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掌櫃捧著盒子,臉上肌肉好一陣抽搐,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大少爺,您這不是消遣我麼?”
“二十塊還是買你這個沉香木盒子的。”容嘉上脫瞭手套,甩在瞭朱掌櫃的臉上,打偏瞭他的眼鏡,“朱老九,有女士在場,糙話我就不說瞭。就你這塊鍍金的鐵疙瘩,拿去鎮紙嫌輕瞭,壓泡菜又嫌小瞭。這麼個破玩意兒,你還好意思開價兩萬塊,你怎麼不撐死呢?”
朱掌櫃見容嘉上揭瞭老底,反而放開瞭,嘿嘿笑道:“容大少果真是識貨之人,是在下顧慮不周瞭。您稍等,我這就給您把正品取來。”
說著,從腰上解下一個半舊的香包,掏出一個綢佈包來。打開一看,裡面又是一個金麒麟。
容嘉上隔著手套把金麒麟拿起來,在手裡掂瞭掂,笑道:“這次應該是足金的,不是之前那種黃皮貨瞭。”
“瞧您說的。”朱掌櫃說,“做咱們這一行,要騙也是騙外面那些不識貨的洋鬼子。”
洋鬼子湯普森的臉掛瞭下來。
馮世真忍不住笑道:“掌櫃的倒是坦誠。難道騙國人心裡有愧,騙洋鬼子倒是替天行道瞭?”
朱掌櫃摸著胡子,得意道:“想來自鴉片戰爭後,國人在洋人手下從來都是丟盔棄甲,割地賠款。可在咱們這兒,洋人隻有被咱們當孫子耍弄的份兒。在下雖然隻是商賈之流,卻心懷報國之心。雖然不能驅逐韃虜,坑他們點錢總是可以的吧。”
湯普森中國話學得半斤八兩,聽不大懂,卻知道肯定不是好話。礙著容嘉上在場,他不好發作,黑著臉走去窗口抽煙。
“別得瑟瞭。”容嘉上把金麒麟放瞭下來,拿放大鏡敲瞭敲桌面,“這個做工倒是好,可也不是真的。我說朱老九,我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瞭,你就不能老實點?”
朱掌櫃此刻已是一副虱多不癢的姿態,也不辯解,立刻說:“容少稍等,我這裡還有一個。”
還有?馮世真噗哧笑出聲來。
“別拿瞭!”容嘉上也不耐煩瞭,“感情當我來替你鑒寶的呢?我把話說明瞭吧。傢父當年賣這金麒麟前,為瞭辨認,在上面動瞭個手腳。”
他在金麒麟頭上點瞭點,挑眉道:“他銼掉瞭麒麟的一根鬃毛。”
朱掌櫃一臉恍然大悟,拍大腿道:“我當是那個孫……人幹的!原來,是容老板的手筆。容大少爺您早說做瞭記號就是嘛。”
容嘉上拿著金麒麟,說:“拿出來的這兩個假貨,第一個鬃毛俱全,第二個卻少瞭一根鬃毛。。”
朱掌櫃嘿嘿笑。
“論仿瓷器,當屬北平琉璃廠的黃二爺。而仿金屬器,你朱九爺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瞭。”容嘉上倒是客氣地拱瞭一下手。
朱掌櫃忙拱手還禮,“容大少爺過獎。您還是稱我老九吧。我如今龜縮在這彈丸之地,朝不保夕,再也不是什麼爺瞭。”
容嘉上說:“你仿的這第二個,顯然是照著傢父動過手腳的那個金麒麟做的。那麼,你可知道正品在何處?”
朱掌櫃呵呵笑:“容大少爺沒帶手下,隻帶瞭位漂亮小姐來,咱承您這個禮,和您說實話。我是照著正品仿的,可那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瞭,正品從來沒過過我的手。當時持有那金麒麟的,是一位南洋的富商,姓阮。我活兒做完瞭,他就把金麒麟買去瞭。後面的事,我就不知道瞭。”
可別說容嘉上,就連馮世真都猜得出來,這朱老九知道的肯定不止這麼一點。
容嘉上好整以暇地笑著,忽然問:“你最近有你師弟的消息嗎?”
朱掌櫃神色驟然劇變,一臉笑意好似被大水嘩啦沖去,露出來堅硬鐵青、猙獰無比的面皮。
容嘉上說:“你這師弟,奸殺瞭師妹,燒死瞭師父師母。你若不是當時外出,此刻墳頭樹都三丈高瞭。你當日在師父一傢的墳前斷指發誓要報仇的。這都快十年過去瞭吧,可報仇瞭?”
朱掌櫃深吸瞭一口氣,啞聲道:“若是容大少爺知道我那師弟下落,還請告知。老九我定當傾力回報!”
容嘉上從西裝裡抽出一個信封,彈瞭一下,“你先說。”
朱掌櫃臉皮抽瞭抽,道:“就我所知道,姓阮的富商在從上海到香港的船上遭瞭竊。金麒麟被一個叫羅五手的賊頭兒偷瞭,先是運到廣州。在廣州,這金麒麟又被仿制瞭幾個,贗品散落瞭出去,但是正品一直在羅五手的手裡。後來羅五手嫁獨生愛女,把金麒麟當作壓箱,陪嫁去瞭女婿傢。女婿有二心,用贗品換瞭正品,又把正品高價賣給瞭一個日本人。”
這可夠曲折的。馮世真聽得興致勃勃,像聽書似的。
朱掌櫃喝瞭一口茶,繼續說:“那日本人在東三省開鴉片園,表面上是生意人,實則是日本軍閥傢的子弟,兩個哥哥都是駐守東三省的軍官。”
話說到這裡,連馮世真都已經聽出端倪來。
容嘉上臉上冷笑不復,盯著朱老九。
朱老九不看他,低頭收拾那兩個假貨,道:“此人叫橋本正三,如今舉傢從東北搬遷到瞭上海,在社交場上頗有些名氣,容大少或許認識。”
容嘉上的唇抿成一條線,骨節分明的手指把信封揉得嘩啦嘩啦響。朱掌櫃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那信封,就像餓瞭三日的人看到肉包子一樣。
“這個信封,加一張一千塊的支票。”容嘉上掏出支票本,寫瞭起來,“還請朱老板給橋本帶個話,就說有人想買他手裡的金麒麟。”
朱老九卻攏著手笑,不肯接他的支票。
“那橋本隻有一個嫡出兒子,自幼多病孱弱。可自從他得瞭金麒麟後,兒子的病就好瞭。他視那金麒麟為兒子的保命符,極其珍重地收藏著,斷然不會出手的。我自然想賺容大少的錢,可辦不成事,也沒這臉伸手。”
容嘉上捏著信封,眉頭煩躁地皺著,說:“就沒有絲毫辦法可以打動他?”
朱老九搖頭,“橋本出身日本豪族,有權有勢有錢,妻妾成群,兒女雙全,什麼都不缺。我也知容大少尋寶心切,可這個事上,我也是束手無策。”
容嘉上斟酌片刻,把支票和信封一並遞瞭過去,“買你閉嘴,再加上一個仿的金麒麟。把活兒做好瞭,別糊弄我!”
“便是把腦袋摘瞭,也不敢糊弄容大少您呀!”朱老九點頭哈腰地接過瞭信封,拆開掃瞭一眼,露出驚愕之色。
“這人……”
“這人當初投到我爹手下做打手,老實忠心,又肯吃苦,還是挺得我爹重用的。”容嘉上冷冷一笑,“他如今替我爹掌管著雲南的一個鴉片園。九爺要想尋他,就南下吧。”
原來竟然是容傢的手下!難怪容嘉上信心十足。
“也多謝容大少爺指點。”朱老九畢恭畢敬地深深一揖,又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木匣子,雙手遞給容嘉上,“聽聞大少爺前陣子在市場裡看紅玉,卻沒有挑中。我這個雖然不是什麼頂好的料子,卻是貨真價實從宮裡流出來的,還有高僧開過光。望大少爺不嫌棄。”
容嘉上打開看瞭一眼,眼尾餘光卻是又朝馮世真這裡掃瞭一下。
“是好東西。朱掌櫃有心,多謝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