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容嘉上冷笑,“才不!他作惡多端,總會有報應的。我享受瞭他作惡所得的好處,我也會受到連帶的懲罰。老天爺是公平的,我從來沒想著替我爹辯護什麼。我隻是不想讓他影響到瞭我和你。但是現在看來,說這些都已經遲瞭。你恨我是應該的。”
“我不恨你。”馮世真啞聲說,“我隻是……我沒有辦法瞭。嘉上,你見過傢父,見過聞春裡的斷壁殘垣。傢父萬幸沒有死,但是街坊鄰居裡卻因這場大火,多少傢破人亡。有這事橫在我們之間,如鯁在喉,我們怎麼在一起?”
容嘉上坐在對面,面容戚哀而平靜,就像一個聆聽宣判的罪人。
馮世真望著他,目光描繪著他俊秀的眉目,犬類一般清澈的眼,還有那張她癡迷地吻過的溫潤的唇。她心裡難受極瞭,想用力捶胸頓足,想把胸膛打開一個洞,好讓那顆被瘀血堵塞的心能夠痛快地跳動幾下。
“你的情誼,讓我很感動。”馮世真的嘴唇輕輕顫抖著,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我活瞭這麼大,你是第一個這麼真心對我的男人,也許再也沒有後來人瞭。誰不想過簡單平靜、親親愛愛的生活?可是偏偏造化弄人,一個勁給我們兩個添堵。所以,放棄吧,嘉上。有康莊大道不走,何必勉強光著腳踩荊棘路?”
“你在這事上到是輕言放棄的那一方。”容嘉上哂笑著,“可這種事是沒法說停止就停止的。我不甘心,我喜歡你,發瞭瘋似的,被你下瞭咒似的。我不想就這麼放棄!我們試一試,看看能不能找個法子化解仇恨。”
火熱的表白烙鐵一樣燙在馮世真心口,燙得她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著。
“化解仇恨自然是有法子。”馮世真努力維持著冷靜,“讓你爹登報道歉,承認自己做過的事,去警局自首,賠償受害者。他能做到,我可以把和你們傢的恩怨一筆勾銷,我們倆能重新開始。問題是,他做得到嗎?”
容嘉上沉默瞭。
馮世真註視著他,慢慢笑瞭。
“嘉上,就如同那天你同我說你要退婚時一樣,你的想法是正直而美好的,但是你沒有能力做到。因為你隻是容傢的大少爺,而不是老爺。因為你和容傢的利益是一體的,還不至於為瞭愛情而自殘。”
“你就是這樣看我的?”容嘉上輕聲問,“一個隻會說大話,懦弱無能的男人?”
馮世真垂下眼,避開瞭男人充滿悲愴的目光,“你隻是還年輕稚嫩罷瞭。有些話,你說早瞭十年而已。我們,相逢得不是時候。”
馮世真要起身。容嘉上一把抓住瞭她的手。
“我還是那句話!給我一點時間!”他急切地望著她,“我說過不會讓你失望,就絕對不會食言。”
馮世真卻並不怎麼相信容嘉上的話。一隻剛剛成年的狼,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挑戰已掌管狼群數十年的頭狼。但是馮世真的任務,就是要利用所有的手段,唆使年輕的狼去挑戰,去廝殺,盼著他們兩敗俱傷。
“我也還是那句話。”馮世真說,“我從來不會刻意去等。況且,聞春裡這事和我們倆的事還有所不同。我自己會找到法子復仇!”
“世真,你別亂來!”容嘉上肅然道,“你不理解我爹。他遠比看上去要心狠手辣!”
“我也遠比看上去要心狠手辣!”馮世真冷冷地掙脫瞭容嘉上的手,揚長而去。
容嘉上獨自坐在咖啡館裡許久,無數念頭在腦海裡飛過,又被他一一擊斃。
馮世真說他沒有能力,其實容嘉上覺得自己如果能狠下心,並沒有什麼做不到的。隻是他終究姓容,保全容傢的念頭是深深刻在他的潛意識裡的。容定坤再不堪,也終究是他爹,他也總是要替他善後。
他反復猶豫,隻因為想找一個兩全法,既能讓馮世真放下仇恨,又能不傷害容傢。情和義,他都想兼得。
想到此,容嘉上不僅自嘲地笑起來。
自己真是夠天真,夠貪婪的。生死之仇,又能有什麼解決的兩全法呢?
所以難怪馮世真從來不信他。
和容嘉上不歡而散後,馮世真在傢裡一連兩日都有些沒精神。
說是要報復,其實報復早就已經開始瞭。她在容傢的時候,出入容定坤的小書房就和回自己房間已經自如。小書房裡的那些上鎖的櫃子也在她的耐心下撬得七七八八,有用的沒用的資料全都偷瞭一遍。
孟緒安做事自有安排,拿著情報按兵不多,想必是準備對容傢來個一擊致命。如今政局也有些為妙,北伐打瞭那麼久,看樣子整個年底都不會消停。容傢的軍火賣得如火如荼,靠這場仗就可以吃一個肥年。孟緒安怎麼會放任容傢繼續發財?馮世真估計他年底之前就應該會有動作。
深秋陰雨纏綿,馮世真窩在傢裡足不出戶。望著窗外雨打落葉,她總忍不住想起容嘉上,想起那日在咖啡店裡,他拉著自己苦苦哀求的樣子,心就一陣發悶地難受。
其實馮世真已經越發分不清自己對著容嘉上時的表現究竟是真事假瞭。那些慫恿,那些刺激,是真的;那些坦然的戀慕,那些難舍的糾纏,也是真的。不知道是她自己入戲太深,還是她已經把戲過成瞭人生。
想想也殘忍。容嘉上不過才二十歲。她這麼大的時候,正是無憂無慮地在大學裡念書,平日裡呼朋喚友,等高賞景色,和同學們高談闊論,鬥牌解題,或聽師兄們針砭時針,活得十分恣意。容嘉上又是豪門富傢子,如果不是攤上那麼一個爹,又被她從中這麼一攪和,日子隻會過得更加瀟灑。
如今容嘉上被拘在容傢商會裡,成天庸庸碌碌地算計著生意,偏偏生意又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南邊賣大煙,北邊販軍火,閑暇時還得本前跑後地替他那不靠譜的爹收拾爛攤子。喜歡上一個女人,這女人也不懷好意,隻是吊著他,將來也不會回報他同樣的感情……
馮世真想到這裡,深深嘆息,蜷縮在椅子裡,抱著雙膝。
那是個熱愛著藍天,憧憬著飛翔的少年呢。她卻眼睜睜看著他被鐐銬捆住瞭翅膀,一路往深淵裡拖去。她非但不去解救他,還幫著踹上幾腳。
可是他不知道,他還對她滿懷愧疚,眼神是那麼澄凈而哀痛。
這真是一條美麗而多情的魚,被魚鉤劃得鮮血淋漓,卻還癡癡地望著垂釣的人。馮世真中瞭咒,被他拖著一步步走下瞭水。
愛如湖水蔓延,幾乎將馮世真溺斃。
“世真!”馮世勛大聲喚著走進瞭屋。
天色已暗,馮世真的房間卻沒有開燈,一個人黑燈瞎火地坐在窗前,茫然回神望過來。
“怎麼瞭?”馮世勛察覺不對勁,拉亮瞭燈,“一個人發什麼呆?”
馮世真笑道:“不一個人發呆,難道要和一群人在一起時發呆才合適?”
“你就會巧辯。”馮世勛揉瞭揉妹子的頭,回頭朝門外警惕地看瞭一眼。
馮太太在廚房裡忙碌,馮先生正聽著收音機裡的評書。馮世勛輕輕把門關上,將手裡的一摞報紙遞給瞭馮世真。
“今天的報紙,你看瞭嗎?”
馮世真這兩天都懶洋洋地沒出門,自然看報紙。她隨手抽瞭一張攤開,隻見第二版的頭條用醒目的黑粗字體印著:“容定坤收購不成放火燒街,聞春裡火後賤價轉手”。
馮世真呼地站瞭起來,放在膝頭的報紙嘩啦啦散落一地。
“這……”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的好。
“今天的報紙上全都在說這個事。”馮世勛把其他的報紙撿起來,一一指給馮世真看,“《申報》《晶報》《新聞報》,別說一堆小報,連《字林西報》上都給瞭個英文頭條。世真,你看這會是誰做的?”
馮世真張口結舌。
她之前和馮世勛考慮過就算不能讓容定坤認罪,至少也要揭露聞春裡的事,為此私下聯系過幾傢報社。馮世真手裡有調查報告,未必不能就此寫幾篇新聞出來。可是對方一聽說針對的是容定坤,便急忙推拒,最後竟然沒有一傢敢接的。
馮世勛受挫後,也熄瞭通過媒體來聲討容定坤的心,轉而琢磨其他途徑。卻沒想到,今日全上海的報紙突然發聲,竟然將這個事揭露瞭出來。
“你看新聞內容,說得頭頭是道,顯然是知道內幕的人給提供瞭情報!”馮世勛激動地說,“你平時接觸容傢人比較多,你看會是誰?”
馮世真也在努力思索。
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孟緒安。可是又否定瞭。孟緒安做任何事都是有明確目的,要求一個穩妥的好處的。公佈聞春裡的事,可以抹黑容定坤,讓容傢股票跌一番。但是孟緒安要這麼做,肯定會配合著其他行動一起來,力求一鼓作氣將容定坤幹掉。而如果他發動全面總攻,不會不通知自己。況且現在時間尚早,時機不對。
不是孟緒安,那容定坤的仇傢可就太多瞭。比如楊秀成,才被容定坤戴瞭綠帽子,又在公司裡失瞭寵,走不得,留不穩,肯定把容定坤恨瞭個透。燒聞春裡的事楊秀成也有參與,他偷偷爆料,也說得過去。
不過這些新聞裡也都提到瞭“容定坤心腹楊某”的字樣,直言他出謀劃策,才讓聞春裡街坊有此一禍。如果真是楊秀成泄密,何必這麼直觀地把自己也供出去?
再說,馮世真覺得楊秀成此人心機沉沉又內斂,就算要報仇,也不會用這個看似熱鬧,實則並不會造成很大傷害的方法。
那不是孟緒安,又不是楊秀成,還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