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本該是陰冷潮濕,寂靜黑暗的。然而,槍聲給它帶來瞭喧鬧,鮮血將它染上瞭刺目的顏色。
孟緒安已經囂張得肆無忌憚。他絲毫不在意後面緊跟著的容傢的車,也不在乎還會引起什麼轟動。三輛孟傢的車打著雪亮的車燈,轟足瞭油門,如怪獸一樣咆哮著,從大街上招搖而過,徑直駛進瞭孟傢那猶如堡壘一般的別墅鐵門之中。
別墅燈火通明,真槍實彈的手下在宅子裡外每一處全神貫註地巡邏著。細雨紛紛落下,在照射燈前飄忽如霧團。
馮世真被孟緒安拽著,赤著的雙腳踩著冰冷浸骨的積水,從這一片濕涼的雨霧之中被拖進瞭大廳。佈滿傷痕的腳踩在光潔可鑒的大理石地磚上不住打滑,留下一串凌亂且帶著血跡的腳印。馮世真踉蹌跌倒,抓著她胳膊的大手狠狠用力,又把她提瞭起來。
孟緒安像是一頭瘋瞭的獅子,雙目赤紅,喘息粗重。手下們根本不敢靠近,眼睜睜看著他把馮世真拖進瞭書房。
書房的大門沉重地甩上,發出震耳欲聾的砰然聲。孟緒安拽著馮世真快走瞭兩步,粗暴丟開。
馮世真狼狽地摔在橡木地板上,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她覺得她的左手肯定是扭傷瞭,稍微動一下,手腕處就一陣劇痛。
而孟緒安猶如困獸一般在書房裡狂躁地走動。他倒瞭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目光陰森地看著自己扶著沙發站起來的馮世真,突然猛地一揚手。
馮世真下意識縮瞭一下,水晶酒杯砸在她身後的壁爐上,啪地一聲碎成齏粉。酒灑在爐火裡,火苗猛地躥高瞭一截。
孟緒安隨即大步而來,一把掐著馮世真纖細的脖子,把她整個人拽到瞭面前。
“你行呀,馮世真。你是算準瞭我不會殺你?”
馮世真發絲蓬亂,面孔蒼白如紙,嘴唇已凍得發青,可眼中卻燃燒著熾熱而不屈的火焰。沒有眼淚,沒有恐懼怯懦,也沒有絲毫地猶豫。馮世真不以為然地一笑,毫不客氣地頂瞭回去。
“七爺在生什麼氣?可是你讓我給你一個驚喜的。難道這個驚喜還不夠大嗎?”
孟緒安手背青筋曝露,下意識加重瞭力道,呲牙陰冷一笑,“夠大,真是出乎我所料。你為瞭容嘉上,可是豁出一切。我想說你懦弱,可你又能為瞭容嘉上和我死磕到底。想說你勇敢,可你為瞭一個男人,連傢仇都不顧瞭。想來想去,也隻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你——”
他貼著馮世真的耳朵,掀動嘴唇,輕吐道:“賤!”
馮世真吃力地踮著腳尖,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拼命喘息。書房裡燒著壁爐,暖意融融,可馮世真周身猶如浸在雪水中一般,自骨縫裡一陣陣往外散發著寒意。視線裡是懸掛在書房天花板下的水晶吊燈。水晶燈璀璨的光芒在視網膜中連成一片,鋪天蓋地而來。
馮世真閉上眼,強忍著一陣陣暈眩和喉嚨的劇痛,對孟緒安的惡意回以一聲不屑的冷笑。
“我同七爺的想法有些不一樣。我恨不得親手將容定坤徹底毀掉,但是我卻不會失心瘋瞭似的去朝無辜的陌生人開槍。容嘉上沒有害過我傢人,我會因為容定坤的事遷怒於他,但是不會恨他,更不會去殺他!”
“蠢貨!”孟緒安將馮世真推得趔趄一下,鄙夷道,“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你們女人就是這麼一種心慈手軟又愚蠢的東西,眼裡隻有情愛。我以為你和她們不同,世真,結果你也不過是這種懦弱的貨色。”
馮世真惱意上頭,怒得反笑起來,“七爺非要給我扣這頂帽子,我也沒轍。不過在我看來,你口口聲聲說容定坤卑鄙無恥、罪該萬死,但是你和他也不過是一丘之貉!”
一股強大壓迫力自孟緒安身上散發出來,令馮世真下意識屏住呼吸。那個男人被徹底激怒瞭,而這正是她所要的。
“沒錯,你和他是一類人,孟緒安!”馮世真毫無畏懼地站在男人面前,仰頭迎著那近乎殺人的目光,“你們一樣偏執、自私、瘋狂,你們一樣不達目的不罷休,一樣不擇手段。你們甚至一樣冷漠、薄情、沒有人性、草菅人命……”
孟緒安猛地揚起手。馮世真反射性瑟縮瞭一下。但是那個耳光並沒有落下來。
手掌顫抖著,孟緒安竭力自持,啞聲道:“我給你個機會道歉,世真。”
“滾你的吧,孟緒安!”馮世真破口大罵,雙目亮如烈焰,甚至向前邁瞭一步,“今天會場上死傷有多少,你可能根本就不在意吧。那些完全無辜的人因為你失去理智的刺殺計劃而被牽連。他們也有親友,有父母兒女,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樂的人。有人會因為他們而傷心,有傢庭會就此破碎。而你根本就不在乎!在你眼裡,天下隻有你最痛苦委屈,隻有你的復仇最重要。你就是這個世界的中心,你好可憐,而別人都是禍害倒黴。自己說說,你這樣,和放火燒聞春裡的容定坤,有什麼區別?”
孟緒安面色陰鬱得猶如窗外的黑夜,嗓音暗啞好似沙礫:“那些豪門權貴,你以為他們都那麼清白?”
“孟緒安,你不是神!”馮世真一字一頓地怒吼,“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瞭,這天下還輪不到你來主宰別人的命運!你總說因果有報。那今夜一過,那些無辜傷亡的人傢,他們的冤仇找誰來報?”
孟緒安傲慢地抬起瞭下巴,嘴角輕勾著,“世真,你也操心得也太寬瞭,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是多麼正義、純潔,又無私。你好端端地站在這裡,那是我還沒打算殺瞭你。”
“是啊。”馮世真仰著臉,忽而笑得嫵媚,“別人會說,你這個女人,占瞭便宜怎麼都不知道賣個乖?我該謝謝七爺事前就把我關起來,不讓我被卷進槍戰才對,是嗎?我該慶幸我得瞭公子哥兒的垂青,頓時高人一等瞭,是不是?”
孟緒安緊緊抿著唇,眼中雷雲翻滾。
馮世真盯著他的雙眼,咬著牙說:“我是個弱者,孟緒安,我很清楚知道自己的本事。不論你把我打扮得多漂亮,我終究不是你們階層中人。而弱者在這個世道上是處於劣勢的。那是房子燒瞭沒人理,那是遭遇欺辱無處申冤。今天我很走運,因為我有男人保護我。而那個禮臺上的姑娘,那些中瞭流彈的賓客,他們就沒那麼走運。但是,我怎麼知道,我將來不會成為他們?下一次沒有男人保護,我又能跑多遠?”
她深吸瞭一口氣,嗓音越發沙啞,語氣也越發沉重:“人人都說世道亂,政府成天在打仗,連國事都沒人管,誰在乎小老百姓的疾苦。你們這些強權新貴崛起,有錢有權有槍,簡直無所不能,自己就是王法,是天。你視這些特權為理所當然,可你和容定坤不過黑吃黑,誰都不幹凈!”
孟緒安深深呼吸,面色鐵青。
馮世真嗓音越發低,疲憊之意一覽無餘,“而我們這些黎民百姓,卻隻想求一個規章秩序,隻想安穩過日子。七爺你從小富貴,你體會不到小老百姓這種在夾縫中求生存的艱難。孑孓螻蟻,朝生暮死,也想好好活到白頭。你們豪門傾軋相鬥,不該是我們來付出代價!”
她扶著沙發靠背,閉目深呼吸,緩過瞭一陣暈眩,又說:“你說我懦弱,我不過是兔死狐悲罷瞭。他人性命如流沙,將來我亦然。而且,孟緒安,天下沒有永遠的強者。人上有人,你能保證你永遠不會受到比你更強大的勢力的欺壓?你覺得你會永遠不成為別人的棋子和踏腳石?況且,就算是神,也不能為所欲為。神是悲憫的,神愛世人。而你不是。”
書房裡陷入壓抑的寂靜之中。馮世真吃力的喘息因為身上的寒顫而時不時被打斷,而孟緒安也逐漸從狂怒的狀態中冷靜瞭下來。
良久後,孟緒安轉過身,重新去倒瞭一杯酒,遞給馮世真。
馮世真接過來,仰頭一飲而盡,而後把自己丟進瞭緊靠壁爐的沙發裡,縮著身子,貪婪地吸取著爐火的暖意。
孟緒安點瞭一根煙,靠著窗邊的鋼琴站著,扯下領帶丟在一邊。他低沉的嗓音響起,打破瞭寂靜。
“孟九是我大姐給容定坤生的兒子。”他用不帶情緒的語氣說著,“我傢傢教甚嚴,不能容忍大姐未婚有孕。但是事發的時候,月份已經很大瞭,不適合做手術,隻有生下來。但是這隻是表象。你不知道的是:容定坤當初為瞭操控我大姐,哄騙她抽上瞭大煙。大姐煙癮非常重,為瞭能從容定坤那裡弄到煙,不惜把傢裡價值連城的金麒麟偷去給他。”
馮世真又重重地打瞭一個寒顫,不禁伸手抱住自己的胳膊。
孟緒安的聲音卻依舊是麻木的,繼續說:“故事還遠沒有結束。大姐在美國被送去瞭教會醫院。我當時在一所寄宿制中學裡念書,等我放假回傢,傢母成天在哭,傢父突然不準我去醫院探望大姐。我是聽傢中仆人說,大姐瘋瞭。”
孟九筆下那些病態的女人像浮現眼前,馮世真又哆嗦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