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能這麼說。”馮太太道,“你妹子年紀不小瞭。再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地拖下去,怕是就要給人做後娘瞭。對方聽說也是個很老實的人呢。隻要對世真好,倒貼一點也沒什麼。”
“什麼叫對她好?”馮世勛咄咄逼人地看著母親,“讓真兒跟著他缺衣少食地吃苦,他嘴上說幾句心疼體貼,這就叫對她好麼?窮酸教書匠,本事沒多少,心氣比天高。這樣的人我看不上!”
“哎喲!”馮太太急得用力拽著織瞭一半的毛線衣,“你都沒見過人傢,盡知道胡亂說,嚇唬你妹子。她可真耽擱不得瞭……”
“我話就放這裡瞭!”馮世勛也沉聲道,“我的妹子,我養她一輩子都成!”
馮太太被兒子頂撞得人仰馬翻。馮世勛拽著馮世真就走。馮太太看到兒子握住女兒手腕的手掌,心裡突地漏跳瞭一拍,霎時忘瞭要說的話。
馮世真被兄長拽進瞭廚房,低聲抱怨道:“媽媽也是擔心我。你也太不講道理瞭。”
“那你想去嫁那個中學老師?”馮世勛猛地回頭。
馮世真嚇瞭一跳。馮世勛的眼中有著一種很陌生的情緒,令她仿佛置身探照燈下,突然生出瞭無處可逃的惶恐。
“我……我有沒說要嫁他。”馮世真委屈地嘀咕著,“壓根兒都不認識人傢呢。”
“那你怎麼想的?”馮世勛低頭註視著她,目光一絲一縷地描繪著女孩清秀的面龐線條。
“我還沒考慮過這問題呢。”馮世真有些哭笑不得,“我還想多工作幾年,好攢嫁妝呢。”
馮世勛身上散發的壓迫感逐漸退減去,手卻沒松開。他低聲問:“有喜歡的人瞭嗎?”
這問題像一道細細的鞭子,輕輕的抽在馮世真的心上,讓她全身都蔓起一陣又疼又麻的感覺。
“沒有。”馮世真低垂著眼簾,“要還債,要攢錢的,哪裡有這個心思?”
“那,”馮世勛問,“喜歡什麼樣的?哥幫你去找找。”
馮世真撲哧笑:“你不是前頭才說不想我嫁人麼?”
馮世勛挑眉,伸出指頭點著妹妹的額頭:“還真想讓我一輩子養著你呀?”
“這就反悔瞭?”馮世真笑嘻嘻,“放心,我……”
她的目光落在瞭馮世勛還沒有來得及解開的圍巾上。駝灰色的格子針織圍巾樣式很特別,顯然在哪裡看到過,卻又是第一次看馮世勛戴。
“這是圍巾哪兒來的?”馮世真問。
馮世勛愣瞭一下,收回手,直起瞭身。
“病人送的謝禮。”他漫不經心的把圍巾解瞭下來,“外邊刮北風呢,就順手圍上瞭。”
他隨手把圍巾往櫃子上一放,走去灶臺前掀鍋蓋:“喲!今天吃栗子燒雞呀!”
馮世真輕輕摸瞭摸圍巾。是極好的精紡細羊絨,摸起來猶如雲絮一般輕柔舒服,針腳卻有些不大均勻,估計編織者手藝不算很好。那顯然就是送禮的人親手織的瞭。
一針一線,皆是心意。
馮世真望著兄長的背影,微微顰眉。
用完瞭晚飯,雨也終於停瞭,馮世真叫瞭一輛黃包車返回容傢。
容傢大宅子裡燈火通明,遠遠望去,猶如一個裝著寶石的鏤空的金盒子,在蕭索夜色中美輪美奐。
馮世真從屋外繞過,就聽裡面一片歡聲笑語,留聲機裡樂曲飛揚,孩子的歡呼和狗兒的叫聲混在一起,熱鬧得好似在開小舞會似的。
馮世真繞到屋子西面,從廚房的側門進去。下人們還沒散,正聚在廚房裡烤火吃茶。
“是唐傢的三舅老爺來瞭。”陳媽真是一朵解語花,一見馮世真就猜出她所想,立刻打報告,“杜小姐和杜大少爺也來瞭。三舅老爺可真能生養,前頭太太生瞭四個,填房太太和妾又給他生瞭六個,今兒全帶來瞭呢。”
馮世真出瞭廚房,耳朵裡聽到廳堂裡傳來的狗叫和孩子們奔跑嬉戲的聲音,熱鬧得好似過年一般。
她沿著側樓梯朝樓上走,黑漆漆的樓梯轉角裡,冷不丁撞上一具溫熱的身軀。
馮世真倒抽一口氣,急忙後退,一腳踏空。
“是我。”容嘉上一把將她抓瞭回來。馮世真毫無懸念地又跌回他懷裡。
“唉……”馮世真都不知道說什麼的好瞭。
好在容嘉上緊接著就松開瞭手,低聲說:“小聲點,讓我在這兒躲一會兒。”
外面,孩子們尖叫著在樓上樓下奔跑,踏踏的腳步聲好似機關槍密集的掃射。馮世真自己聽得也頭疼。
幽暗之中,容嘉上忽然問:“才從傢裡回來?伯父伯母還好嗎?”
“都挺好的。”馮世真說,“我媽還念叨著你呢。你還真會討大娘們喜歡。”
“你爹的身子呢,好些瞭嗎?”
“煙癮已經輕多瞭,食量也比以往大瞭。就是肺不大好。在大火裡被熏壞瞭,天一冷就犯病,成天咳嗽。”
容嘉上靠在幽暗的墻角夾縫裡,面容模糊,若有所思。
“你當初一定很不容易吧。”他啞聲說,“都不敢想象你是怎麼一個人支撐過來的。”
“當時也有親友幫忙的。”馮世真嘆道,“傢裡燒成白地,全靠我爹的好友們湊錢交瞭醫藥費。幸而我傢在老傢有幾畝薄地,還有一批藥沒有入倉,全部賤賣瞭,錢也夠我們茍延殘喘。”
容嘉上問:“聞春裡的房子後來也是也賣瞭嗎?”
馮世真冷笑:“都燒成那樣瞭,能賣多少?不過是一點地皮錢罷瞭。我傢都算好的瞭,我大哥做醫生薪資不錯,養得起傢。多少街坊鄰居被這一場火燒得一貧如洗……”
她越說越激動,繼而打住,別過臉,胸膛起伏。
幽暗中,有人握住瞭她的手。溫熱的手指纏著她的,試探著拉瞭拉,而後身子也傾瞭過來。肩膀一沉,容嘉上低頭靠在瞭馮世真的肩上,手臂環著她的身軀,摟著她,又想把她當成瞭一個支撐,半身重量都壓瞭過來。
“真想早點認識你。”容嘉上說,“我要是不在重慶耽擱一年,早點回來就好瞭。”
馮世真被他這貼心的話說得心裡暖暖的,抬起瞭手,輕輕的拍著他的後腦,像撫摸一頭憂鬱的大狗。
“你這心意我領瞭。但是就算你去年就回來瞭,我們也未必能認識呀。”
但是他或許能阻止父親用那麼極端的方式去收購聞春裡。容嘉上在心裡默默地想。可如果馮世真傢中沒有出事,他們也依舊不會相遇。
一個是傢裡開藥店的女老師,一個是走私大亨傢的公子,所處不同的社會階層,生活在毫無瓜葛的社交圈裡。如果沒有一個特定的情況,他們根本不會產生任何交集。他們的靈魂,也永遠不會撞擊出絢麗的火花。
一串腳步聲朝這邊走來,打斷瞭幽暗中隱秘的曖昧。
馮世真和容嘉上默默對視瞭一眼。容嘉上緊緊握瞭一下馮世真的手,抽身沿著樓梯下去瞭。
馮世真深呼吸,平復著心跳,拾階而上。
那串腳步聲近瞭,二姨太太自樓上走瞭下來。
“是馮小姐呀。”二姨太太體貼道,“傢裡人都還好嗎?”
馮世真客氣地笑道:“都很好,勞煩孫姨娘掛心瞭。”
二姨太太有些欲言又止地笑瞭笑,繼續往下走。
“對瞭。”馮世真喚住她,“我大哥收到您送的圍巾瞭,讓我代他向您道聲謝。他說,容老爺已經給過他謝禮,他不好意思再收您的禮。所以請您以後千萬不要破費瞭。”
二姨太太臉色倏然一變,尷尬和欣喜輪流交錯,臉色陣紅陣白。
“是,是嗎?”二姨太太擠出瞭一個生硬的笑,“不用客氣……”
二姨太太腳步踉蹌瞭一下,扶著欄桿往下走。
馮世真望著她的背影,突然生出一股強烈的同情來。
卑微而無望地愛慕著一個人,卻又隱秘而不可對外人道。更甚。他愛慕著你,全心信任著,而你卻要將他的世界毀滅,把他推到懸崖上。
待到那一日,那個英俊的青年會用怎樣的目光註視自己?
是憤怒,是傷痛,還是冷漠木然?
這日的雨下瞭一整夜,淅淅瀝瀝聲不絕於耳,伴隨著每一個人入瞭夢。
馮世真在小床上輾轉反側,因為她又夢到瞭幼時的夢魘。
幼小的自己在黑暗中奔跑。她費勁地邁著短小的雙腿,一路跌跌撞撞,一邊驚恐地哭叫。可一股強大不可抗拒的力量將她固定在瞭遠處,越是驚恐,越無法挪動半步。
盡管已做好瞭準備,可是當後背傳來被劈砍中的劇痛時,她還是忍不住痛哭尖叫起來。
腳下一沉,她猛然往下墜落而去。
馮世真毫無掙紮之力,任由冰冷的河水將自己包圍。
岸上,容定坤持刀而立,望著她的目光裡充滿著復雜而又冷酷的情緒。
馮世真在驚喘中醒瞭過來,發現自己踢瞭被子,隻穿瞭單薄睡衣的身軀已經被凍得發抖。她急忙拉上被子裹住身子,躺在床上,卻再難入眠。
她多次夢到過那個歹徒的臉,五一不是陌生而模糊的,這卻是她第一次看到清晰的面孔。
顯然,她下意識把憎惡的容定坤代入成瞭夢中的兇手。
這事初時覺得詭異,可仔細想瞭想,又覺得挺合理的。
這兩他人都是以迫害者、施暴者的形象出現在馮世真的生命裡,給她帶來瞭一次次傢破人亡的傷害,又逍遙法外。他們的出現便意味著痛苦、傷害冤屈、甚至死亡。這不怪馮世真會在潛意識裡把兩人並作一人。
馮世真再也睡不著,起床披著衣服走到窗前。
天色將明未明,大地沉浸在幽藍的霧靄之中。冬霜露重,磚墻和暖氣片將陰冷潮濕阻擋在瞭外面。貴人們還安然睡在高床軟枕之中,螻蟻一般的底層卻早在寒濕之中開始瞭一天的操勞。
廚娘給灶臺升起瞭火,開始煮粥磨豆漿,準備早餐。聽差們扛著果蔬米肉,踩著露水往返於下廚和後門之間。女仆們腳步輕輕地行走在大宅子裡,拉開窗簾,開窗透氣,給花瓶裡換上才從溫室大棚裡摘下來的鮮花。
他們是維持這個巨富傢族體面生活的關鍵,是天下所有門閥豪族光鮮背後不可缺少的陰影。
馮世真遊離在光明和陰影之間,就像早晨未明的天,或是傍晚將暗的夜,不知道等待在她前面的,終究是光芒萬丈,還是絕境深淵。
自從容傢姐妹在舞會上露瞭面,雖然還不算正式進入社交界,卻也有瞭好幾位追求者。於是從那以後,容傢幾乎每天都會收到男孩子讓花店送過來的鮮花。
這日聽差的抱著還帶著露水的鮮花走進來時,大夥兒正在用早飯。
唐傢三舅太太一看到大束怒放的鮮花,打趣容芳林和容芳樺:“看這陣勢,容傢怕是留不不瞭你們姊妹倆多久瞭。”
容芳樺嬌羞地笑著,一把抱住聽差遞來的花束,臉埋瞭進去,深深吸瞭一口香氣。
容芳林一刻芳心都系在遠在杭州的楊秀成身上,對追求者的鮮花不屑一顧,隻吩咐老媽子把花送回房去。
容芳樺看到老媽子抱著一大束粉紅玫瑰朝樓上走,納悶地問:“李媽,那花兒是給誰的?”
李媽忙道:“是送給馮小姐的。”
這話一出,餐廳裡眾人神色各異。容嘉上眼神如彎刀一般掃瞭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