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姐是誰?”三舅太太立刻問容太太。
容太太也挺意外的,又煩她打探,敷衍道:“是給芳林她們請的傢庭教師罷瞭。生日舞會上她也在,想是贏得瞭那位男士傾心吧。”
“能送十塊錢一束的玫瑰,可不是普通男士呢。”舅太太很是有幾分羨慕。
三舅老爺自己妻妾雙全,卻最古板迂腐,很是看不慣時下少男少女們私相授受的風氣。他翹著胡子哼道:“請個這麼年輕的小姐在傢裡教書,動輒又是跳舞又是送花的,這是來做事,還是來找丈夫的?嘉上要是被她給帶壞瞭可怎麼辦?”
容太太巴不得馮世真把容嘉上帶壞,可姿態總要端起來。她笑呵呵道:“嘉上這都訂婚瞭,也不是小孩子瞭,他自己懂得的。”
說完,她趕緊打發李媽走瞭。
馮世真打開瞭房門,迎面就見一大捧嬌艷欲滴的粉玫瑰,一股香氣沖得她打瞭個噴嚏。
“馮小姐,不知道是那個少爺送來的喲。”李媽一臉好奇,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馮世真的驚愕大過喜悅。她假裝看不見李媽一雙打探的眼睛,取下瞭花束上的卡片。
卡片上噴瞭一點古龍水,一股男性的氣息撲面而來,遒勁挺拔的字體卻是出自熟人之手。
“自上周在舞會上邂逅馮小姐,至今不能忘懷。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邀佳人一同觀影遊園?您誠摯的:孟緒安。”
下面還留瞭幾個數字,像是電話號碼。
馮世真那那串號碼看瞭兩遍,順手就將卡片撕瞭,把花重新丟回到瞭李媽手裡。
“我花粉過敏,勞煩把花拿走吧。”
這馮小姐隻是個窮傢庭教師,可千金小姐的派頭卻十足。李媽好奇得要死,問:“是什麼人惹得馮小姐生氣啦?需不需要告訴太太一聲呀?”
“不用麻煩。”馮世真微微笑,笑裡帶著冷意。
李媽識趣,一溜煙走瞭。
看到老媽子把花又捧瞭下來,唐傢大少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對容嘉上道:“你們傢這傢庭教師倒是有趣。哪裡像我們傢那個老冬烘的臭學究,背不出書還要打板子。”
容嘉上眼角閃著愉悅,打瞭個響指將李媽喚來。被馮世真撕瞭的卡片碎屑落瞭一塊在花束裡。唐少爺眼尖,撿瞭出來。
“孟緒安?這名字怎麼有點眼熟?”
容定坤恰好正走過來,聽到“孟緒安”三個字,好像做賊的聽到警察口哨聲似的,立刻打瞭一個冷顫。
“孟緒安怎麼瞭?”他喝問,
容嘉上用力在唐傢表兄的手背上掐瞭一把,聲音平和地回答:“沒什麼。小報上還在說生日會的事罷瞭。”
生日會那天的事簡直是容定坤最不想回憶的傷。他朝不識趣的唐少爺瞪瞭一眼,對容嘉上說:“你陪你舅舅用完瞭早飯,來我的小書房一趟,有點事要和你說。”
唐大少看著容定坤離去的背影,抹瞭一把額角的冷汗,朝容嘉上抱怨:“老弟,你出手可太狠瞭,我這塊皮都要被你擰掉瞭。”
“是我不對。”容嘉上笑嘻嘻道,“下次我下手一定輕一些。”
還有下次?唐少爺覺得這表弟生得俊俏,性格卻果真有點乖僻陰鷙,不好玩。他當下決定以後避他遠一點。
小書房裡沒有開燈,在這雨天裡越發顯得陰沉寂靜。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死氣,窗前的蘭草已枯黃,冒瞭半截的花枝未能等到綻放的那一刻,就已死瞭。
容定坤有些心疼地摸瞭摸蘭花,緊繃的情緒稍微放松瞭下來。
他掏出鑰匙串,用一把小黃銅鑰匙,打開瞭鬥櫃的抽屜,從裡面抽出瞭一個文件夾。
文件夾裡,有一張白裙少女的照片。照片年代久遠,圖像模糊,卻依舊可見少女眉清目秀、落落大方的身姿。照片背後,還有一行用自來水筆寫下的娟秀字跡。
“贈坤君惠存,惟願相思兩不負。青芝。”
少女早就香魂已逝,唯有倩影還留在小小的紙片上。
容定坤痛苦地閉上眼,低聲道:“青芝,你要體諒我……”
他放下瞭孟青芝的照片,又從文件夾裡面倒出瞭一張照片。
照片裡,是一個古玩。
麒麟造型古樸,帶著明亮的金屬光澤。
它很小巧,不過比普通印章略大一些。容定坤知道,因為他曾帶著手套,把它小心翼翼地手裡把玩過。
如果說二十四年前的那張一千元的彩票是他發傢的第一桶金,那這尊戰國金麒麟,則是挽救瞭容傢於破產的功臣。
一聲幽幽的嘆息仿若一縷陰風,自墻壁的縫隙中吹來,拂過瞭容定坤的耳邊,帶著他鬢角的碎發輕動。
容定坤猛地抬頭。眼前的窗戶裡映出他驚恐蒼白的面容。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白裡佈滿瞭血絲。這張成熟而英俊的臉上,每一塊肌肉都緊繃著,表情扭曲猙獰,後頸起瞭一層雞皮疙瘩。
“誰!”容定坤回頭大喝。
身後空無一人。
容定坤又感覺到耳邊掠過一縷涼意,仿佛有一個幽靈正試圖用手抓住他。
他驚慌地後退,像是被無形的敵人逼到瞭絕境一般。
“走開!”容定坤奮力揮手,低聲叱喝,額頭青筋曝露。
“走——別來糾纏我!你已經死瞭!死瞭——”
蘭花盆被他的袖子掃過,砰地一聲跌碎在瞭地上,瓦片泥土四濺。
“爹?”容嘉上用力地敲瞭敲門,推門闖瞭進來。
容定坤一臉惶恐地靠著櫃子,雙手還呈防禦狀舉在空中。
容嘉上目光一閃,立刻反手關上瞭門,打開瞭燈。
柔和明亮的光芒霎時驅散瞭屋裡的陰鬱灰暗,卻也照得容定坤臉上糾結的皺紋如高原上的溝壑一般清晰而深刻。
“爹,沒事吧?”容嘉上走瞭過來,低聲詢問。
容定坤緩緩地松瞭一口氣,一臉疲態,閉著眼搖瞭搖頭。
容嘉上的目光落在瞭書桌上的早報上,上面登著一則孟緒安和女明星同遊的新聞,圖文並茂,照片的孟緒安笑得十分招搖。
容嘉上蹙眉道:“這個姓孟的,到底想要什麼?”
容定坤猶豫瞭片刻,把金麒麟的照片遞瞭過去。
“當年,我同孟小姐分開,她將孟傢祖傳的戰國金麒麟贈給瞭我做留念。當時我生意破產,隻得變賣瞭金麒麟,挽救瞭容傢。孟緒安,就是想要回這個金麒麟。”
容定坤說話用瞭些春秋手法,聰明如容嘉上,怎麼聽不出來。做兒子的不能指責父親,可是容嘉上心裡那一股不屑、鄙夷,以及深深的失望,全都清晰地表露在瞭那張酷似父親的英俊面孔上。
容定坤看瞭,心裡又是一驚。
兒子的眉眼其實同發妻唐氏生得很像。他如今這冷漠而輕蔑的模樣,簡直好似發妻死而復生。
仿佛下一刻,發妻就開瞭口,譏嘲道:“秦水根,你將來會眾叛親離,孤零潦倒——”
“爹?”容嘉上按住瞭父親顫抖著的肩。
容定坤猛然回過神,冷汗沿著額角滑落。
“您不舒服嗎?”容嘉上問,“需要叫醫生過來給您看一下嗎?”
容定坤擺瞭擺手,指著照片上的麒麟,說:“這金麒麟最初是賣給一位姓張的收藏傢,後來又數次轉賣,現在下落不明。你去查一下,確定它具體的下落。”
“爹是打算把這金麒麟還給孟緒安?”容嘉上問
“是啊。”容定坤皮肉抽動,擠出一個幹澀的笑:“孟緒安對我有誤會,我隻有把金麒麟還給他,才能化解兩傢的仇恨。冤傢宜解不宜結,我這也是在為你將來接手傢業做打算。”
容嘉上才不相信他爹會突然良心發現。必然是孟緒安拿捏住瞭容定坤什麼把柄,逼迫他還傳傢寶。他給父親留個面子不多問,收起瞭照片,又說:“三舅要去看房子,已經約好瞭經紀。我看他的意思,怕又要我們補貼點錢。”
“這是你親舅舅,你看著辦。”容定坤說,“從現在起,這些事由你自己拿決定。”
這是要培養兒子獨當一面的能力瞭。
容嘉上還想說兩句,卻看容定坤拿著一張照片,心不在焉。他也隻得退瞭出去。
楊秀成在杭州,卻有幾分樂不思蜀。
他除去頭兩天回老傢走親戚上墳外,剩下的時間都住在西湖邊的一傢新旅館裡,成日和杜蘭馨廝混。做瞭二十來年潔身自好的老實男人,一旦放開瞭手腳,才發現尋歡作樂的妙趣。
偷情的滋味美妙絕倫,杜蘭馨哪裡舍得隻嘗幾口?她借口要去探望生病的長輩,一直呆在杭州,和楊秀成顛龍倒鳳。
楊秀成感嘆,杜蘭馨真是一個極好的女伴。她時髦漂亮、知情識趣,又是銀行傢的小姐,除瞭還不能帶出去見人外,完全符合一個男人對伴侶的最高要求。
況且上瞭床,杜蘭馨又放得開,手段也多,將楊秀成迷得七葷八素,真有些想死在她身上的沖動。這個時候,什麼容傢,什麼餘知惠,全部都被他拋在瞭腦後。
初冬的早晨,陽光普照。兩人一夜春宵,此刻正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賴著不想起床。
“想好回去後怎麼和容定坤開口瞭麼?”杜蘭馨的手指輕輕地在楊秀成的胸膛上勾勾畫畫。
楊秀成捉住瞭她不規矩的手,說:“你說的,我要走,他就算不會殺瞭我,也會毀瞭我,至少讓我在上海沒有立足之地。”
“這天下又不是隻有上海一座城。”杜蘭馨又去咬男人的耳垂,“我們傢要在廣州開第二傢銀行瞭。跟著我,我會保護你。”
楊秀成蹙眉:“我去瞭杜傢,算個什麼?你的姘頭?杜傢無非再給我一個經理做,又會怕我是容傢的探子,不會重用我。”
“那你想如何?”杜蘭馨問。
楊秀成輕嘆,手輕柔地撫摸著懷中佳人光滑的胳膊。
“和容嘉上解除婚約,我們結婚。”
杜蘭馨噗哧笑:“你說得輕巧。我們訂婚可是簽瞭合同的。我要毀約,彩禮退回去不說,兩傢簽的各種協議都要作廢。我傢還要倒賠償一筆錢。你還真想讓我坐實瞭‘賠錢貨’這名聲呀?”
楊秀成攤手:“你有什麼計劃?我們倆私奔出國?”
杜蘭馨噗哧笑瞭,“我才不私奔!辛苦做二十來年的孝女,臨到頭瞭,丟下穩到手的遺產和男人一窮二白地私奔,我圖什麼呢?”
楊秀成啼笑皆非,卻又喜歡杜蘭馨這直白爽朗,“那你怎麼打算?”
杜蘭馨卻也一時答不上來。
“那咱們討論這個話題有什麼意義?”楊秀成冷笑,“既然各自都舍不得現在的生活,那就不要改變,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好瞭。”
杜蘭馨沉思瞭片刻,裹著床單坐起來,認真看著楊秀成:“你有信心把容嘉上架空嗎?”
楊秀成詫異,想瞭想道:“這不好說。他才剛開始接觸公司的事,是個生手。但是嘉上是真的非常聰明,又能吃苦,可不是好忽悠的。不過……”
“什麼?”杜蘭馨兩眼發亮。
楊秀成說:“他當初是想讀軍校的,甚至都偷偷考上瞭黃埔軍校。現在是姨夫強押著他回來接手傢業的。”
“喲!”杜蘭馨笑起來,“從軍報國,這多麼高的理想呀,容伯父居然不理解?放心,我這做未婚妻的,自然要無條件地支持未婚夫去追求理想。至於傢業嘛,不是有你這個能幹的二掌櫃嗎?”
楊秀成道:“我們倆這話說得,真像一對奸夫淫婦。”
“我才不怕。”杜蘭馨依偎在他懷裡,“等你羽翼豐滿瞭,我爹也老瞭不管事瞭,我就和容嘉上離婚。這不兩全其美麼?”
楊秀成深知這確實是個解決的法子。況且眼下也再無別的更好的路可走。隻怪這愛戀來得太遲,讓他們進退兩難。他們兩人相擁著,望著杭州冬日晴朗無雲的天空,不約而同地嘆瞭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