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芳林她們碰到瞭認識的女同學,一群女孩子們結伴領瞭號碼牌,由洋修女領著去考試的教室。馮世真含笑目送容傢姐妹遠去,才慢悠悠地原路返回。
容嘉上沒有進校園,此刻正百無聊賴地靠著車站著抽煙。他高大挺拔,容貌俊美出眾,又穿著一身精致而修身的西裝,以一副冷漠矜持的態度閑閑地站在路邊,引得無數路過女子的目光。
一群女學生笑嘻嘻地你推我我推你,終於推出一個膽子略大的女孩來。那個穿著天主教會學校制服的女孩羞澀地摸著麻花辮,走上前問:“先生是來接妹妹放學的嗎?令妹叫什麼名字,念哪一班?我們可以幫你去喊人。”
容嘉上朝女孩客氣地淺笑瞭一下,眼角掃到正站在不遠處看好戲的馮世真,便朝那邊努嘴,道:“我是來接我太太的。”
女孩子們紛紛變瞭顏色,一臉失望難掩,訕訕地走開瞭。
馮世真走過來,低聲埋怨道:“這樣不好。萬一有認識的,把話傳到杜傢,於你不過是風流,我卻是洗不清瞭。”
容嘉上一怔,慚愧道:“對不起,是我輕浮瞭。一是脫口而出,有欠斟酌。以後不會瞭,你別生氣。”
馮世真笑著搖瞭搖頭。
容嘉上見她神色輕松,松瞭一口氣,問:“考試要考多久?”
馮世真說:“上午要考國文和數學,十一點半才考完。下午還要考英文。”
“那來得及。”容嘉上看瞭看表,促狹一笑,“上車。”
“去哪兒?”馮世真好奇地問。
容嘉上給她拉開車門:“陪我去鑒寶!”
容嘉上把車開到瞭花旗銀行大門口。一個紅頭發的洋人大班似乎等待已久,熱情地迎出來。
“我就知道你是最守時的人,克裡斯!”
“克裡斯?”馮世真小聲問。
容嘉上不大自在地咳瞭一聲,說:“是我的教名。”
上海新派名流西化得厲害,富傢年輕人基本都有個西洋教名,社交的時候用來裝個樣子。“克裡斯”這個名字還是容嘉上回瞭上海後為瞭社交方便才起的,平時基本不用。他平日裡雖然穿西裝,吃西餐,但是骨子裡還是中式派頭。所以驟然聽到有人以西洋名喚他,馮世真覺得有趣極瞭。
看到馮世真笑,容嘉上不禁道:“笑什麼?我知道你們讀教會女校的女學生也都有英文名的。你的叫什麼?”
馮世真說:“倒也是C字母打頭的,叫克萊爾。”
“克萊爾?”容嘉上笑著,“聰慧?倒是貼切。我們倆湊在一起,不是可以叫CC瞭?”
馮世真臉頰微微一陣發熱,直想唾他一句“什麼湊一起”。因為洋人走過來瞭,才把話咽瞭回去。
這個洋人大班名叫湯普森,同容嘉上十分熟絡。他操著一口濃重的美國南方口音,沒領容嘉上進銀行大樓,而是去瞭銀行對面的茶館裡,進瞭樓上一間僻靜而寬敞的大包間裡。
包間裡裝潢典雅,卻是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大煙味。馮世真下意識皺瞭皺眉。
“把最裡面的窗戶開半扇,給屋子裡通點氣。”忽然聽到容嘉上吩咐跑堂的,“好端端的茶館,別弄得像個大煙窩子似的。”
跑堂的急忙點頭哈腰去開窗。
馮世真朝容嘉上看去。容嘉上低聲對她說:“風吹著冷,一會兒換好氣還要把窗關上,免得你著涼瞭。”
馮世真想說自己沒那麼嬌貴,容嘉上已極其自然地牽起瞭她的手,帶著她走到瞭屏風後,在榻上坐下。
馮世真正想發問,容嘉上伸出食指,輕輕按在她的唇上。
“噓……”
食指微涼,而唇卻是軟熱的,一簇電流啪地打瞭一個火花。
容嘉上的眼眸深瞭,馮世真的臉頰燙瞭。
包間的門咯吱響,有人走瞭進來。
就聽湯普森操著洋涇浜的中文和來人說話。
來者是個中年男人,語氣討好地說:“我是看瞭報紙上的尋寶啟示而來的。你們提到的那個金麒麟,可是我偶然收藏到的……”
馮世真聽到金麒麟幾個字,便明白今日鑒的是什麼寶瞭。
看來報紙上的啟示果真是容傢刊登的。容傢做事倒也謹慎,不肯露出真身,大概也是不想親自去和那些騙子扯皮。
那男人對著湯普森把自己帶來的寶貝吹噓得天花亂墜。容嘉上依舊拉著馮世真的手沒放,像是忘瞭這件事似的,聽得也心不在焉,翹起來的腳輕輕搖著。馮世真看他嘴角浮著一絲冷笑,知道他心裡有數,卻不明白他幹嗎要把時間浪費在親自聽騙子賣弄上。
“夠啦。”外面的湯普森都沒有耐心聽下去,“在這裡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寫上,我們有意向會再和你接觸的。這是兩塊錢路費,請走吧。”
那人還有些不肯罷休,拉著湯普森繼續說個沒完。湯普森不耐煩,叫瞭一聲,外面一陣腳步聲,進來瞭兩個保鏢,直接把人拖走瞭。
馮世真不禁莞爾。
“下一個!”湯普森叫道。
這第二個人走進來,張口就道:“大老爺,您要找的這金麒麟,可是我的傳傢之寶……”
馮世真險些沒笑出聲來。
湯普森也懶得聽他繼續囉嗦,直接用英文罵瞭幾句,把人趕瞭出去。
容傢的廣告在全上海的各個報紙上都刊登瞭,懸賞金額又巨大,好似一塊澆瞭蜂蜜的大蛋糕,引得各路蛇蟻鼠蟲全都出瞭洞。
因為啟示上將金麒麟描寫得很含糊,來人也摸不清這東西究竟什麼模樣,多大規格。湯普森手裡有照片和尺碼,逐一對照著來鑒定。
透過屏幕的間隙,馮世真也算是開瞭眼。有人帶來的金麒麟足有海碗大,有的又小如核桃。絕大部分的麒麟形態和照片上的不對,湯普森一看就把人送走瞭。這樣一連見瞭十來個人,沒有一人拿出瞭真貨。
容嘉上卻毫不急躁,拿瞭個鉗子,在屏風後咔嚓咔嚓地夾核桃,剝核桃給馮世真吃。
眼看時間不早瞭,馮世真惦記著考場裡的容傢姐妹,準備動身回去。這時一個帶著瓜皮帽,穿著長褂的老頭捧著個盒子笑呵呵地走瞭進來。
他留著山羊胡子,戴著圓眼鏡,身材瘦小,活脫脫像是從西洋的東亞市井圖裡走出來人物。容嘉上看到他,神情微微一變。
“朱掌櫃,”容嘉上笑道,“我還尋思著你什麼出場呢。這樣的好事,你可沒道理缺席呀。”
“還是容大少爺料事如神。”朱掌櫃打瞭個千兒,又朝屏風這邊拱手。
馮世真暗自心驚。她一直安靜地坐在屏風後,之前那些人從來沒往這裡多瞧一眼,這朱掌櫃卻是立刻察覺到屏風後還有人。
“沒事。”容嘉上走過來說,“朱掌櫃口風緊,你可以出來看看。”
馮世真也悶瞭許久,便起身走瞭出去。
男女有別,朱掌櫃是老派人,隻朝馮世真點瞭點頭,並不抬頭看她。他把自己帶來的盒子放在桌子上,看瞭一眼湯普森和容嘉上,而後小心翼翼地打開。
眾人眼前金光一閃。
盒子裡的天鵝絨佈上,放著一個雞蛋大的金印。其色澤明亮,造型古樸,花紋精致考究,是一隻極其精巧漂亮的仰天吼麒麟。
“容大少,您仔細瞧瞧。”朱掌櫃遞瞭一雙白佈手套和一個放大鏡給容嘉上,自己也帶著手套,托起瞭金麒麟,“您看看這足金的色澤,這上面的花紋。喲,麒麟的鬃毛都纖毫畢現呢,可真的是戰國的工藝。您再看看底下這個印面,這篆體‘’四個字,兩千多年過去瞭,還這麼清晰呢。”
容嘉上接過瞭金麒麟,用放大鏡仔細觀察。馮世真好奇地湊瞭過去。不過她確實不懂鑒寶,隻看得出這是個用金子鑄的麒麟,光是金子,怕就價格不菲。
“我一看報紙,就知道這是您要找的東西。”朱掌櫃道,“這是我七年前從廣東一個古董商人那裡用一塊古玉璧換來的,一直珍藏著,舍不得出手。可容傢這次開價如此闊綽,又說是早年遺失之物。我想著物歸原主倒也是積德攢福的事……”
“你想要多少?”容嘉上開口,“這位是花旗銀行大班,可以立刻就給你提現金。”
馮世真驚訝。才看瞭兩眼就定下要買瞭?萬一是假的呢。
朱掌櫃卻是喜上眉梢,伸出兩根手指頭,“不敢對容大少您亂報價。誠心買賣一口價,兩萬塊。您看如何?”
容嘉上把玩著金麒麟,勾起嘴角哂笑起來,“兩萬塊?我給你還一個價格。”
“您說。”
“也是個二。”容嘉上把金麒麟噗通丟回瞭盒子裡,“二十塊,你說如何?”
湯普森和馮世真在一旁不約而同地挑瞭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