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傢和孟傢這場仗,你覺得會怎麼結局?”馮世真問。
肖寶麗說:“七爺老奸巨滑,但是容嘉上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這樣打下去也不過兩敗俱傷。而且有報紙不知道從哪裡弄到瞭孟大小姐的事,幸好被七爺花錢封口瞭。孟傢極要面子的,本傢裡還有四五個年輕小姐。這事要鬧出來,小姐們也不好嫁人。所以,現在有人出面,請瞭杜老板做說客,今晚在聚福春設宴。讓兩傢不說言和吧,至少做到停戰熄火,能動文就不動武。我也不知道這事能不能談成。”
馮世真思索著說:“應該能的。容傢本來理虧,容嘉上如果不是裝傳出來騙我的話,我覺得他還是替他爹覺得愧疚的。七爺之前喪失瞭理智,現在吃瞭虧,應該知道武鬥消耗大,不如文鬥劃算。”
肖寶麗點頭笑瞭笑,“世真,我還是覺得你放棄得太早瞭。”
“不放棄能做什麼?”馮世真自嘲道,“我隻是做回瞭我自己罷瞭。我就是這麼一個平凡無奇的女教師。那些借來的裙子和珠寶,總是要還的。就像西洋童話書裡的辛德瑞拉,做公主也隻能維持到午夜十二點。”
“說到珠寶——”肖寶麗打開瞭手提袋,從裡面取出瞭一個手帕包,遞給馮世真,“這是七爺讓我轉交給你的,說是你落在他那兒的。”
馮世真把手帕打開,鮮紅欲滴的南紅手串安靜地躺在淺藍色的手帕上。
“七爺他……”馮世真拿起手串,“他還說瞭什麼?”
肖寶麗搖頭,“他好像還在生氣。我不過稍微提瞭你一句,他就沖我大發雷霆,嚇死人瞭。不過你放心,他這種怒火,雷聲大雨點小,不會再來尋你麻煩的。”
“我要謝他不殺之恩呢。”馮世真嘲道。
“別這麼說。”肖寶麗意味深長地說,“七爺待你一直不同的。你殺瞭他那個非常倚重的屬下,他都沒說什麼。他其實很看好你,有心繼續培養你的。”
“可我實在不識抬舉。”馮世真聳肩苦笑,“麗兒,替我向七爺道謝。我明天一早的火車,不能去向他辭行瞭。我和他……我們倆在許多事上觀點沒法一致,但是至少我感謝他當年幫助瞭我一把。”
晚上,馮世真收拾行李的時候,前思後想,還是把手串放進瞭行李箱裡。
她曾在那個浮華的世界裡闖蕩過,這手串就算是一個旅遊紀念品。看著它,可以提醒自己曾經多麼天真愚蠢,又曾多麼無望地喜歡過一個少年。
“收拾好瞭嗎?”馮世勛敲瞭敲門。
“都收拾好瞭。”馮世真合上瞭行李箱,扣上瞭皮帶。
馮世勛不是看不出來妹妹臉上的憂傷和失落,他卻強忍著,絕口不再提所有和容傢有關的事。
“你一個人趕路,要註意安全。”馮世勛絮絮地說,“北平下雪瞭,很冷,你把我給你買的那件皮衣帶上瞭嗎?”
“帶上瞭。”馮世真笑著拉著兄長的手,“我以前在南京讀書的時候,不是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
馮世勛摸著馮世真的頭發,忍不住將她一把擁進瞭懷裡,吻瞭吻她的發頂。
兄妹兩人已經成人,這樣親密的舉動讓馮世真有些不自在。可是馮世勛把她抱得很緊,她也不敢用力掙紮,怕讓哥哥不高興。
“隻有我們才是一傢人,世真。”馮世勛用力擁著懷裡有些僵硬的身軀,慎重地說,“隻有我,才不會傷害你,利用你。隻有我,才會對你不離不棄。”
馮世真越覺得又感動,又不大自在,隻好說:“誰叫你是我大哥呢?哥哥總要給妹妹收拾爛攤子的。”
馮世勛長長嘆瞭一聲,“沒事。反正將來,屬於你和我的日子,還很長很長。”
這也馮世真以為自己會失眠,但是她躺在床上,很快就入睡瞭。她以為自己會做夢,然而她一覺睡到鬧鐘響起,睡眠沉得好似嬰兒似的。
冬夜天色亮得晚,清晨五點半,天空還是濃濃的墨藍色。馮世真告別瞭父母,由馮世勛陪同著,前往火車站。
而清晨的火車站卻已熙熙攘攘,早點攤子上飄著裊裊白煙,剛下火車的旅人正捧著生煎包子,大口呼吸著上海的空氣。他們都懷抱著野心,來到這座繁華的都市,都夢想著闖蕩一番,出人頭地。而他們中相當大一部分人卻註定瞭要失望。上海灘是一隻會吞噬人的巨獸,會打擊你的意志,消磨你的骨氣,摧毀你的希望。而你如果經受住瞭折磨,改頭換面地活著回來,那也不過是同樣的軀殼裝著一個陌生的靈魂罷瞭。
“世真!”馮世勛提著行李箱,在前面催促。
馮世真深呼吸,跟上瞭兄長的腳步。
馮世勛一路把妹妹送上瞭車裡的包廂,又給瞭掌車一塊錢小費。同車廂的乘客是一對慈眉善目的老夫妻,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孫女。馮世勛見他們像是正派人,才放下心來。
“哥,我自己能行的。”馮世真被那對老夫妻看著笑,很是有些不好意思,把馮世勛一個勁往外面推,“你不是要去開會嗎?現在不走,就要遲到瞭!”
馮世勛叮囑:“你在南京住下後,給我發一封電報來。到瞭天津也是一樣的。”
“知道瞭。”馮世真紅著臉。
馮世勛下瞭車,又道:“到瞭北平給我辦公室來個電話!”
“知道啦!”馮世真跺腳。
馮世勛三步一回首,依依不舍地走瞭。
馮世真回瞭包廂裡。坐對面的老太太取出瞭蘋果請她吃,她也把自己帶的一包五香瓜子拿瞭出來。兩人閑聊瞭幾句,原來這傢人是從北平來上海走親戚的,也是要回北平去。
老人傢抱怨上海潮濕,什麼東西都比北平貴,然後又打聽馮世真年紀多大,傢中有什麼人,有沒有結婚,剛才那個英俊的小夥子是做什麼的。馮世真耐著性子敷衍著,心道怎麼還不開車。
在門外走廊上玩的小女孩跑回來,嚷嚷道:“姥姥,我想吃烤紅薯!”
老太太道:“要開車瞭,別亂跑。”
馮世真趕緊起身,說:“我也想吃呢。我下去買。”
天色已逐漸放亮,深藍的天像是被水洗得脫瞭色,成瞭灰撲撲的淺藍。剛開走瞭一輛火車,站臺上人影稀少,火車濃密的蒸汽隨風飄散,如山間雲霧。模糊的人影在這一團團的霧氣中匆匆來去,好似結束瞭一夜遊蕩,急著回歸來處的幽魂一般。
馮世真站在烤紅薯的爐子前,聞著濃濃的甜香。
“我真想帶著你遠走高飛。”
馮世真扭過頭去,看到一對情人正在車廂門前依依惜別。一身軍裝的男孩一隻腳已經踏上瞭車廂臺階,卻又忍不住轉身把戀人緊緊抱住。他們年輕且無畏,若無旁人,訴說著纏綿的離別情話。
馮世真望著他們,臉上微微笑著,胸膛裡卻突然湧出瞭一股沉沉的鈍痛。心上像是被一隻大手殘酷地捏住瞭,連跳動的力氣都沒有瞭。
多羨慕呀。
哪怕分別在即,他們至少相愛,至少擁有彼此的真心。這愛能讓人偉大和堅強,讓人不再覺得孤單。
在這麼一個寒冷陰暗的清晨,在蒸汽繚繞的月臺上,愛把人和蕪雜浮躁的世界隔絕開來,構建出一個隻屬於他們的小世界。
曾經,馮世真覺得自己隻要轉過身,對那個男人點點頭,她就能得到這些幸福。
然而那隻是她癡傻的幻覺,是她膽敢喜歡上仇人兒子的報應。
火車長鳴。馮世真抱著一袋熱騰騰的烤紅薯,朝車廂口走去。
那對戀人在哭泣,不舍地親吻著,仿佛面臨著生離死別。
世真。
馮世真仿佛又聽到瞭那個溫柔呼喚他的聲音。
清醒點,死心吧。一切都結束瞭。
她朝那對情人投去同情而又飽含著羨慕的一瞥,抓著扶手,踏上瞭臺階。
一隻戴著皮手套的大手兀然伸瞭過來,扣住瞭她的手腕。
緊接著,身上一緊,強健的胳膊摟住瞭她的腰,將她整個人往後拉去。
懷裡的烤紅薯咕嚕嚕滾落到瞭地上。馮世真的表情凝固在茫然而又驚訝的一刻,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後跌下去,落入瞭那個堅實而熟悉的懷抱之中。
月臺上蒸汽繚繞,天光昏暗,宛如幻境,火車汽笛長鳴。
馮世真覺得自己好像落入瞭夢境。她轉過頭,不確定看著那個把自己攔截下的男人,註視著那張讓不期然闖入的面容。
而容嘉上也凝視著她,沉默無言,面容冷峻,任由團團霧氣飄來,將兩人包圍住。
心掙脫瞭禁錮,開始瘋狂地跳動,可神智卻又在關鍵時刻背叛瞭主人,瑟縮在瞭角落裡,任憑呼喚卻不得回應。
馮世真覺得自己此刻呆呆註視著容嘉上的樣子肯定很傻,卻連控制一下表情都做不到。有一萬個念頭自腦子裡掠過,卻沒有一條留下來。她徹底懵瞭,像是被人拎著後頸提起來的貓,手腳僵硬地蜷縮著,不知道該等待斥責,還是愛的撫摸。
“幸好……”容嘉上摟緊瞭她,面對面地逼視著,堅硬的唇角卻慢慢勾起瞭一個似乎非常溫柔的笑來。
“抓住你瞭!”
馮世真隱約聽到瞭腦海裡的斷金裂玉的聲音,仿佛有什麼束縛她許久的東西,終於不堪重負地碎裂、脫落,化作瞭齏粉。
轟隆——
火車緩緩啟動。一團團白霧翻湧,裹著沉默相望的兩人。
“喂,你們兩個還上不上來?”掌車站在門口大聲喊。
“要的!”容嘉上應道,拉著馮世真追過去。
他身手敏捷地跳上瞭車,站在門口,後朝馮世真伸出瞭手。
“世真,快!”
風卷起容嘉上大衣的衣擺,拂動著他額前一縷碎發。他在風中朝馮世真笑,眸光猶如秋光臨水,充滿熟悉的清澈和溫暖。
馮世真的胸膛燃燒著,加快瞭腳步,抓住瞭他遞過來的手。
一股大力將馮世真拽瞭上去。她重重地撞進一具堅實的懷抱裡,隨即又被壓在車廂壁上。緊貼在一起的胸膛以同樣的頻率振動著,身軀隨著逐漸加速的列車輕輕搖晃。
兩人都在急切的呼吸,仿佛剛才那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已經耗盡瞭畢生的力氣。
“為什麼……”馮世真氣息飄忽,難以置信“你為什麼會……”
容嘉上目光脈脈,“是你先來招惹我的,怎麼能讓你這麼輕易地逃掉?”
馮世真因這句話而雙目酸澀難忍。她抬手摸瞭摸容嘉上被風吹得冰涼的臉,放棄一般地輕聲一嘆。
“容嘉上,你真是我的罪。”
容嘉上的唇角微微翹起:“那就把我背負著吧。”
馮世真定定地註視著容嘉上片刻,抬手摟住瞭他的脖子,踮起腳尖,主動吻上瞭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