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傢拿到瞭金條,當天就換成瞭錢,存在銀行裡。馮世真回瞭傢就閉門不出,馮太太出門買菜都是隻身一人。
“馮醫生說,他要陪妹妹回鄉下掃墓。”
幫容嘉上打聽消息的是馮世勛的小秘書。這女孩子同容嘉上也不過一面之緣,芳心暗許,容嘉上略一暗示,就替他做瞭內應,通過馮世勛打聽各種馮傢消息。
女秘書說,“馮醫生讓我去買兩張大後天的火車票,是去嘉興旁邊一個叫白柳的地方,給一位長輩掃墓。”
容嘉上掛瞭電話沉吟片刻,撥通瞭紅房子醫院的一位副院長的電話。
那副院長是英國人,和容定坤是牌友。容傢大少爺的面子,總是要賣幾分的。
容嘉上彬彬有禮道:“貴院有一名住院醫師名叫馮世勛,是我好友。最近他幫瞭我一個大忙,我想感謝他,和朋友們一起給他一個驚喜。可否勞煩閣下給他調一下值班日期?”
洋人院長當是年輕人要開玩笑,笑呵呵地保證絕對沒有問題,又問候瞭容定坤,這才掛瞭電話。
於是到瞭第三日,馮世勛值完瞭夜班,正準備洗個澡,然後去火車站和馮世真匯合的時候,被通知院裡有一臺大手術,需要他去做副手。
且不說院領導的命令不好違背,這一場大手術又十分關鍵,還是一位醫學泰鬥親自操刀。醫院裡一群年輕醫師都蠢蠢欲動,卻隻有馮世勛雀屏中選有幸做副手。馮世勛實在舍不得這麼好的一個機會,抓耳撓腮瞭一陣,終於選擇瞭手術,而不是妹妹。
馮世勛進手術室前寫瞭一張便條,向馮世真說明情況,讓自己的秘書送去火車站。
小秘書揣著便條出瞭醫院,徑直走到路邊一輛轎車前。
容嘉上含著淺笑,接過瞭便條,順便遞給瞭女孩一個盒子。
“香水!”女孩驚呼,一臉狂喜,“容大少爺,您對我太好瞭!”
“你喜歡就好。”容嘉上微微一笑,車窗升起,遮住瞭他清俊的臉。
馮世真提著一個小行李箱,在月臺前等瞭半天,都沒有等到馮世勛。掌車吹口哨催促,她隻得先上瞭車。
小包廂是四人座,對面坐著一對年輕的夫婦。男人身材矮小,腦袋長得像一顆剛從地裡拔出來的土豆似的。他太太卻頗有幾分姿色,濃妝艷抹,年紀更是隻得男人的一半大。
夫妻倆都穿著嶄新摩登的西裝,看得出來經濟寬裕。少婦的目光在馮世真清秀的面容和簡樸的衣衫上來回轉瞭幾圈,不屑而得意地一笑,等馮世真放好行李箱坐下,便熱情地同她打招呼。
“原來大妹子也是咱們嘉興老鄉,難怪聽著口音熟悉。大妹子一個人出門,傢裡人也放心呀?”
馮世真客套一笑:“我大哥一會兒就趕過來。”
“哎喲,還是要當心的。”少婦說,“我舅舅傢就在白柳,說就算現在這年月,也常有人牙子到處拐人呢。更別提早年世道亂的時候,那邊劫道殺人越貨的事可多瞭。”
馮世真的生母就是趕路途中被歹徒殺害的。馮世真心裡不好受,側頭往窗外望,納悶兄長怎麼還沒來。
火車汽笛鳴瞭二遍,眼看就要開車瞭。馮世真有些坐立不安,考慮著要不要下車,先去醫院找馮世勛。
“大妹子,”少婦促狹一笑,“我看你這個‘哥哥’怕是不會來瞭。哎呀,男人都是這樣的。承諾你的時候說得天花亂墜,扭頭就把你丟到九霄雲外。天寒地凍的,還不如回傢去算瞭……”
這是誤會自己是約瞭情人要私奔瞭?
馮世真啼笑皆非,“不是的……”
“抱歉,來遲瞭!”
車廂門嘩然拉開,一個高挑的身影夾帶著車外的寒氣走瞭進來。男人摘下瞭帽子,露出一張白皙俊雅的面容來。
馮世真未說出口的話堵塞在瞭喉嚨裡。少婦一臉驚艷地瞪大瞭眼。
“幸好趕上瞭。”容嘉上朝馮世真溫柔微笑,自來熟地挨著她坐下,順手把紙條遞給瞭她,“馮醫生讓我轉交給你的。”
馮世真狠狠地剜瞭他一眼,接過紙條。
容嘉上從容地摘下羊皮手套,取下圍巾,動作優雅。那少婦著迷地看著她,一副眼珠子都要掉在容嘉上身上的樣子。她男人坐在旁邊拼命翻白眼,她都當看不到。
汽笛長鳴,車搖瞭搖,終於啟動。
馮世真面無表情地把紙條折瞭起來,一個字都不同容嘉上說,自顧扭頭看窗外的風景。車廂裡的氣氛一時降到瞭最低點,像是兌多瞭水的面一樣糊住瞭每個人的臉。
少婦看在眼裡,腦子裡已經自行聯想出瞭七八出精彩絕倫的戲。她也不是會看臉色的人,當即就嘰嘰喳喳地打破瞭僵局。
“大妹子,那個人不來就算瞭。你這麼年輕漂亮的,哪裡用愁沒有好男人欣賞?我看這位先生就很不錯呀。哎喲喲,我可再沒見過誰生得有您這麼好看瞭。前陣子我還在舞會上見過那個電影明星李明天,他都半點不如您呢!當傢的,你看看人傢這氣派,這衣服的做工……哎喲,這手表可真漂亮!上面鑲著的是金剛鉆吧?那這可一個就值幾千塊呢!先生您在何處高就呀?哎呀瞧我,您肯定是位少爺瞭。不知道府上是……”
容嘉上朝那少婦冷淡地掃去一眼,從錢夾裡抽出一張十塊的鈔票,夾在指間遞給那個男人。
“我看到那頭還有空包廂,先生可以帶著夫人去清靜一下。”
那男人早就看不慣自己的太太圍著別的男人搔首弄姿的樣子瞭,當即拽過錢,一手提行李,一手扯著老婆,匆匆而去。那少婦的抱怨聲一路遠去,直到容嘉上再度把包廂門合上,隔絕瞭外面的雜音。
車廂裡隻剩兩個人,和一片尷尬的沉默。
馮世真起身,挪到瞭對面,靠著窗坐著,偏著頭望著外面不斷倒退的景色。
天色晴好,冬日稀薄的陽光透過車窗照著她蒼白清秀的面容上,讓她一雙眼就像秋日的湖水一樣澄清而寂靜。
“你瘦瞭。”容嘉上忽然說,“這陣子沒有休息好嗎?”
馮世真沒有說話。她決絕的側臉和緊抿著的唇,都向另外一個人傳達著她拒絕交談的決心。
容嘉上脈脈地凝視著她,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多相處一會兒。你不肯見我,那我就來見你。”
馮世真纖長的睫毛顫瞭顫,像是有人在她胸口輕捶瞭一下似的。
“就讓我陪陪你,像一個朋友。橫豎你現在身邊也沒有別人。”容嘉上輕柔地哀求著,是一個無奈的男人,在哀求一個狠心的女人。
“我每天都試著少喜歡你一分,也許過陣子就不這樣纏著你瞭。你就拿出當初馴服我的耐心來,容忍我這一陣子吧。我會恪守禮法,不做讓你不喜歡的事。”
馮世真清澄的眸子閃動著薄薄的水光,終於把視線投向瞭對面的男人。
容嘉上朝她笑得清澈而坦然,“讓我們營造一點最後的、美好的記憶。我隻是希望,在你日後想起我的時候,不全是恨。”
馮世真嘴唇翕動,說:“我不恨你,嘉上。”
“那更好。”容嘉上攏著她的雙手,熱情地吻瞭吻冰涼的指尖,“讓我們都暫時把那件事鎖在箱子裡。你要我做學生也好,做朋友也好,哪怕給你做個跟班跑腿,我都願意。世真,我隻求你這幾天。你可憐可憐我,好嗎?”
面孔是一扇上瞭鎖的門,強硬地封住瞭七情六欲,可總有那麼一絲一縷的情愫,縈縈繞繞地鉆瞭出來,像是從巖石縫裡開出瞭花一般,給陰鬱冷寂增添瞭一抹珍貴的顏色。
馮世真什麼都沒有說,她默許瞭容嘉上的請求。
火車鳴著笛,載著他們穿過深冬荒蕪的郊野,一路駛向遠方。
容嘉上說瞭會規矩,就真的拿出瞭紳士風度,待馮世真彬彬有禮,殷情得恰到好處。
容嘉上雖然是在軍校長大,沒有怎麼受過上海教會學校的紳士教育,可隻要他有意奉承什麼人,卻能做得無微不至。他向掌車的要瞭茶杯,用開水燙瞭,就有手下不知道從哪裡冒瞭出來,送上來瞭一壺剛煮好的咖啡,還有一大盤子拼盤西點。
“進出口公司那邊新送來的巴西咖啡,世真你嘗嘗?”
馮世真早起來趕車,沒怎麼用早點,正好餓瞭。她也不拿喬,大大方方地吃喝起來。
“那筆錢,你打算用來做什麼?”容嘉上問。
馮世真說:“先買一處房子,安置父母,剩餘的,做聘禮,給我大哥找個媳婦兒。再有剩的,就是我的嫁妝瞭。”
“就這些?”容嘉上有點失望。
馮世真笑道:“普通老百姓過日子,不過就是衣食住行,婚嫁喪娶,還能有什麼新鮮事。”
“比如你可以出國留學。”容嘉上說。
馮世真一愣,笑道:“老大不小瞭,早不做留洋夢瞭。要想學知識,在哪裡不能學?”
“你不應該被埋沒。”容嘉上認真地說,“你遠遠不止做一個普通的老師。”
“誰說我隻能做普通的老師?”馮世真瞪他,“聽著,大少爺,你也就罷瞭,算我倒黴。我會教出最驚才絕艷的學生來的,你且看著就是。”
容嘉上忍俊不禁,舉起咖啡杯,“那我祝馮先生得償所願,桃李滿天下。”
他們倆漫天閑聊著用完瞭早餐,等到手下把餐盤撤去後,容嘉上掏出瞭一副撲克牌,放在瞭桌子上。
馮世真不禁挑眉一笑,露出促狹之意。
容嘉上說:“你教瞭我那麼多知識,其實我最想學的,你還沒有教給我。我專門去打聽過,你果真是金陵女子大學橋牌社的頂梁柱,現在學校裡面都還流傳著你的大殺四方的光輝事跡。在下有意請教,還請馮先生不吝賜教!”
容嘉上笑瞇瞇地抱拳作揖,一臉討巧賣乖的笑容。
馮世真輕呵瞭一聲,“這可是師門絕學。你這半路出傢的弟子,是不夠格學這功夫的。”
“資歷尚淺,但是腦子夠用呀。”容嘉上厚著臉皮道,“都說有教無類,又說因材施教。碰到我這樣的天才,先生不該傾囊相授才對麼?”
馮世真翻瞭一個白眼,抽出瞭紙牌,纖細手指靈活地把牌洗瞭兩遍,摜在桌子上。
“來吧。隻教你這一回!將來出去不準報我的名號!”
火車抵達白柳鎮的時候,空中又飄起瞭細雨。天是帶著灰的蛋殼青,雨絲如牛毛,寒氣逼人。
馮世真自溫暖的車廂踏上月臺,冷空氣灌進肺裡,不禁打瞭一個噴嚏。
一把大傘就在頭頂張開,遮住瞭細雨,也遮去瞭一片天光。容嘉上風度翩翩地撐著傘,把胳膊朝馮世真偏瞭偏。
“你從哪兒變出來的傘?”馮世真納悶,習慣性地挽住瞭他的手。明明看著他空著手下車的呀。
“我會變魔術唄。”容嘉上笑嘻嘻。
白柳鎮雖又小又破,可車站外總有三兩個招攬生意的黃包車夫。容嘉上卻不理他們,帶著馮世真走到路口。一輛在這樣的小地方難得一見的漂亮的小汽車開瞭過來。開車的司機正是容嘉上最常用的保鏢,副駕上則坐著另外一個保鏢。
“白龍魚服,乾隆下江南呀。”馮世真感嘆。
“快進去,裡面暖和些。”容嘉上把馮世真送進車後座,挨著她坐好。
“大少爺,接下來去哪兒?”司機問。
容嘉上朝馮世真看。
馮世真說:“橋頭有一傢東風來客棧,我每次都歇那裡。”
“那就去東風來。”容嘉上吩咐。
東風來客棧是一處三層樓的房子,在白柳鎮這小地方,已是相當氣派的建築瞭。房子有些年歲瞭,又是木質建築,人走在裡面,地板嘎吱嘎吱地響,一點風吹草動都聽得清清楚楚。
容嘉上當然張口就要瞭兩間最好的房間。說是最好的,其實也不過臨河,視野開闊些,且房間裡有一個狹窄的浴室。他百無聊賴地坐在床上,聽到隔著一面木板的隔壁,馮世真來回走動時皮鞋踏在地板上的輕輕的咚咚聲,還有浴室裡的嘩嘩水聲。他的心裡癢癢的,就像還在重慶讀軍校的時候,和同學們一起趴在圍墻上遠遠望著女中學生從河對面的小路上走過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