮過她娉婷的身影。

容嘉上看著馮世真笑著從自己的身邊走過,奔赴金陵的大學而去,又看著她倉惶的踉蹌而來,跪在焦黑的土地上悲慟哭泣。

她是抱著怎麼樣的心走進容傢的?她知道幕後的真相嗎?

她正因為如此,才毅然地將自己推開?

“大少爺!”司機打著傘跟過來,“外邊冷,您去車裡坐著,我給你去把襄理找來?”

“不瞭。”容嘉上漠然轉身,滿面冰霜,“去火車站。別讓三舅老爺久等瞭。”

雨越下越大,織成瞭細細的珠簾,拍打在瞭窗上。

馮世真把窗縫關嚴瞭,轉頭朝母親望去,驚訝地問道:“誰?”

“你趙伯母傢的侄子。”馮太太一邊織著毛線衣,一邊打量著女兒的表情,“比你大一歲,在中學裡教書,不嫌棄咱們傢這情況,願意和你認識一下。”

“怎麼突然想起這麼一說?”馮世真啼笑皆非,“是趙伯母的意思?”

“什麼叫突然?”馮太太嗔道,“你過完年就二十四瞭,老大不小瞭。你那些同學們不是連孩子都生瞭?要不是咱們傢出瞭這樣的事,你也早就嫁人瞭。現在你哥回來瞭,傢裡有他照顧,也是該把你的事辦瞭。”

“咱們傢債還沒還清。”馮世真漫不經心道,“再說,大哥都還沒結婚呢。”

“什麼我沒結婚?”馮世勛淋得半濕地走進瞭傢門。

馮世真急忙起身,拿瞭一條毛巾來給大哥擦頭。

馮世勛的臉色同窗外的天一樣陰沉沉的,問母親:“媽,這次又是哪個人?”

“又?”馮世真訝然。

馮太太也不大高興,道:“上次那個洋行翻譯你嫌棄人傢油滑不老實,所以這次我讓你們趙伯母找瞭個中學老師。這下總行瞭吧?”

“還有上次?”馮世真嘀咕。

馮世勛哼道譏笑道:“中學老師能賺多少錢?不定還沒有真兒做傢庭教師多呢。嫁過去不是要倒貼養漢子麼?”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