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

次日容嘉上推瞭手頭的事,幫馮世真搬傢。

說是搬傢,馮世真才來北平不過半個月,除瞭被褥和一些日用品外並無其他東西。容嘉上開瞭個車,也不讓保鏢動手,自己一手抱著被褥,一手拎著雜物,噔噔地上瞭樓。

馮世真那個師姐早聽聞有一個英俊小開在追求師妹,卻沒想到是個會親自做力氣活兒的男人,大開瞭眼界。容嘉上俊朗幹練,做事雷厲風行,又親切隨和絲毫沒有架子,和尋常小開有著天壤之別。佈置好瞭屋子後,容嘉上又請師姐和他們一起吃瞭一頓飯,態度誠懇地托師姐好好照顧馮世真。

沉重容嘉上起身去洗手間的時候,師姐拉著馮世真問:“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沒影的事呢。”馮世真說,“他傢裡不同意我們在一起。”

師姐想想也能理解,卻覺得很遺憾,“多好的人呀,簡直千裡挑一,羅曼史小說裡都找不出這麼優秀清標的。太可惜瞭。”

“門不當戶不對,沒緣分唄。”馮世真倒是很平靜。

師姐便不再說什麼,用完瞭飯便告辭瞭。

返回酒店的路上,司機開車,容嘉上和馮世真依偎著坐在後座,沉默地望著窗外的景色。

車一路穿城而過,經過紫禁城巍峨的城門,經過太廟天壇。白雪中的千年古都顯得那麼荒涼蒼寂,就像一頭沉睡的雄獅。世人在它眼皮底下來來去去,它巋然不動。

回瞭飯店,馮世真回房換衣服。容嘉上站在門口,看著她脫去大衣,穿著毛衣的背影清瘦,腰線收在松松的衣衫裡,更顯得纖細荏弱。他不禁一步邁瞭過去,自身後把她擁住,環著柔軟的腰,溫熱的唇緊緊貼在她耳後。

“真不和我回上海嗎?”容嘉上懇求著,“我舍不得把你留在北平。這裡這麼冷,我放心不下你。”

馮世真輕撫著他的手背,柔柔笑著,“我想著你就不會冷瞭。別擔心我。等到時機合適瞭,我會回去的。”

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打斷瞭臥室裡的溫馨。

容嘉上反把馮世真抱緊瞭幾分,很是不快地哼瞭哼。

馮世真側臉輕柔的吻他的臉頰,“去接吧。萬一是要緊的事。”

容嘉上親瞭親她的唇,這才不舍地松瞭手,去客廳接聽。

“大哥,”容芳林有些異樣的聲音傳來,“爹醒瞭,就剛剛。他問你在哪裡,我說你去北平談事瞭。”

容嘉上坐在沙發裡,感受到一股陰風自身後某處吹到身上,皮膚上冒起瞭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醒瞭?”他沉聲問,“情況怎麼樣?”

“腦子挺清醒的。”容芳林說,“但是腰部以下沒有知覺瞭。醫生正在給他做檢查。初步估計,應該是子彈傷瞭他的脊椎。”

容嘉上愣瞭一下,說:“他恐怕不會接受這個事。”

“可不什麼?”容芳林嘆瞭一聲,“爹知道瞭後大發雷霆,把吊瓶都砸爛瞭。醫生不得不讓護士給他打針才讓他安靜下來。”

“傢裡其他人呢?”容嘉上朝臥室望瞭一眼。

容芳林說:“媽媽和姨娘們都在裡面陪著爸爸。芳樺也接到瞭消息,說會盡快趕回來。雲弛哥陪著她的。”

“趙叔呢?”

“啊?”容芳林的語氣忽然有些怪,“你問他幹嗎?”

“爹醒瞭,他難道不過來?”容嘉上反問。

“哦!”容芳林忙道,“他也在的。大哥要和他說話嗎?”

“不瞭。”容嘉上說,“告訴爹,我明天一早回來。”

容芳林應下,又有些吞吞吐吐地問:“大哥,你和馮小姐……以後怎麼辦?”

容嘉上閉上眼,冷淡道:“這和你沒關系。幫我個忙,別在爹面前提起她。”

“當然不會的。”容芳林道。

容嘉上放下電話,抹瞭一把臉,坐在沙發裡一動不動。

良久,他轉過頭去。馮世真正靠在臥室門邊,也不知道這樣一言不發地看瞭他多久。

兩人的視線隔著半個客廳相遇,像兩條絲線絞纏在瞭一起。又或許,從兩人在舞池裡四目相接那一刻起,他們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彼此的身影。

終於,馮世真先開瞭口,輕輕地問:“你要回去瞭?”

容嘉上艱難地吞咽瞭一下,啞聲說:“是。”

馮世真清秀的面容依舊平靜,她又問:“什麼時候?”

容嘉上說:“明天。”

馮世真哦瞭一聲,低垂下眉眼,看著腳下織花的羊毛地毯。

容嘉上深深地註視著她,貪婪地看著她如畫的眉眼,溫潤的嘴唇,看著她那據說和自己很相似的鼻梁。他忽然想起瞭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我們去照幾張相吧。”

馮世真茫然地抬起頭來。

容嘉上說:“我們倆從來沒有合影過呢。”

馮世真想瞭想,點頭微笑道:“好的。”

外面已經夜幕降臨。隆冬季節,店鋪打烊得很早。容嘉上冒著雪開車轉瞭好幾處照相館,店傢都已經關門瞭。他和馮世真沒有吃晚飯就跑出來瞭,此刻又冷又餓,縮在車裡,隻有相視苦笑。

車窗外寒風呼嘯,細雪紛飛。夜色蒼茫渾沌,猶如未經過盤古劈砍過的最原始的世界。而車裡,充盈著淺淺的暖意。兩人盡可能地依偎在一起取暖,像是一起抵禦隆冬,等著春天來臨的兩隻小動物。

“回去嗎?”馮世真問。

“再找找吧。”容嘉上把馮世真的手捂在手心裡,呵瞭一口氣。

於是他們沿著長街繼續找下去。也算是老天爺同情,終於讓他們找到瞭一傢老板就住在店鋪樓上的照相館。看在容嘉上的鈔票的份上,老板打開瞭大門,放他們兩人進去瞭。

為瞭照相,馮世真特意換上瞭一條象牙白的羊絨針織洋裙,濃密的秀發蓬松地挽在腦後,時髦秀麗,落落大方。容嘉上穿著筆挺的西裝,眉目清朗,面容俊逸。兩人一坐一立,站在照相機前,無需任何背景幕佈,就已閃閃發亮。

鎂光燈閃爍,將兩人年輕的容顏,尤其是交握在一起的手,永遠定格在瞭膠片上。

照相館的老板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般漂亮又登對的年輕男女,不肯收錢,卻想多洗一張照片放在櫥窗裡用來招攬顧客。

容嘉上見馮世真沒反對,便同意瞭。容嘉上又加瞭一筆錢,讓老板連夜把照片洗出來,明日一早送到飯店去。

出瞭照相館,雪已下得比先前大多瞭。鵝毛似的雪花自漆黑無垠的天空中飄落,這座城市是那麼安靜,安靜倒他們兩人站在路燈下,都能聽到雪輕輕落在雪堆裡的沙沙聲。

“上海一定暖和多瞭。”馮世真說。

“也許吧。”容嘉上握著她的手,“沒有你在的地方,是冷是暖,又有什麼區別呢?”

馮世真依偎進他懷中。兩人在落雪的街頭緊緊相擁。

馮世真心想,也許,從此以後,她都不敢再看夜空中的落雪。

回到瞭飯店溫暖的套房裡,容嘉上站在窗邊,沉默地脫著大衣。馮世真從身後無聲地走瞭過來,摟住瞭他的腰。

容嘉上深深呼吸著,轉過身去。馮世真踮起腳尖,如她在火車上做的一樣,摟住他的脖子,吻住瞭他。

容嘉上用力地回吻她,將她打橫抱在臂彎裡,走進瞭臥室。

這一夜過得很快,又過得很漫長。

北方在窗外呼嘯瞭一整夜,碎雪一潑接著一潑撞擊在窗玻璃上。而窗戶堅守住瞭陣地,將嚴寒抵禦在瞭外面。

溫暖得近乎燥熱的屋裡,情人們纏綿著,時而癲狂,時而溫柔,不知疲倦。

從門縫裡透過來的客廳的曖昧的燈光照在容嘉上佈滿瞭細密汗水的後背上,隨著他起伏的肌肉線條流轉,拉伸出一道優美的曲線。

他們緊緊擁抱著,流過淚,又因濃情蜜意的話語而輕笑起來。臨別在即,並沒有太多的海誓山盟可以說,那就隻能一遍遍地表白對對方的愛。

“不要忘瞭我。”容嘉上懇求著,“我愛你,世真。真想把這話刺在胸口給你看。”

“你不說,我也能感覺得到。”馮世真撫摸著他汗濕的頭發,“我也愛你。”

容嘉上苦笑著,不停地親吻戀人的唇。

“那就記住我的話,我的人。記住這些天所有的事。記著,我可還沒打算這麼輕易地放棄你呢。”

馮世真趴在容嘉上的胸膛聲,聽著他的心跳聲,迷迷糊糊地說:“我怎麼舍得忘瞭……”

容嘉上擁緊瞭她,聽著她的呼吸聲逐漸綿長,聽著窗外的北風,自己卻是徹夜未眠。

次日,天還未亮,容嘉上就已起身,梳洗過後,開始收拾行李。

馮世真揉著眼睛起來,幫著他整理衣物,然後拖出箱子,把自己最後留在酒店裡的一些物品也收拾好瞭。

他們安靜而有默契地做著,沒有過多的交談。

收拾完後,兩人坐下來,用瞭一頓簡單的早餐。熱騰騰的瘦肉粥,烙得金黃酥脆的蔥油餅,嫩得流黃的雞蛋,糯甜軟香的紫薯條,還有濃香撲鼻的咖啡。他們安靜地用餐,隻時不時目光對視,溫柔微笑。

窗外天色逐漸放亮。大雪已停,晴空碧藍如洗,清晨的陽光如一匹金色薄紗籠罩著這座銀裝素裹的古城。

“等到開春瞭,”容嘉上忽然說,“等開春瞭,就可以放風箏瞭。”

馮世真放下筷子,忽然雙目發熱。

誰知道他們倆將來是否還有機會一起放風箏。

他們相識於夏末,分別於隆冬。這曇花一現的短暫戀情呀,甚至都沒能堅持到開春。回憶中,也永遠缺瞭春日的百花和夏日的繁星。

容嘉上先讓司機開車把馮世真送去公寓。容嘉上幫她拎著箱子,送她進去。

小巷子裡的積雪沒有人掃,堆得老厚,一腳踩下去,沒過腳踝。容嘉上在前面一腳一個坑地開路,馮世真踩著他的腳印跟在後面。

陽光照得雪地亮晃晃的,巷子裡除瞭他們,連半個人影都沒有。容嘉上不禁想,他和馮世真一起走過的路不少,可到瞭終點,總免不瞭分道揚鑣。什麼時候,他們能不分開,一直手拉著手繼續走下去?

隻可惜天下的路都有盡頭,學校後門就在前方。

“嘉上。”馮世真喚著。

容嘉上沒有回頭,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埋著頭朝前走。

“嘉上。”馮世真又喚瞭一聲,拉住瞭容嘉上的手。

箱子撲地落在雪地裡。容嘉上轉過身,雙目赤紅,急促地呼吸著,淚水順著臉頰滾落。他絕望而又無奈地看著馮世真,嘴唇翕動著,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馮世真的心疼得好似被插瞭一刀,還使勁地絞著。她撲過去抱住容嘉上的臉,哆哆嗦嗦地吻住他。

容嘉上狠狠地咬著她的唇,把她摁在瞭圍墻上,用盡全身力氣去吻她。

唇齒間彌漫起淡淡的血腥氣,還有淚水咸澀的滋味。

“不要怪我。”容嘉上閉上眼哀求著,又有兩滴淚水滾落。

馮世真胡亂地抹著他的臉,不停地吻著他的眉心、雙眼、嘴唇。她不明白為什麼容嘉上這麼害怕自己會怪他。是為自己對傢族的懦弱妥協而慚愧嗎?

“我愛你……我愛你呀,嘉上。”馮世真用力捧著容嘉上的臉,註視著他的雙眼,“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容嘉上將她緊緊地摁在懷中,擁抱的力氣大得幾乎讓人窒息。

“我沒有放棄你,世真。等著我!”

容嘉上松開瞭馮世真,把箱子提到門口放下,然後轉身大步朝著停在路口的車走去。

他一直低著頭,沒有再看馮世真一眼。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