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穿著西裝,梳著大背頭的制片廠員工一個箭步走到車窗邊,熱情地近乎誇張地嚷瞭起來:“哎喲,我的麗兒姐,我的祖宗老佛爺,您可終於來瞭!裡面的人都等你好久瞭,王導還發瞭火。”
“他就是炮仗變出來的,不發火倒是奇瞭。”肖寶麗一臉淡定地下瞭車,又道,“這位是我好朋友馮小姐,跟著我過來玩的,你讓人招呼好。”
說罷,她撥瞭撥耳側的卷發,姿態婀娜地朝裡走去,就像戰爭女神奔赴戰場一般。馮世真拎著手袋,跟在她身後,倒是像個小助理似的。
制片廠租用瞭愚園路上一處英式風格的洋樓,劇組的員工們鬧哄哄地擠滿瞭屋子。這裡到處牽著電線,屋裡的客廳裡架著雪亮的射燈,照在昂貴的紅木羊皮沙發上。
一個披著狐裘、妝容精致的美貌女子正坐在沙發上抽煙,見肖寶麗來瞭,一聲冷笑,尖聲道:“你何不再來晚一點,咱們幹脆直接拍晚上的那場戲好瞭。”
這個女明星馮世真也認識,姓林,卻並不怎麼紅,年紀也不小瞭。
肖寶麗朝林小姐露出一抹寬容又藐視的輕笑,徑直朝更衣室走去,仿佛看一個傻子沖自己胡鬧一般不以為意。
林小姐好沒面子,朝旁邊一個禿頭的男子抱怨:“導演,你看她。明明遲到瞭讓大夥兒等,可架子比誰都大。不過隻演瞭一部電影,就把自己真當大明星瞭。”
肖寶麗雖然隻演瞭一部電影,卻是一炮而紅,且靠山強硬,導演也不想得罪她。
“今天本來就是臨時安排補拍,誰調時間都不容易。人能來瞭就好。”
林小姐討瞭個沒趣,氣得起身去窗邊猛抽煙。
有人來請馮世真去一旁,給她找瞭一張椅子。馮世真安靜地坐在角落裡,饒有興致地看著男主角去哄那位林小姐。男主角是一個最近當紅的英俊小生,穿著摩登的白西裝,臉上還抹瞭粉。他三言兩語,就哄得林小姐笑瞭起來,拿還夾著煙的手去拍他的肩膀。
過瞭好一陣,肖寶麗才換瞭一身女學生的裝束出來。她臉上洗盡瞭鉛華,直發垂耳,一雙大眼明眸善睞,清麗得好似帶著露水的梔子花,愈發襯得濃妝艷抹的林小姐如同一個不甘年華老去的黃臉婆。
導演摸著光頭,一臉垂愛之色,吩咐開始拍攝。林小姐被制片人哄瞭半天,這才不情不願地摁滅瞭煙,走到瞭燈光下。
馮世真還是第一次看拍電影,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雪亮的射燈從四面八方照向佈置得精致考究的佈景,燈光下的人說著別人寫好的對白,演著不屬於自己的故事。
若說假,可他們的神情是那麼專註,眼睛裡也寫滿瞭愛和恨。若說真,這一切卻都是虛構的。
等到燈光熄滅,他們分開,各自回到自己本來的生活裡。
在這裡,沒有絢麗的流光,沒有英俊的少年,沒有熾烈的愛。她還是個平凡的女人,依舊要為生活奔波,為五鬥米而折腰,碌碌而堅強地活著。
她將會繼續自己本來的路,離開這個光芒絢爛、浮華喧鬧的城市,在另外一個城市過是平靜的生活。
也許她會再遇到一個讓自己心動的男子,他們也能在月色下隨著樂曲跳舞。她或許會在很久很久以後,和他提起自己這段隱秘的過往。他這才知道,自己平凡的妻子曾有怎樣不凡的經歷。
而容嘉上的結局會是如何?
如果一切如孟緒安的安排,容傢將會分崩離析。也許容嘉上反而有機會掙脫傢族的束縛,實現他翱翔藍天的夢。他並不是個重物質的人,他應該會喜歡那樣自由的生活。
他會有美麗的太太和聰明的孩子。他或許會懷念她,後續會很她,或許幹脆遺忘瞭她。但是不論如何,他的人生必然會比她過得精彩許多。
演戲的時候一片歡騰喧鬧,落幕的時候卻總是這麼冷清。不怕大傢都沉溺在戲中無法自拔,怕的隻是別人都出戲瞭,卻隻有你還走不出來。
拍戲其實也很枯燥,一場戲幾句臺詞,翻來覆去地拍。馮世真看瞭一陣,覺得無聊,輕輕起身朝攝影棚一角的小門走去。
手還未放在門把上,門突然被人從外拉開瞭。
一股寒冷的風猛地灌瞭進來,青年高挑筆挺的身影毫無預兆地占據瞭馮世真的全部視線。
馮世真就像冷不丁被雪球砸中,又向是被人當面一刀捅進瞭胸膛,整個人霎時僵住,皮膚上綻開一陣寒意。而心,卻又立刻反應瞭過來,火熱地跳動著,熱意自疼痛的部位往全身蔓延。
容嘉上帶著羊皮手套的手還抓著門把,微微低頭註視著馮世真,黑沉沉的眼珠像是被冰凍住瞭似的,一動也不動。
他也緊張得要死。
馮世真回過瞭神,深呼吸地後退瞭一步。
“怎麼瞭?”容定坤的聲音從容嘉上身後傳來。
容嘉上也活瞭過來,清瞭清喉嚨,說:“好巧,竟然碰見馮先生瞭。”
馮世真讓開瞭幾步,讓容傢父子先進瞭門。
容定坤衣冠楚楚,進門摘瞭帽子,目光犀利地在馮世真身上一掃,朝她點瞭點頭。
“沒想到能在這裡碰到馮小姐。”
馮世真欠身,說:“我同肖寶麗是朋友,她請我過來玩的。容老板您這是……”
“哦,投資拍瞭一部戲,今日有空,過來看看。”
容定坤還是往日那副道貌岸然,儒雅溫和的作派,對著傢裡的前傢庭教師都有三分和氣,好一副禮賢下士的作派。
過去三個多月裡,馮世真和他的接觸其實並不多,但是每次見面,馮世真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容定坤對自己的排斥之意。她覺得也許容定坤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那麼不喜歡馮世真。也許是一個老奸巨滑的狐貍,本能地知道來者不善,於是散發出瞭強大抵禦之意。
而如今馮世真已經離開瞭容傢,威脅基本解除瞭。所以容定坤面對馮世真,更多的是漠視。他毫不在乎一個退出瞭舞臺的小龍套。反正美麗的女孩那麼多,兒子總會愛上別的面孔,誰耐煩記住一個平凡的過客?
電影公司的人迎瞭過來。容定坤不再多看馮世真一眼,被人簇擁而去。容嘉上卻沒動,手扶著門把,看著馮世真。
他面無表情,唯有滑動的喉結暴露瞭他的緊張。
馮世真也沒有做好同他對峙的準備,低下瞭頭,道:“我出去透透氣。”
“可是外面冷。”容嘉上打量著馮世真,低聲說,“你穿得太單薄瞭。”
不遠處的聚光燈下,拍攝已經停止瞭。導演正殷切地同容定坤握手,林小姐也笑容嫵媚地湊瞭過去。肖寶麗披著狐裘大衣,冷淡地站在一旁,看到瞭馮世真和容嘉上,朝她意味深長地挑眉一笑。
馮世真悄悄瞪瞭她一眼,對容嘉上道:“我要回傢,勞煩讓一下。”
容嘉上讓開瞭。馮世真擦著他的肩走瞭出去。
外面天色轉陰,風中夾著零星的雨滴。馮世真裹緊瞭披肩,大步朝門口走去。身後傳來砰地一聲關門聲。她腳步微微停頓瞭一瞬,苦笑著,繼而加快瞭腳步。
路口等客的黃包車看到馮世真招手,立刻跑瞭過來。
馮世真站在路邊哆嗦著,忽然一件還帶著體溫的大衣搭在瞭肩上。容嘉上雙臂環繞,把她裹進瞭大衣裡。
風似乎停瞭下來,私下一片寂靜。
容嘉上沉默地擁著馮世真,站在落葉蕭索的街邊。
“我很想你。”他低頭,在她耳邊低聲說。
馮世真怔怔地望著前方,視線卻沒有聚焦,一股酸楚往上沖,鼻子像挨瞭一拳似的難受。
容嘉上的胳膊越縮越緊,眼看著車夫拉著車逐漸跑近,心裡盼望著時間能拉長,最好能停下來,讓他能多抱一會兒。
馮世真聲音極輕,卻透過寒風清晰地傳進瞭容嘉上的耳中。
“聞春裡,是你爹派人燒的,對嗎?”
一句話,就將先前還站在岸邊的容嘉上一手推進瞭冰冷徹骨的水中。
車夫跑近瞭,看著相擁的兩人,有些尷尬。上海風氣開化,年輕情侶在路上拉手擁抱也常見,可這一對明顯氣氛有些不對。他正摸不準是走是留,容嘉上掏出兩塊大洋丟給瞭他。車夫識趣,抓著錢,又拉著車跑走瞭。
容嘉上深呼吸,將馮世真轉瞭過來。馮世真面色青白,雙眼黑憧憧的,像照不進光的黑夜,一片沉沉死氣。容嘉上心中一慌,像是被一把捏住似的,費瞭好大勁才重新跳動起來,卻像壓瞭千斤磐石一般。
他定瞭定神,說:“我們換個地方談。”
“好。”馮世真平靜地答應瞭。
容嘉上緊緊咬牙,帶著馮世真走到自己車邊,把她送上瞭副駕駛座。
公共租界裡的奧地利咖啡館,容嘉上同馮世真坐在靠窗的角落裡。外面天氣陰霾,寒風呼嘯,屋內卻暖融融的,彌漫著咖啡苦澀而馥鬱的特殊香氣。
侍應生端來瞭咖啡和一客總匯三文治。容嘉上把盤子朝馮世真那兒推瞭一下,輕聲說:“你應該還還沒有用午飯,多少吃一點吧。”
馮世真低頭拿著小銀勺攪拌著咖啡,面容沉靜。
容嘉上的目光隨著她白皙的手指轉著,問:“你怎麼知道的?”
馮世真說:“我哥告訴我的。他知道怎麼的,我也不清楚。”
容嘉上知道馮世勛是聽二姨太太說的。他並不想計較庶母出賣的事,橫豎這事本就是容傢的罪。
“所以,”馮世真抬頭看瞭容嘉上一眼,“是真的瞭?”
容嘉上沒有喝咖啡,可口中依舊泛著苦澀。他艱難地點瞭點頭,喉中像堵著棉花似的,說:“不是有意瞞著你的,我自己也才知道不久。這幾天,我不論睜眼閉眼,都在想著你們傢的事,又不知道怎麼和你說才好。怕你恨我,也抱著僥幸的心理,想你或許不會知道。”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馮世真說,“或者我要不知道,你打算瞞著我一輩子?”
“我不知道。”容嘉上無奈地說,“我是個自私的人,世真。本來,想要得到你,就已經夠難的瞭。我真的不想再給自己找麻煩。”
“你有沒有想過後果?”馮世真終於直視他,笑得蒼涼,“如果我真的和你在一起瞭,然後才知道瞭這事,我會怎麼反彈?你說喜歡我,我的性子,你還不瞭解嗎?”
“想過。”容嘉上苦笑著:“可似乎不論知道不知道,我們都不能在一起。瞞著你,至少你不恨我。”
他撐著額頭,拇指用力地摁著太陽穴。
馮世真怔怔地看著他,問:“你就打算這樣一直維護你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