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定坤打量著站在眼前的青年,滿懷著慈愛的微笑,拍瞭拍對方的肩膀。
“給你放個假是對的。看你現在氣色比之前好多瞭,好像還胖瞭點,是不是?”
楊秀成同杜蘭馨在杭州廝混瞭一個多禮拜,白日裡遊湖訪寺,夜裡春宵銷魂,好不快活。他活瞭二十多年,還是頭一回這麼任性逍遙,隻覺得極刺激,日子過得就像做夢一樣。
此刻他站在容定坤面前,看著面前長輩虛偽而晦澀的面容,從心底泛起一股厭惡來。
“多謝姨夫體諒我。”楊秀成恭敬地笑著,“我在杭州這些日子裡,想瞭許多事,越發能體會到姨夫的一片苦心。姨夫您說得很對,不過一個水性楊花、愛慕虛榮的女人,怎麼能間隔我們這麼多年的親情?姨夫,我還想繼續跟著您做事,希望你能繼續教導我。”
容定坤極滿意地連連點頭,眼角的皺紋裡都充滿瞭笑意。
“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瞭。姨夫是不會虧待你的,嘉上也還需要你指點教導呢。放心,容傢從來不虧待功臣!”
楊秀成的心激烈地跳著,垂眼避開瞭容定坤的鋒利的目光。
容定坤把容嘉上叫瞭進來,指著楊秀成說:“以後進出口公司的事,你都和秀成商量著做,多跟他學著,謙虛一點。”
容嘉上一口應下,含笑問楊秀成:“表兄在杭州玩得可愉快?”
楊秀成的心漏跳瞭一拍,面色平靜道:“還行,就是有些冷。姨夫,我落下瞭許多工作,還得趕上,這就回辦公室瞭。”
容定坤和善地點頭,等楊秀成離開瞭辦公室,臉上的笑就像遇到瞭南下的冷氣流,轉眼凍成瞭冰,硬邦邦地落在瞭地上。
容嘉上不動聲色地看著父親變臉的過程,心想楊秀成在門外沒準也是同樣一副面孔,更覺得這出戲荒唐可笑。
“他說想回來繼續做。”容定坤掏出煙夾,“跟著他的人說,他在杭州遇到瞭一個女人,兩人廝混瞭好幾天。”
“什麼女人?”容嘉上忽然有一點異樣的預感。
“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交際花吧。”容定坤說,“楊秀成很警覺,那人不敢跟得太緊。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足夠聰明。他知道的事,也許你比知道的還多。”
容嘉上冷淡道:“難道爹覺得一定要真心實意地忠誠才算是忠誠?我倒覺得,天下是沒有絕對的忠誠的,隻看誘惑夠不夠大罷瞭。爹要是真能給秀成表哥足夠的好處,他自然會對您死心塌地。”
容定坤夾著煙,冷聲道:“他還要什麼好處?他隻是我表外甥,又不是我親兒子。你口頭大方,好像這個傢業將來和你沒關系一樣。”
容嘉上聳肩,“爹要是始終不能再信任他,那就早做決斷。不過他究竟為您效力瞭這麼多年,功勞不小。這次的事,本來也是您有錯在先。希望爹手下留情,不要傷他性命。”
“你這是來唱白臉的麼?”容定坤不耐煩地擺手,“罷瞭,對付他,還不至於做到那一步。你盡快找個機會去橋本傢拜訪,看看他們傢的金麒麟是不是我們要找的。”
“如果是呢?”容嘉上問,“橋本三郎對那個金麒麟寶貝得要命,怕是不肯讓出來的。”
“要是價碼足夠,良心都賣得,更何況一個金疙瘩?”容定坤冷笑,“我看橋本傢也是有意想要發展南洋的運輸線,和我們傢少不瞭會有許多合作。橋本三小姐和你本就相識,以後也可以多來往。”
容嘉上聽得明白父親話語中的暗示。舊情人本就留著三分情,若那金麒麟真的是容傢在找的,那必然有用的著橋本詩織的地方。那種哄瞭女孩偷取自傢寶貝送男人的事,容定坤又不是沒有做過,估計也希望兒子能繼承自己這方面的衣缽。
容嘉上對此並無興趣,也不說破,隻是似笑非笑地應瞭醫生。
容定坤這麼精明的人,何嘗看不出兒子眼中遮掩著的諷刺。他心頭冒火,又不好明說,隻好狠狠道:“你還太年輕。須知過剛易折,善柔不敗。行事不可太過執拗。”
容嘉上也懶得和父親辯論,隻一味點頭。
容定坤點瞭煙,深吸瞭一口,繃著的表情逐漸緩和瞭下來。
“聽說太太已經把馮氏辭退瞭?”
“她自己辭職的。”容嘉上說,“似乎她爹的病又重瞭,她急著回傢。”
“走瞭也好。”容定坤道,“這個女人邪門得很。自從她來瞭我們傢,傢裡出瞭多少事,偏偏細究起來又和她沒關系。她要不是無辜的,那就精明油滑得像泥鰍。既然抓不住她的把柄,早就該把人打發走瞭的。你後來調查她,可有發現什麼不妥?”
容嘉上說:“目前看起來,沒有什麼問題。”
“那就把這人放下,好生專心做好公司裡的事。”容定坤道,“你最近在公司裡表現都很好,幾位叔伯三番五次都對我表揚裡,說你雖然年輕,但是做事穩重踏實又謙虛。你趙叔年紀也大瞭,有時候兼顧得不是那麼全。這次七號倉庫失火的事,說白瞭還是他疏忽所致。以後貨的事,你也幫著他管起來。南邊的幾條線路,已由他把持多年,也到瞭該收回來的時候瞭。”
“趙叔恐怕不會樂意。”容嘉上道。
容定坤哼瞭一聲:“所以,就要看你如何轉圜瞭。若是輕輕松松就能從元老手中接管錢權,我還訓練你做什麼?”
“爹說的是。”容嘉上欠身,“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走吧。”容定坤看瞭看鐘,“今天不是要去你三舅傢吃暖宅宴的嗎?”
“約的是七點。”容嘉上十分孝順地拿起大衣,幫父親穿上,“我一會兒去接瞭蘭馨。”
“對蘭馨上多用點心。”容定坤叮囑,“這麼好的親事,別搞砸瞭。”
容嘉上去杜公館接瞭杜蘭馨,先回瞭容傢。容傢開瞭三輛車,浩浩蕩蕩地朝唐傢新宅而去。
容嘉上和杜蘭馨在人前一貫給足對方面子,親親熱熱,好似一對鶼鰈情深的愛侶。唯獨這次,兩人都有點心不在焉。
容嘉上發現杜蘭馨從杭州回來後有點變瞭,有些萎靡不振,眼神裡又多瞭幾分少女綿軟瑰麗的色彩,少瞭些世故的風塵。
唐傢新請的廚子手藝一般,一頓飯在乏味的社交寒暄裡吃完。眾人又在書房裡坐瞭一會兒,聽女孩子們彈琴唱歌,然後容傢人起身告辭。
容嘉上有始有終,開車送杜蘭馨回傢。
租界的夜總是有著一股舞臺劇一般絢麗的歌舞升平。路燈和霓虹燈飛快地從窗外倒退而過,如掠過暗夜的流鶯。一間間亮著燈的窗戶如嵌在黑幕裡的格子,明亮而寂寞,代替星辰妝點瞭夜空。
兩人一路無言,直到杜蘭馨冷不丁地開口,說:“我還不想回傢。送我去禮查飯店吧。”
容嘉上掃瞭她一眼,默默調轉車頭。
杜蘭馨側頭看著他,嫵媚地笑著:“跟我來嗎?我朋友在那邊有牌局。我知道你的橋牌打得好,就是深藏不漏。”
“不瞭。”容嘉上冷淡地拒絕,“我回去還有事。”
“去找那位馮小姐?”杜蘭馨輕聲譏笑,“其實她離開瞭容傢,你們倆來往反而更方便瞭呢。”
容嘉上冷淡道:“這不關你的事吧。”
“你是我未婚夫,你有瞭別的女人,怎麼不關我的事?”杜蘭馨半開玩笑地把手放在瞭容嘉上的大腿上,“怎麼樣?你們倆進展到哪一步瞭?”
容嘉上不為所動,說:“楊秀成在揚州還沒有喂飽你?”
杜蘭馨的手像是被燙著一般縮瞭回來,“你……”
“隻有我知道。”容嘉上說,“我沒興趣讓人都知道我戴瞭綠帽子,你也收斂一點。”
“你這是在替我擔心?”杜蘭馨的眼波柔如一汪秋水,在幽暗的車廂裡蕩漾著。
“我們倆現在是綁在一起的。”容嘉上看也不看她,“給我幾分面子,杜蘭馨。你自己說的,生瞭兒子後,我們倆就各不相幹。”
杜蘭馨掃興地哧瞭一聲,收回瞭多情的眼波。
“你才是要註意吧。你同那位馮小姐簡直都快趕上拍羅曼蒂克電影瞭。剛才在飯局上,你表妹不過和芳林她們議論瞭馮氏兩句,就得你幾個白眼。幸好長輩沒看見,不然我都沒法幫你兜回來。你們睡瞭?”
容嘉上一腳踩下剎車,兩人都猛地朝前一聳。
“沒睡成?”杜蘭馨嘻嘻笑起來,“也是。就是因為還沒有到手,所以還這麼執著。”
“你說夠瞭沒?”容嘉上很不耐煩,“到瞭,你可以下車瞭!”
杜蘭馨往外瞧,果真路對面就是禮查飯店燈火輝煌的大門。她卻不急著下車,搖下瞭一點車窗,點瞭一支女士香煙。
“真是沒意思。”杜蘭馨吐著青灰的煙霧,“這日子,真是沒意思透瞭。”
容嘉上嗤笑:“當初訂婚的時候你可是信心十足的,這還不到一個月,就覺得受不瞭?達令,我們都還沒結婚呢。”
杜蘭馨攏著身上的狐皮大衣,艷麗的臉龐陷在皮草絨毛裡,顯得有些疲憊和憔悴。
“我這幾天,總想起你以前對我說過的話。”她嘴角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你問我,想不想談一場真正的戀愛,不涉及到身份,金錢,隻是兩個人單純地相愛。”
“可你取笑瞭我。”容嘉上說,“怎麼?你找到真愛瞭?”
杜蘭馨深深吸瞭一口煙,“都走到這一步瞭,找到又如何?女人總是吃虧的,不是被傢庭綁住,就是被愛情束縛。所以,你那位馮小姐才不肯從瞭你。一個自由的靈魂,怎麼甘心就這樣被囚禁住?”
容嘉上沉默不語。
杜蘭馨把煙蒂扔出車窗外,推開瞭車門。
“嘉上,”她回頭,背著酒店暖黃色的燈光望著車裡的未婚夫,眼神顯得十分溫柔而真誠,“就當做個好事,放那位馮小姐走吧。以後也別再招惹她那樣的良傢瞭。太糟蹋。”
容嘉上英俊的面孔一半沐浴著酒店暖融融的燈光,一般沉浸在冰冷的幽藍之中,顯得比年齡要成熟瞭好幾歲。他沉默地註視著杜蘭馨身姿搖曳地朝明亮的酒店走去,穿著華麗的皮草,就像走進一座黃金牢籠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