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馮世真回瞭傢後,一切如常,有說有笑的。馮太太雖然有些納悶疑惑,可馮世真辭職的理由十分充分,連馮世勛都沒有說什麼,她也就放下瞭。
隻是馮世真拒絕瞭兄長的師弟,馮太太深覺遺憾,念叨瞭馮世真好幾天。
馮太太是個婦道人傢,一來聽信算命的話,二來也覺得女兒過年虛歲就滿二十五瞭,已是個老姑娘瞭。之前傢裡出事顧不上她的婚事,現在債也還清瞭,再不嫁人,就挑不到好的,隻有去做填房瞭。馮世真對母親的話也是左耳進右耳出,說什麼都應著,卻並不往心裡去。
這幾日,馮世真每天都最早起床,倒馬桶,給爐子換煤。等馮太太起來的時候,馮世真連早飯都已經準備好瞭。熱騰騰的豆漿和新鮮出爐的生煎擺在桌子上,還有一大碗玉米粥,再加上女兒乖巧的笑臉,讓馮太太又是歡喜又是憂。
“我這麼漂亮又能幹賢惠的女兒,為什麼就是嫁不出去?”
馮世真額角掛汗,笑道:“媽,飯也是要一口一口吃的。我們傢才緩過來,哪裡有幾日說想嫁女兒,明日就把婚事談成瞭的?你看哪傢嫁女娶婦的不是要折騰個小半年才找到合適的人,我們年輕人現在也還要自己先相處一段時間,看合適不合適呢。”
“你下月就滿二十四瞭,還有多少時間拖呀?”馮世真是冬天撿回來的,便把那天當作瞭生日。她當時看著也三歲左右,就按照三歲來算的。
“不拖也不能急呀。”馮世真鎮定道,“一輩子的事,難道幾天都等不瞭?萬一合不來,或者對方人品不好,怎麼辦?雖然說現在可以自由離婚,但是終究也不是好事。媽,我也想結瞭婚就恩恩愛愛到白頭,像你和爹一樣。”
馮太太和丈夫確實一輩子都恩愛。聽女兒這麼一說,也怕逼急瞭女兒婚事不如意,反怪在她頭上。
馮世真安撫瞭母親,伺候著父親用瞭早飯,又陪著母親去買菜。
天越發冷,小菜也漲瞭價,比往日要貴一毛。馮太太很是有點舍不得錢。馮世真搶先把錢付瞭,又買瞭一隻鴨子,兩斤羊肉,還切瞭一斤鹵豬頭肉。
晚上馮世勛不用值班,趕回傢吃飯。馮傢人坐在那間並不寬敞的客廳裡,吃瞭一頓豐盛飯菜。
昏黃的燈光,簡陋的傢什,虛弱垂老的長輩,還有對面心事重重的兄長。這裡同容傢有著天壤之別,是撥去瞭浮華外衣後最現實的凡人的生活。她正式離開瞭那個充滿瞭涼薄陰冷、卻又驕奢華麗的世界,回歸到瞭自己本來的人生軌跡之中。
“怎麼不吃?”馮世勛忽然尖銳地問,“吃慣容傢的山珍海味,吃不慣傢裡的清粥小菜瞭?”
馮太太急忙拿筷子敲瞭一下兒子的手。
馮世真倒是對兄長的咄咄逼人置之一笑,從容地說:“容傢的菜大魚大肉,堵在腸胃裡,教人難受。我這樣的丫頭,還是吃我吃慣瞭的清粥小菜的好。”
馮世勛哼瞭一聲,有些不屑。
“你們倆這又是怎麼瞭?”馮先生不解。
馮世真掃瞭一眼正埋頭扒飯的兄長,說:“沒什麼,我推瞭張傢的事,大哥丟瞭面子,不高興罷瞭。”
馮先生對大兒子說:“我知道那孩子不錯,可這事總要你妹妹自己願意才好。咱們傢如今好不容易才能這樣安安生生的全傢聚在一起吃一頓飯,就不要再生事瞭。”
馮世勛對父親恭順地應瞭一聲,又悄悄瞪瞭馮世真一眼,怪她把自己說成一個心胸狹窄的小人。
“世真呀,”馮先生又問,“你既然辭職瞭,那打算重新找個什麼工作呢?”
馮世真給父親夾菜,說:“年底倒是有些不好找。不過我有個學姐在北平,說那邊新辦瞭一所女子大學,正在廣招人。我想去試一試。”
“你想去北平?”馮世勛愣住。
“還沒定呢。”馮世真朝他遞去安撫的微笑,“可是,如果真的待遇好,有前景,我沒有理由不去呀。”
北平的工作是孟緒安一早給她安排的退路。等到容傢的事結束後,不論成與不成,她都不大方便繼續留在上海,所以根據她的意願,在北平一所女校給她安排瞭一份教授英文的工作。馮世真盤算著如今容傢的事也已進展過半,她已經離開瞭容傢,間諜任務結束瞭,剩下的就是慫恿著容嘉上奪權的事瞭。要是順利,年前孟緒安就會有所行動。那她年後就該避去北平瞭。現在把這事說出來,也好讓傢裡人有個心理準備。
不出馮世真所料,兄長馮世勛是頭一個反對的:“高堂尚在,你一個女孩子,去那麼遠的地方做什麼?若是再受什麼委屈,誰能來替你撐腰?”
馮先生驚訝:“世真受瞭什麼委屈瞭?”
“沒有的事!”馮傢兄妹有默契地異口同聲否認。
“大哥是打個比方。”馮世真又給父親斟滿瞭酒,“我也沒說一定去北平。如果能在上海找到好工作,我自然留在上海。若不行,那北平也是個好去處。”
馮世勛悶頭喝酒,不再同妹子爭吵瞭。
吃完瞭飯,馮太太服侍馮先生去洗澡,馮世真去廚房裡洗碗。馮世勛一言不發地走瞭進來,挽起袖子,幫著妹妹一起刷鍋。
羊油凝在鍋上不好洗,馮世真燒瞭熱水。寒冷的冬夜,熱騰騰的水氣從水槽裡升起來,熏得兄妹兩人的臉頰都泛起瞭紅暈。
他們沒有交談,一個洗碗,一個沖水,很快便將水槽裡的碗筷都洗幹凈瞭。馮世真把碗筷仔細擦幹凈,碼進碗櫃裡。馮世勛則在廚房的爐子前坐瞭下來,拿瞭一根火鉗,捅著爐灰。
馮世真知道兄長這架勢,是有話對自己說。她擦瞭手,關好瞭廚房的門,搬來一張小板凳,挨著馮世勛坐下。
馮世勛拿瞭兩個紅薯,問馮世真:“馮小姐現在還吃這等粗糧吧?”
馮世真笑著撞瞭一下兄長的肩膀,搶過兩個紅薯,塞進瞭爐灰裡煨著。
爐火橙色的光照在馮傢兄妹倆雖然不相似,卻都俊秀清雅的面容上,在他們漆黑而明亮的眼睛裡跳躍,彰顯出勃勃生機。
“你還在生我的氣呢?”馮世真問。
馮世勛捅著爐灰,說:“為你喜歡容嘉上的事?你都辭職瞭,我有什麼好生氣的。難道你還真打算和他在一起?”
馮世真苦笑:“我是那種和傻到仇人之子談情說愛的女人麼?我倒是想問問你,聞春裡的事,你打算怎麼辦?你想去找容定坤討個公道嗎?”
馮世勛把火鉗在爐沿上狠狠地敲瞭兩下,說:“怎麼討?證據在哪裡?真論起來,還要把孫姨太太拖進去。她好心告訴我真相,我不能不顧忌到她的處境——容定坤要是知道是她告密,會怎麼處置她?而這口氣,我也絕對咽不下去的!我們傢破瞭,好歹人都還活著。那些傢裡死瞭人的街坊,想必日日夜夜都在痛苦煎熬,還不知道究竟是誰害瞭他們。這個公道,必須討回來!”
“怎麼討?”馮世真問,“容定坤權勢極大,縱橫黑白兩道,有政客軍閥保駕護航,所以才能將這麼大的慘案都瞞得滴水不漏。大哥,我們同他相搏,無疑是以卵擊石。我也恨他,恨不得他親身嘗到聞春裡街坊的痛苦。你要報仇,我傾力支持你,但是請你多想想爹媽,不要沖動。有什麼想法,我們倆商量著來,好麼?”
馮世勛慎重的點瞭點頭,攬過瞭妹妹的肩,“你放心,你大哥我都二十好幾瞭,不是十來歲沖動易怒的毛頭小夥子。我不會為瞭一時快意恩仇,反而讓你們遭受到更大的傷害。”
馮世真靠在兄長堅實的肩膀上,長長嘆瞭一聲。
馮世勛問:“你在容傢呆瞭三個多月,知道容定坤有什麼弱點?”
馮世真說:“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極要面子。明明自己貪財好色,作惡多端,卻偏偏愛喬扮成儒雅偏偏的正人君子,做個正經生意人。無奈他自己品行不端,內帷不修,事兒往往還是敗在他自己身上。我在容傢一直避著他的,接觸不多。他喜歡年輕柔順、有書卷氣的女學生。我雖然是女學生,可言行舉止離‘柔順’兩個字還遠著,所以他並不大喜歡我。有一次我和容傢小姐們談女性獨立的事,他還老不高興,是個骨子裡傳統保守的人。”
馮世勛註視著爐火沉默瞭好一會兒,又問:“那容嘉上呢?你到底喜歡他什麼?”
馮世真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容嘉上時,青年白衣勝雪,如挺拔白楊般的身影,不禁微微一笑。
“最初也不喜歡他的。”馮世真說,“剛去的時候,他很不服我,我花瞭些功夫才收服他,讓他老實來上課的。後來接觸多瞭,發覺和他外界說的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馮世勛冷聲道,“難道不是一個輕浮無狀、被寵壞瞭的紈絝富傢子?”
馮世真朝兄長投去安撫地目光:“一個在後娘手裡長大的孩子,能被寵壞到哪裡去?”
馮世勛冷哼:“那他騷擾你也是事實!”
馮世真說:“他還年輕,其實也急著出人頭地,好不再受繼母奚落,不受父親控制。雖然難免激進瞭一點,但是確實不是個紈絝子弟。他人相當聰明又好學,隻不過一直藏拙罷瞭。而且他也不想繼承傢業,一心想參軍。”
“你倒是把他誇成一朵花瞭。”馮世勛冷笑。
“當然,他也有不成熟之處。”馮世真淺笑,“人無完人,他才剛二十歲,又才從深山老林的軍校裡關瞭八年才放出來。上海的小開們還笑話他村呢。我也不是為他說好話,隻是希望你不要一味誤解他。”
“那他騷擾你的事呢?”馮世勛冷聲問。
“那個事他更冤枉。”馮世真道,“他喝醉瞭,東倒西歪地和我說話。容府的老媽子惟恐天下不亂,就已先喊出來瞭,反而弄得我和他都騎虎難下。他為瞭我,還咬牙認下來瞭,挨瞭他爹一頓打都沒說什麼。”
“所以你就喜歡上他瞭?”馮世勛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