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原來大哥在這裡等著我呢!”馮世真笑,“我也不隻是因為這一件事就喜歡上的。接觸得多瞭,發覺他其實是個孤單的人,尤其難得是有一顆赤子之心,又待我以誠。先是欣賞他聰明有才華,然後憐惜他顧忌,再是……覺得他長得確實好看!”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長得俊?”馮世勛惱道,“你們女孩子,簡直是……”

“別說你不喜歡漂亮女孩似的。”馮世真嗤笑道,“你從小大大,有過來往的女孩子,後來念書時談過的女朋友,哪個不是漂亮的?”

馮世勛臉頰有點發燙,“那都過去瞭。年紀大瞭,看人就不再被外表迷惑,而是看中一個人的學識修養和品德。”

馮世真說:“可是大哥,你也沒有和容嘉上有過什麼接觸,你也並不瞭解他,你怎麼知道我對他的評價不準?你這樣,就不是偏見麼?”

馮世勛煩躁得很,道:“橫豎他爹是容定坤,你還想和他如何?”

馮世真神色黯淡地一笑,“你說的是。”

馮世勛見她這樣,反而更難過瞭,回過頭來哄道:“上海這麼大,總有更好的男人的。不說這個瞭。再下個周末是你生母忌日,我剛好有兩天假陪你回去上墳。”

馮世真點瞭點頭,輕聲說:“二十周年祭,我想做一場法事。可憐我娘生養我一場,我卻連她姓甚名誰都記不住瞭。想來真是不孝。”

“這麼些年來,你沒有新詳細點什麼?”馮世勛問。

馮世真搖頭,“偶爾還夢起,不過翻來覆去都是那麼些片段。隻記得弟弟在哭,我娘大喊著要我趕快跑。二十年過去瞭,也不知道我弟弟是不是還活著……”

馮傢雖然沒有刻意強調,但是也從來沒有對馮世真隱瞞過她的身份。

當年馮傢撿到瞭重傷的小女孩,略一打聽,就知道上遊出瞭一樁匪徒殺人劫財的慘案,被害的是一個帶著孩子路過的母親。做娘的當場死瞭,女兒落水後下落不明。因為在場的人都死光瞭,還是從馮世真口裡才知道還有個襁褓裡的男孩兒下落不明。

馮先生有些見識,覺得這兇案涉險殺人滅口,有些蹊蹺。他沒有聲張撿到孩子的事,隻悄悄掏錢安葬瞭馮世真的生母,一傢人匆匆離去。

馮傢夫婦本來有心隱瞞馮世真的身份的,馮世真偶爾做噩夢,自己也很困惑。直到馮世真十歲那年,馮傢兩個老仆吵架,無意中把馮世真的身世說瞭出來,馮世真才知道自己那不是噩夢,自己不是親生的。

幸而馮傢夫婦是極好的父母,馮世真又聰明乖巧,即使知道瞭身世,也並沒有影響到親子感情。馮傢也大方,想著既然知道瞭,還讓馮世真去祭拜過生母,表示不忘生恩。

馮世勛也從來沒有忘記當年初見馮世真時的情景。

馮先生去河邊洗手,抱回來一個濕漉漉的小女孩。馮太太抱著女孩兒就松不開手,衣不解帶地細心照料。乳母還逗馮世勛玩,說是河神公公給他送瞭一個小媳婦兒來。

馮世勛那年隻有六七歲,對這個河神送來的媳婦兒好奇極瞭。馮世真養病的時候,他總去看她,覺得這個小女孩又小又白,像面人似的。他拿不準這到底是不是個真人,於是偷偷在小女孩的臉上咬瞭一口。

小丫頭醒瞭過來,睜著黑沉沉的眼睛望著他,不哭也不鬧。

馮太太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丫頭口齒含糊地說:“真真。”

馮世勛夭折的妹妹,乳名就叫真真。所以馮太太一下就哭瞭。

馮先生一手摟著妻兒,一手摸著小姑娘汗濕的額頭,說:“以後你就叫馮世真,是我們的女兒……”

這個女兒一養就是二十年,從一個白嫩可愛的小娃娃,成長為一個秀雅明媚女子。馮世勛這次回國後,每次看到妹妹宛如林中鹿一般的身影,就在想,我隻能一輩子做她兄長嗎?明明當初撿到的時候,是說給我做媳婦兒的呢。

“哥?”馮世真把一個滾燙的東西貼在馮世勛的臉上。

馮世勛燙得險些跳起來,才發現妹子拿著烤熟的紅薯在逗他玩。

“吃不吃呀?可甜啦!”馮世真笑嘻嘻。

馮世勛把腦子裡的念頭驅散,接過瞭紅薯,朝馮世真溫柔一笑。

橋本詩織那邊的動靜倒是快。橋本傢的性質同容傢差不多,南北各處有農場和鴉片園,同時還仗著軍閥背景,做著走私生意。隻是橋本傢的船過去隻來往與中國和日本,現在想把生意往南洋發展,便想搭上容傢的線。

一聽容傢大少爺是庶女的舊情人,橋本三郎不用女兒多說,第二天就給容府去瞭個帖子,以本地古玩協會新成員的名義,請容定坤這位副會長攜傢眷來傢中品茶。

對於容定坤來說,這事好比要瞌睡就有人送瞭枕頭。他把帖子給瞭容太太,說:“橋本社長搬瞭新居,還是第一次待客,你看著準備一份暖宅禮。聽說他傢女孩子也不少,到時候把芳林和芳樺都帶去吧。”

芳林和芳樺早上才去中西女塾看瞭榜回來,兩個女孩果真都考上瞭。容太太認識的幾傢官商人傢的小姐都去考瞭,卻沒一個中的。所以容太太得意的不得瞭,巴不得把兩個女兒帶出去滿城炫耀一番。

到瞭茶會那日,容傢人衣冠楚楚,如約而至。

容定坤年輕時是出瞭名的美男子,人到中年依舊風度翩翩。容太太保養得極好,看著不過三十出頭,雍容秀麗。芳林和芳樺一對姐妹花穿著蘇繡衫裙,一粉一黃,宛如兩朵並蒂蓮般嬌艷水嫩。容嘉上則是最引人註目的。西裝革履,俊朗挺拔好似一株青松,帶著矜持而優雅的淺笑。那股恰到好處的倨傲,一下就讓橋本傢的幾個女孩面紅心跳。

隻可惜今日容嘉上的臂彎沒有空著。杜蘭馨穿著一身極時髦的暗紫染牡丹的旗袍,笑盈盈地跟在未婚夫身後,同他一起朝橋本夫婦鞠躬問好,落落大方,一派大傢閨秀的風范。站在姊妹最末端的橋本詩織看瞭,不僅覺得眼睛被刺得有些疼。

橋本三郎的太太田中太太出身名門,頗有日本女人的謹慎和優雅,雖然平日裡在傢中舉足輕重,此刻卻謹慎而低調地站在丈夫身後迎客。在夫妻倆身邊,除卻兩個兒子穿著西裝,長媳和幾個女孩全都穿著華麗的振袖和服。橋本的三個妾都極美,幾個庶女的女兒全都嬌艷明麗,美得各有千秋。隻是橋本三郎的兒子隻有兩個,一嫡一庶。

容定坤打量過去,橋本的嫡長子果真和外界說的一樣,是個蒼白孱弱、矮小清瘦的年輕人,一看就知有不足之癥,二十來歲還尚未結婚。橋本傢的次子倒生得高大健壯,相貌堂堂,可惜是庶出,又有一半中國血統。橋本三郎想必心裡也十分糾結。

橋本傢新居是一棟八成新的洋樓,前主人是英國的大使,對方退休回英國養老,把房子便宜轉手賣給瞭橋本三郎。

橋本買下來後,將一樓朝南的一個小沙龍重新裝修,弄成瞭一間寬敞的和室。平日裡也多半在那裡辦公。

今日品茶,主賓雙方就在和室的榻榻米上就坐。田中太太帶著三個女兒親自表演日本茶道,用的是一套橋本三郎新得的日本古董茶具。

這三個女孩,兩個是田中太太所出的嫡女,另外一個就是橋本詩織。田中太太是極不喜歡這個出挑的庶女的,還是橋本三郎堅持,她才允許橋本詩織出這個風頭。

橋本詩織早年還是深受過父親寵愛的,教養程度並不必兩個嫡出的姐姐差多少,生得又是橋本傢女孩中最美的。此刻田中太太做茶,她負責在一旁給容傢女眷解說。她聲音輕柔婉轉,遣詞造句考究優雅,引經據典,談詩論詞,好生展示瞭一番自己下過苦功的修養。

容嘉上重理輕文,對橋本詩織這一番賣弄感觸不深,容傢其他人倒是小小驚艷瞭一番。尤其是容定坤,他本來就最喜歡擅詩詞書畫的書香女子,想不到一個日本人的庶女竟然如此精通中國國學,大為驚艷。再看瞭看行為舉止一派西化的杜蘭馨,頓時覺得長子的婚事也許處理得有些太倉促瞭。

正這樣想著,田中太太已將茶斟好,請客人品嘗。

容傢女孩不懂茶道,都不敢接。杜蘭馨卻是不慌不忙地欠身行禮,而後端起瞭茶杯,姿態優雅而標準地轉瞭轉,捧起來輕輕抿瞭一口。

“過齒留香,濃而不膩,好似品嘗到瞭京都金秋楓葉和菊的味道呢。”杜蘭馨的日語帶著些口音,卻說得十分流利,笑容也從容不迫,充滿瞭自信。

田中太太隱隱露瞭一分驚訝,笑道:“杜小姐果真是懂茶之人。這套茶具名‘菊之代’,是京都宮中流傳出來的,曾是和宮公主的陪嫁。”

“原來是這套茶具!”杜蘭馨驚喜道,“我在日本時曾聽教授提起過,知道這套茶具出自大師山下關和之手,是他的收官之作,沒想到今日能親眼所見!”

容嘉上順著未婚妻的話道:“這樣珍貴的寶物都能被貴府收藏,看來橋本社長的日本收藏傢稱號名不虛傳呀。”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