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蘭馨穿著一條寶藍色的西式禮裙,露著光潔的肩膀和胳膊,手上戴著那枚閃亮的訂婚大鉆戒,粉面紅唇,妝容十分濃艷。馮世真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她瞭,發覺她似乎削瘦瞭不少,厚重的脂粉也掩蓋不去憔悴的面色。
“馮小姐,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杜蘭馨笑吟吟地先開瞭口,打量著馮世真身上那條做工精美的跳舞裙,“這身看著像是四川西路上那傢波蘭裁縫的手藝。想不到馮小姐離開瞭容傢,過得倒是越發好瞭呢。”
容嘉上立刻不悅地皺起瞭眉。
馮世真卻是大方一笑,道:“那是因為我結交的朋友都大方,總能讓我借到漂亮的裙子呀。”
容芳林拉著楊秀成走過來,笑著說:“我一直覺得馮先生這麼打扮反而順眼多瞭。以後能在跳舞會上多見你就好。”
杜蘭馨輕聲嗤笑:“你們馮小姐的朋友多,想必借出來的裙子也不會重樣。”
這話說得更加露骨,連容芳林都沉下瞭臉。
容嘉上輕拽瞭杜蘭馨一下,說:“你剛才不是才說想去吸煙室抽支煙的嗎?”
杜蘭馨冷哼瞭一聲,懶洋洋地一臉不情願。
楊秀成出來打圓場,道:“吸煙室裡都是男人。杜小姐要是想抽煙,我陪你去西側的小沙龍吧。”
杜蘭馨這才放下瞭酒杯,挽著楊秀成的胳膊走瞭。
容芳林好不容易才抓著楊秀成做男伴,哪裡舍得把他放走。她借口要補妝,一溜煙追著楊秀成而去。伍雲弛卻是看得出容嘉上想和馮世真單獨相處,等容芳林一走,便借口看到瞭熟人,把容芳樺也拉走瞭。
熱熱鬧鬧的一小群人,轉眼散得隻剩下馮世真和容嘉上相對無言。
馮世真拿著一個銀叉子,慢條斯理地吃著水果。容嘉上端著香檳同她並肩靠在桌子上,望著熱鬧的大廳。
肖寶麗和一個男明星一齊扯下瞭紅色的幕佈,裡面露出一張兩人高的電影海報。底下的人掌聲陣陣,鎂光燈亮成一片。
“我代杜蘭馨向你道歉。”容嘉上低聲說,“我也不知道她今天是怎麼著,說話這麼沒分寸。”
杜蘭馨目前還是容嘉上的未婚妻,她冒犯瞭馮世真,又容嘉上出面道歉也沒什麼不妥。
馮世真咬瞭一顆葡萄,笑道:“還能因為什麼,不過是吃醋瞭罷瞭。”
“不會。”容嘉上搖頭哂笑,“至少不會為瞭我吃醋。”
馮世真其實也不在意,問:“我一直聽說容傢和孟傢關系不怎麼好,你們兄妹怎麼會來孟傢的跳舞會?”
容嘉上說:“芳林她們是來玩的,我則是來和孟緒安談事的。剛談完。”
馮世真沒料到容嘉上會這麼坦誠,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的好。
容嘉上卻是已開瞭頭,就幹脆說到底:“還記得那個金麒麟嗎?其實它本來是孟傢的東西,卻從我爹手裡流落瞭出去。也不知道孟緒安手裡捏著我爹什麼把柄,逼著我爹心急火燎地要把它找回來。現在金麒麟在橋本傢的消息走漏瞭出去,孟傢有些按捺不住,催我們動作快一些。”
“橋本傢依舊不肯割愛?”馮世真問。
容嘉上嗤笑一聲,說:“橋本正三不肯,可別人肯。橋本詩織私下拜訪瞭我爹,送瞭我們傢一張杜蘭馨和別的男人私會的照片,說隻要能退婚娶她,她就帶著金麒麟嫁我。”
橋本詩織竟然這麼直截瞭當?這行事風格還真的完全不像說話含蓄愛繞彎的日本人。看來還是那另外一半的中國血統起瞭關鍵作用。
“你爹怎麼說?”馮世真忙問。
“我爹也開心得很呢。”容嘉上無奈地看瞭她一眼,“橋本傢業雄厚,正和我們傢在談合作,遠比杜傢好。杜蘭馨到底給我戴瞭綠帽子,我爹非常忌諱這個。”
馮世真由衷感嘆:“橋本小姐膽大心細,做事周全,果真是個能做大事的人呢!”
容嘉上哪裡聽不出她話中的諷刺。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苦笑道:“這天下拿兒子來轉手賣幾傢人的,也隻有我爹瞭。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自己都把臉丟盡瞭,卻還擔心容傢沒有好名聲,擔心別人看不上我們?”
馮世真沉默著。
孟緒安還讓她勾引容傢父子反目,讓容嘉上離傢出走呢。就她看來,她完全沒有用武之地呢!
但凡稍微有點血性,秉性又端正的年輕男人,沒有哪個能忍受得瞭親爹把自己當男娼來使喚。又不是沒有才,又不是躺在祖產上坐吃山空的紈絝子弟。容嘉上忍無可忍瞭,隨時可以甩手離傢,未必不能闖蕩出一番事業來。
“商人近利。”馮世真說,“你們容傢,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
容嘉上自嘲:“所以也別怪別人瞧不起。”
“那你怎麼打算?”馮世真又笑起來,“你也倒是可以趁此機會和橋本小姐再續前緣。”
容嘉上轉頭註視著她,繾綣笑著,挑眉問:“你很在意?”
“關我什麼事。”馮世真冷瞭臉,轉身要走。
“等等!”容嘉上急忙拉住瞭她,“同你說正經事,你傢的事,我這邊查到瞭一點消息。”
馮世真駐足,揚瞭揚眉,一臉興味,等著聽下文。
容嘉上欣賞著她因倨傲而愈發顯得明艷照人的面容,笑得愈發溫柔,說:“我讓人去郭傢鎮打探,說鎮上沒有外出後失蹤的姓白的婦人。巡捕房的宗卷裡也沒有什麼有用的記載。但是卻打聽到瞭一件事。那慘案發生後數日,曾有人來巡捕房報案,說小女兒落水失蹤,找不到屍首。巡捕房的人隻說最近沒有收殮孩童的屍體,就把人打發瞭,也沒有留下對方的信息……世真?”
馮世真臉色青白,一雙眸子如夜似淵,透著森森寒意。
容嘉上心裡絞痛,急忙、握住瞭她冰涼的手,低聲說:“你別緊張,也不一定就是你傢人。我會派人根據這條線索去找的。如果是你的傢人的話……”
馮世真黑沉沉的眸子轉瞭一下,註視著容嘉上,說:“我娘和客棧的人都死瞭,誰會知道我是落水失蹤的呢?”
容嘉上也猛然明白瞭過來,一時驚愕而語塞。
馮世真憤怒與恐懼交織,牙關緊緊咬著,額角都有青筋微微跳動。
“是他……是那個殺瞭我娘的人。他沒有看到我的屍首,不放心,所以才會在附近到處打聽。馮傢救瞭我的事也不是秘密,也許他後來也知道我獲救瞭。”
容嘉上不顧旁人,將馮世真攬進瞭懷中,手掌按在她輕輕顫抖的後背上。
“別擔心,世真。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瞭。那人要是知道是馮傢救瞭你,早就找上門來瞭。”他扶著馮世真,推到瞭大廳角落裡,借著花卉的遮擋,把她緊緊擁住,吻著她的發頂,“你很安全,不要害怕。世真,我在這裡,我會保護你。”
馮世真深呼吸,在他懷裡閉目沉默瞭半晌,身上細細的顫抖才終於克制住瞭。她長籲瞭一口氣,從容嘉上的懷抱中退瞭出來。
“我怕你這樣查下去會打草驚蛇。”
容嘉上說:“你放心,我用的是我自己招攬來的人,隻聽我吩咐,連我爹也使喚不動他們。”
“忠心嗎?”馮世真不安,“不會被收買嗎?”
“放心。”容嘉上看著她忐忑的樣子,又忍不住伸手按著她的肩,憐愛地吻瞭吻她的額頭,“要是連自己的人都控制不住,我還有什麼臉出來混?我會讓他們低調小心行事,絕對不會牽扯到你的。你要害怕,要不我安排離開上海一陣?我傢在南京有個溫泉別墅,是記在我名下的……”
馮世真搖頭,“這個膿包遲早要挑破的。我既然決定尋求這個答案,就不會害怕會發生的事。”
容嘉上和她十指相扣,低頭註視著她的雙眼,“總之,一切有我。”
馮世真勉強笑瞭一下。容嘉上看她面色蒼白,眼中還帶著些彷徨無助,強顏歡笑的樣子愈發顯得脆弱又無辜。心疼憐愛之情自容嘉上心底噴湧而出,讓他不禁抬起手,用指背輕輕撫摸馮世真光潔如玉的臉。
馮世真卻像是觸電一般顫瞭一下,隨即掙脫瞭容嘉上的臂彎。
“我……我去補個妝。”馮世真摸著臉頰被觸碰過的地方,不去看男人臉上的苦笑,馮世真扶瞭扶發帶,徑直穿過大廳中央正在跳舞的賓客,快步而去。
容芳林的尋人技巧並不怎樣,一轉眼就在人群裡弄丟瞭楊秀成。她垂頭喪氣地在化妝間裡逗留瞭許久,拿粉蓋住瞭眼角鼻頭的紅痕才出來,忽見一個酷似楊秀成的身影從房間側門出去瞭。
容芳林雙目一亮,急忙自賓客中擠過,追著那個身影而去。
門外是一條光線幽暗的走廊,正對著後花園。天寒地凍,容芳林下意識想打噴嚏,急忙用手帕捂住瞭口鼻。
楊秀成警覺地回頭看瞭一眼,沒有看到躲在柱子後的容芳林。他在寒風中打瞭一個寒顫,加快腳步走進瞭花園裡。
孟傢的花園也是英式的,沒有亭臺樓閣,隻有立著裸女雕塑的噴水池和修剪成迷宮似的灌木籬笆。楊秀成走到一人多高的灌木屏障前,低聲咳瞭咳。灌木深處響起瞭皮鞋踩在碎石子路上的沙沙聲,朝他走來。
楊秀成站在燈光找不到的角落裡。裡面的人走出來,被他一把摟住。對方發出一聲嬌呼。
“是我。”楊秀成低聲說。
那女子這才松瞭口氣,抬手在他胸膛上捶瞭一下。
容芳林聽到那聲低呼明顯出自女人之口時,就暗道不好。她往前踏瞭一步,視線裡有什麼東西突然閃亮瞭一下。那是女子手上的鉆戒折射出來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