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零章

容芳林認得這枚鉆戒!它曾在眾目睽睽之下,由自己的兄長戴在瞭他訂婚的女人手上!

好似有一盆混著冰渣子的水自頭頂淋下,澆得容芳林連骨縫都冒著寒氣,血液全部都凍結在瞭血管裡。她緊緊捂著唇,背靠著一株矮松樹站著,屏住瞭呼吸。

楊秀成親瞭親杜蘭馨的臉,低聲說:“等瞭多久瞭?臉都冰瞭。有什麼話不能在屋裡說?”

“裡面人多口雜。”杜蘭馨哆嗦著往他懷裡鉆,“我也就幾句話。就是有個事要告訴你。”

“怎麼瞭?”楊秀成敞開衣服把情人抱住,“容嘉上說瞭什麼瞭?”

“和他沒關系。”杜蘭馨的手指繞著楊秀成的領帶,猶豫著,說,“你還記得,我們倆在杭州的時候,我吃那個藥,你還以為我生病瞭,是吧?”

楊秀成想瞭一會兒才明白杜蘭馨的意思,笑道:“不能怪我。那事確實隻有你們女人才知道。怎麼?那藥對你身子不好?”

杜蘭馨苦笑,“也不知道它到底好不好。應該就是我們倆第一次,在火車包廂裡那次……我當時沒準備……”

楊秀成明白瞭,怔住瞭。

良久,他才啞聲問:“你確定瞭?”

“中醫西醫都看過瞭,都是一個說法。”杜蘭馨死死拽著他的領帶,像是怕他突然跑瞭似的,“算時間,差不多就是一個月前,去杭州的火車上……”

楊秀成的氣息有些不穩,松開瞭手。

“這事還有誰知道?”

杜蘭馨不得不放開瞭他的領帶,雙手抱住胳膊,獨自抵禦著寒冷。

“容嘉上知道瞭。我狀態不好,他猜出來瞭。”

楊秀成驚駭地抽瞭一口氣。

“得瞭!”杜蘭馨煩躁地翻瞭一個白眼,“嘉上他從頭到尾都知道我們倆的關系。他也根本不在乎——隻要我不帶著貨進容傢門,讓他做便宜老子。”

楊秀成緩過一口氣,有些尷尬地解釋:“我現在至少在明面上還不能和容傢撕破臉,你明白的。”

“明白。”杜蘭馨譏嘲道,“你都已經和容傢離瞭心,已經被容定坤排斥,甚至已經偷瞭容傢大少爺的女人瞭,但是在面子上,你還是容傢的一條忠狗!”

楊秀成苦惱地抹瞭一把臉,“容定坤知道我背叛瞭他,不僅僅隻是打我一頓的事。你是杜傢小姐,他不敢對你怎麼樣。但是我卻什麼都不是。”

“你是我孩子的爹。”杜蘭馨把手按在腹部,也許是因為即將為人母的關系,她一貫虛情假意的臉上終於浮現出瞭真摯而充滿柔情的表情。

“秀成,你曾和我說過,想和我有個孩子,想和我有將來的。你難道隻是為瞭哄我上床而隨口說的?”

“當然不是!”楊秀成忙道,“我當然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我還沒有準備好。這來得太快瞭!”

“那你可要加快速度準備瞭。”杜蘭馨冷冷地看著他,“我等得,肚子裡這個可等不得。你要是覺得咱們玩大瞭想收手,我明天就去預約西醫做手術。你是有遠大前途的男人,我也不能拖累你不是?”

“蘭馨……”楊秀成無奈,“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愛你,當然也會愛我們的孩子。”

“養花都還得勤澆水呢。光有愛,可養不瞭孩子。”杜蘭馨格擋開瞭男人想要摟自己的手臂,“我倆開始的時候就說好瞭,合則聚,不合則分。我不是那種沒瞭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隻是我以為也許我們倆可以試著去搏一搏的。你要是臨陣退縮,盡早告訴我。”

杜蘭馨推開楊秀成,氣鼓鼓地朝屋子走去。楊秀成呆呆站著,似乎還有些沒有消化完這個足可以改變他一生的消息。杜蘭馨走瞭一段路,扭頭望瞭一眼男人萎靡沉默的身影,憋瞭許久的淚水終於滾滾而落。

她咬牙繼續朝前走,心裡暗罵:杜蘭馨,你這個沒出息的,最後竟然栽在這麼一個男人身上!吃一見長一智。永遠,都不要對男人這種東西動感情!

她正抹著淚,身子突然被人抓住,大力摟進懷裡。

楊秀成激動地吻著她的額角和頭發,飛快地說:“我會負責的!蘭馨,我們在一起,把這孩子生下來,養大。我……我盡快帶你走!”

杜蘭馨滿腹的委屈被男人簡短的一句話打得煙消雲散。她撲進楊秀成懷裡,點著頭大哭起來。

馮世真關上瞭水龍頭,扯瞭一張紙巾,慢條斯理地擦著手上的水珠。隔著洗手間的門板,能聽到樓下歡快的爵士舞曲的聲音。

舞會才剛開始,而她已經想回去瞭。

也許老天爺安排她過來,和容嘉上最後一次把話說開,好讓她走得沒有遺憾。她欺騙瞭一個男孩,傷瞭他的心。她無恥地頂著這個罪,決定遠走高飛,把所有的苦惱都丟給對方去消化。

馮世真深呼吸,拉開瞭門走出去。她怕再撞見容嘉上,不敢走大樓梯,便朝走廊盡頭而去,打算從仆人走的小樓梯下樓,從側門出去。她並沒有來過孟緒安的這座宅邸,摸不清樓梯在哪裡,隻有邊找邊走。

“誰在外面?”

馮世真停下腳步,看向身邊一扇門。門沒有關嚴,暖黃的燈光從門縫裡照射在腳下的地毯上。

“是誰?”裡面的人又在問。

出於禮貌,馮世真輕輕敲瞭一下門,說:“抱歉打攪瞭。我是樓下的客人。”

“請進。”那人倒不生氣。

馮世真隻好推開瞭門。

裡面是一間寬敞的畫室,擺滿瞭大大小小的畫框,空氣裡充斥著松節油刺鼻的氣息。一個少年坐在畫架前,正專心致志地在畫佈上塗抹著。

馮世真看到那個穿著白毛衣的背影,心猛地一抽,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讓她不禁吸瞭一口氣。

“晚上好,女士。”少年轉過頭,用英語朝她問候瞭一聲。

馮世真看清楚瞭他的臉,雖然那怪異的感覺還沒有消散,但是她已經鎮定瞭許多。

這是一個清秀俊雅的少年,十六七歲的樣子,蒼白削瘦,有些發黃的頭發垂在額前,一雙眸子倒是又黑又亮,像是養在白玉碗裡的黑水晶似的。

“晚上好,先生。”她微笑著,也用英語回瞭一句,“很抱歉打攪您作畫瞭。我就是想找個下樓的路,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少年放下畫筆,身子動瞭動。馮世真這才註意到,他是坐在輪椅上的。

“你有點眼熟呢。”少年說回瞭中文,仰著頭打量馮世真。

馮世真摸不準這少年的身份,隻有尷尬地笑。

近看,她越發覺得這個少年有些眼熟。或許是五官和她認識的某人相似,又或者是神態。但是這少年身上散發出來一股氣息讓馮世真有些不自在。好像是窗戶沒有關嚴實,有冷風自縫隙裡吹進來一樣。馮世真下意識抱住手臂,才發現自己皮膚上已經起瞭一層雞皮疙瘩。

“不用緊張,請坐吧。”少年卻是友善地一笑,指瞭指凳子,“你真漂亮,願意做我的模特嗎?”

馮世真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麼直白的贊美和請求,好生愣瞭一下,說:“我自然樂意。隻是……”

“那你坐那裡別動!”少年立刻重新換瞭一塊新畫佈,開始調顏料。

馮世真這下隻得按照對方的吩咐,坐在瞭一個高腳凳子上。

少年換瞭一塊新畫佈,一邊作畫,一邊說:“小姐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感覺。你和我大哥很熟吧?”

馮世真道:“請問,令兄是……”

“孟緒安。”少年笑瞭一下,“我在傢裡排行老九。”

“原來是九少,失敬。”馮世真口頭說著,心裡卻直犯嘀咕,“七爺他……從來沒有提起過你。”

孟九少烏黑的眼珠一轉,抿嘴笑起來,“你不是他的那些女朋友。”

“是的,我不是。”馮世真也不敢自稱是孟緒安的朋友,隻委婉地說,“我隻是為他做事的人。”

“那他一定很喜歡你。”孟九說,“你身上有他的氣息。”

馮世真很確定,這個氣息肯定不是孟緒安的體味。少年似乎想表達的是,馮世真在言行或者氣質上,已經受瞭孟緒安的影響瞭。

少年一邊盯著馮世真看,手下動作不停,作畫手勢十分熟練。馮世真枯坐無聊,便開始打量畫室四周擺放的畫。可這一看,那種縈繞著她的若有若無的怪異感,反而更明顯瞭。

房間的墻壁上掛滿瞭畫,墻角下也堆疊著塗抹著圖案的畫框。一眼掃去,畫中全部是女子。五官秀美的,卻是赤裸的,削瘦的,亂發披肩的女子。

陰暗晦澀的色調中,女子們清瘦蒼白的面孔呆滯無神,更像才從水潭裡打撈起來的屍體。她們都顯得那麼疲憊無力,瘦長的手臂垂著,肩膀瘦骨嶙峋。有些女子則是被囚禁在欄桿之後,枯瘦的手指如雞爪一樣摳著欄桿,對著外面露出呆滯目光。

那種呆滯,卻不是麻痹而絕望的呆滯,而更像是一場歇斯底裡的瘋狂前的沉默罷瞭。

馮世真對藝術略有涉獵,可也實在欣賞不瞭這麼頹廢陰暗的作品。她越看,越覺得毛骨悚然,周身都泛起瞭一股寒意。

“畫好瞭。”,孟九放下瞭畫筆,歪著腦袋端詳瞭一下畫,把它轉給馮世真看。

“你覺得怎麼樣?有沒有抓住你的神韻?”

牙白的畫佈上,油畫筆用褐色的顏料勾勒出瞭一個年輕女子的側面半身像。萬幸,不說同四周那些陰森的畫對比,這張畫顯得非常中規中矩。孟九少敏銳地捕捉到瞭馮世真面部的細節,線條流暢地描繪出瞭她挺直的鼻梁和倔強的嘴唇,還有清秀的眉眼,以及窈窕的身軀。畫中女子面容秀美、神態安詳,令人心生喜悅和向往。

沒有哪個女孩看到自己被畫得這麼漂亮而不高興的。馮世真放下心來,笑著道謝:“九少畫得真好。我還從來不知道自己也能這麼好看呢。您學瞭多久的畫瞭?”

孟九卻盯著畫佈,一臉凝重,沒有回答。

“九少?”馮世真試探著問。

“不對……”孟九低語,“這畫不對……”

“哪裡不對瞭?”馮世真遲疑著,朝他走過去,恭維道,“我看您畫得極好,美術館裡展出的那些畫都不如您的有神韻……”

“不對!”孟九突然大吼一聲,揚起的手臂差點打中馮世真的臉。

馮世真驚愕地後退兩步,就見孟九發瞭狂一樣把畫板舉起來,重重地砸在地上,再抬手一掃,裝顏料的瓶瓶罐罐全部被帶落,玻璃罐子噼裡啪啦地摔得四分五裂。顏料潑濺在瞭畫佈上。好端端的一張仕女肖像畫,轉眼就被糊得慘不忍睹。

可孟九還不罷休,嘴裡一邊嚷著“不對”,一邊還要去抓那張畫。他腿腳不便,一不小心就從輪椅上跌瞭下來,整個人趴跪在瞭地上。

馮世真的腳挪瞭挪,忍著反射性上前的沖動,又往後退瞭一步。

孟九抓起一把油畫刀,唰地一聲就將畫筆割出一刀長口子。畫上人像清麗的臉被一分為二。

“不對,不是這樣的!不是的!”他一刀接著一刀,“你怎麼能這麼開心,這麼快樂?我不準你這樣!”

畫佈轉眼就被割成瞭爛佈條。少年隨即把畫板丟開,抬頭盯住馮世真,雙目赤紅,表情卻隨之一變,恢復到瞭之前溫柔和煦的樣子。

“我嚇著你瞭?別怕。過來扶我一下。”

馮世真心跳如狂,手拽著胸前的衣服,卻沒有上前。

“九少是不舒服嗎?你稍等,我去叫人上來照顧你。”

“我頭暈。”孟九一臉無辜地坐在滿地狼藉之中,顯得又可憐又單純,“我站不起來。你扶我一下吧。你扶我起來,我就不告訴大哥你闖到我畫室的事,怎麼樣?”

馮世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小心翼翼地朝他緩慢走去。經過一張畫桌的時候,她借著身體遮擋,把一支美工刀捏在瞭手中。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