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七章

上海的天總是鉛灰色的,雲低低地壓在人頭頂。零星的雨點隨著西風散落天地,在車窗上劃出細細的一道水痕。草木繁茂的容傢大宅在這樣的天色下愈發顯得陰沉而壓抑,猶如一座監獄,敞開大門,迎接它無處可去的遊子歸來。

“大少爺回來啦?”容太太站在樓梯上迎接繼子,不冷不熱地打瞭個招呼,“你爹打醒來就一直念叨著你。他現在住在西堂,你先過去給他請個安吧。”

陰天,又沒有開燈,宅子越發顯得陰鬱。可容太太滿面紅光,衣裙光鮮,好似燈泡閃閃發亮,絲毫不像個丈夫重傷癱瘓在床的苦命妻子。

容嘉上淡漠地朝繼母點瞭點頭,朝西堂而去。

容嘉上如今已對人事十分熟悉瞭。女人不會平白無故就這麼容光煥發。想必在容定坤昏迷,容嘉上去北平的這大半個月裡,有人很好地滋潤瞭容太太,讓她擺脫瞭昔日憔悴的怨婦形象。

想到此,容嘉上就對父親如今的狀態更加好奇瞭。

他人才剛走進西堂的門,就聽樓上傳來一聲爆喝,餐盤碗碟打翻的清脆聲響響徹整棟小樓。

“你想害死我嗎?”容定坤在咆哮,“不要以為我現在動不瞭,我就不是容傢的一傢之主!”

老媽子逃難一般從臥室裡連滾帶爬地跑瞭。容定坤的咒罵聲滔滔不絕,嗓音沙啞難聽,就像夜梟的嚎叫一般。

容芳林疲憊無奈的聲音響起:“爹,您消消氣,醫生說讓您不要動氣的。”

“那你還要我怎麼樣?”容定坤咆哮著,“不想伺候我就滾!”

“爹……”

“滾——”

容芳林狼狽地走瞭出來,就見兄長風塵仆仆地站在樓下。兄妹倆四目相接,兄長溫柔而飽含著安撫力量的目光穿透瞭女孩的心。各種委屈湧上心頭,容芳林頓時紅瞭眼眶。

“大哥。”容芳林喚瞭一聲,哽咽瞭。

容嘉上走瞭上來,摸瞭摸她的頭:“沒事瞭。我回來瞭。其他人呢?”

容芳林抹著淚,說:“芳樺精神不好,也不敢讓她過來。媽媽不想來,爹又討厭孫姨娘,於是隻有我和王姨娘輪流來伺候他。我……爹醒來後,性情大變。大哥,你要當心。”

他老瞭。這是容嘉上見到重傷醒來後的父親的第一個念頭。

容定坤坐在大床上,整個人如風幹的橙子似的,幹枯而憔悴。他的皮膚黯淡無光,松垮垮地掛在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在光影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深刻。昔日挺拔的身形萎縮瞭一大圈,背佝僂著,雙目深陷,兩道法令紋顯得那麼刻薄又冷酷。他用陰森森的目光盯著歸來的長子,像是一隻蜘蛛等著獵物落入網中一般。

容嘉上感覺很不自在,所以在距床還有三四步的地方站住瞭,沒有繼續上前。

容定坤目光陰森地註視著站在幾步之遙的兒子。年輕人英俊而高大,身影挺拔如松,渾身散發著蓬勃灼熱的朝氣。他充滿瞭鮮活的生命力,就像一個正努力穿破雲層,要照耀大地的太陽。容定坤在兒子的光芒下愈發萎靡瑟縮,像是見不得光的生物。

“你還知道回來?”容定坤的嗓音喑啞粗糙,飽含著怨忿,“怎麼?那個女人居然還舍得放瞭你?”

容嘉上平靜地註視著父親,說:“我和世真已經結束瞭。”

容定坤譏笑:“沒出息的東西。隻知道被女人牽著鼻子走的蠢貨!你居然就這麼簡單地和杜傢解除婚約瞭?現在整個上海都在笑我們容傢是個軟腳蝦,被戴綠帽子瞭都不知道反擊。”

容嘉上淡漠道:“這是我的婚事,我有自己的處理方式。”

“這是容傢的婚事!你不過是這婚事裡一個跑腿的!你有什麼資格自己做主?”容定坤咆哮著,整張臉漲得通紅,“你簡直把你爹我積攢瞭幾十年的老臉都給丟光瞭!孟緒安都已經殺到瞭面前,你卻隻知道一味避讓。是那個姓馮的女人讓你變得這麼懦弱瞭嗎?容傢養瞭那麼多殺手,這個時候不用,還要等什麼時候?”

“這可有點難辦呢。”容嘉上嘴角揚起諷刺的笑意,“他們一個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一個是兄弟傢的舅舅。我要殺瞭自己兄弟,您老醒來後我可怎麼交代?”

“你胡說什麼?”容定坤咆哮。

容嘉上冷冷道:“爹還不知道這個好消息?孟傢大小姐當年給您生瞭一個兒子,一直養在孟傢,行九,今年十七歲。之前在拍賣會上見瞭一面,雖然孱弱瞭點,被慣得性子有些嬌縱,但是一看臉就知道是我兄弟。爹見瞭他,肯定很歡喜。”

孟九的事,旁人都不知道。容定坤也下聽容嘉上一說,整個人懵瞭,半晌才渾身哆嗦著道:“你說什麼?青芝還給我生瞭兒子?”

“是呀。”容嘉上有心不提孟九的殘疾和瘋病,帶著惡意笑著,“所以說,比起爹,我確實要軟弱些。我還沒有心狠手辣倒對自己親兄弟下毒手的地步。”

“住口!”容定坤掙紮著想起身,可是失去知覺的下半身禁錮住瞭他。掙紮之中,薄被滑落在地上,露出他綿軟無力的雙腿。

“孟傢有我的兒子?”容定坤反復問,“孟緒安想做什麼?他居然瞞瞭我十八年!”

“還能想做什麼?”容嘉上說,“他想殺瞭你我,把自己的親外甥扶上容傢傢主之位呢。我命大,被世真救瞭。爹你也別那麼討厭世真瞭。我能站在這裡,都是她的功勞。”

“那女人不是孟緒安的探子嗎?”容定坤不屑冷笑著,“孟緒安空口無憑,也就是你,被那個馮氏蠱惑瞭,旁人隨便說點什麼你都會信。你現在這麼心慈手軟、優柔寡斷,也不配做我容定坤的兒子!從今天起,和孟傢有關的事,你都不用插手瞭。把印還回來,以後專心讀書去。”

容嘉上不以為然地笑瞭笑,從西裝內袋裡掏出瞭一條鏈子。鏈子是掛著一個指甲大的小銅印,在屋內的燈光下折射著幽幽的金光。

容嘉上握著鏈子搖瞭搖,一把將印墜握在瞭掌心之中。

“我倒是有另外一個想法。”青年從容地面對著父親陰鷙的面孔,說,“爹,您身子不好,當務之急還是好生養好傷才是。傢中的事務還是由兒子替您繼續打點吧。我正托人給您找最好的神經科醫生,都說紐約有個極有名的西醫。若是請不來,倒是可以送您去美國看病……”

床頭的臺燈呼地砸過來。容嘉上頭一偏,燈自臉邊飛過,燈罩在他額角擦出瞭一道紅痕。繼而哐當一聲巨響,臺燈砸在門角,摔得粉碎。

“畜生!你這是要奪老子的權?”容定坤嗓音粗礫地咆哮著,“才短短半個月,你的翅膀就長硬瞭,想要自己飛瞭?做你的春秋大夢!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一隻牙都沒有長齊的狗崽子,替我看瞭兩天的門,就以為自己能做容傢的主人瞭。容嘉上,你爹我還沒死。容傢遠遠輪不到你來做主!”

容定坤掙紮著朝容嘉上撲過去,噗通一聲滾落在瞭地上。

容嘉上走上前去扶父親。容定坤抬起手,容嘉上也沒避讓,面不改色地挨瞭一記響亮的耳光。

“滾!”容定坤如困獸一般拼命掙紮,接連想要打容嘉上,“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這個廢物,和你娘,你舅舅們一樣,又蠢又懦弱。你根本就不配姓容!我就是把傢業給青芝的兒子繼承,也不會給你的!”

容嘉上不屑一笑,放開瞭父親,起身摁瞭鈴。護士端著盤子匆匆跑瞭進來。容嘉上幫忙摁住瞭容定坤。護士給容定坤打瞭一針鎮定劑。

容定坤的咒罵聲逐漸減弱,被兒子抱回瞭床上,蓋上瞭被子。

打發瞭護士後,容嘉上站在床邊,俯視著昏昏欲睡的老父,神情又疲憊,又失落。

“您的時代已經過去瞭,爹。”容嘉上說著,也不清楚容定坤現在還能聽進去多少,“容傢和孟傢勢均力敵,誰都沒有能力一口氣吃掉對方。這樣繼續爭鬥下去,無非做瞭蚌鶴,便宜瞭別的漁翁罷瞭。容傢不僅僅隻有您一人而已。我不會任由著您為瞭自己的私怨而把容傢葬送掉。芳樺已經為瞭您當年的債而受到瞭終身都難撫平的傷害,我還要保護傢裡其他無辜的人。我對容傢這傢業沒有什麼興趣,我以為爹你一直是清楚的。從現在開始,容傢由我掌管,這才是真正的為瞭容傢好。至於那個孟九,到底是我兄弟,他要願意認祖歸宗,也少不瞭他一份產業就是。”

容定坤喉嚨裡發出咕嚕聲,似乎想要說什麼。然而在藥物的作用下,他的眼皮愈發沉重,終於合上瞭。

容嘉上安靜地站著,聽著父親發出綿長的呼吸聲。他低頭看瞭看手中那一枚小小的印章,復雜地輕嘆瞭一聲,轉身離開瞭。

容芳林還在樓下等著。她看著兄長臉上帶著五指印走下來,面色一時很難看:“爹現在好像沒法講道理瞭。稍微不如意,就說我們要害他。”

容嘉上說:“他身體殘疾瞭,沒法接受這個現實,隻有對身邊的人發泄。”

容芳林嘆道:“爹爹以前多精神的一個人,走路大步流星,隨時都精神奕奕的。大哥,你真的要送他去美國看病?他的傷能好嗎?”

容嘉上苦笑著搖瞭搖頭,“不過是安慰他的罷瞭。我問過曼斯醫生瞭。爹的脊椎是粉碎性骨折,神經都被破壞完瞭,以現在的醫學技術,是沒有辦法修復的。”

“那……”容芳林茫然,“就這樣瞭?他再也不能好瞭?”

“身體是已經沒救瞭。至於他的脾氣……”容嘉上無奈一笑,“希望他自己能早日看開吧。”

兄妹倆回到瞭大宅子裡,就見趙華安正同容太太在說話。容太太坐在靠窗的高背沙發裡,朝趙華安側著身子。趙華安扶著沙發靠背,俯身傾聽容太太說話,姿態又親昵又專註。

容芳林當即變瞭臉,用力地咳瞭兩聲。

湊在一起的兩人立刻分開瞭。趙華安起身望過來,隨即笑道:“嘉上,這一路可還順利?”

容嘉上面不改色地點瞭點頭:“挺好的。趙叔是來看爹的嗎?他吃瞭藥已經睡下瞭。”

趙華安說:“太太說你回來瞭,請我過來吃個午飯。二來公司裡的事,我也要向你匯報一下。有幾份文件需要你爹蓋章簽字。”

“章還在我這裡。”容嘉上說:“以後公司的事還是我來處理。”

這話一出,容太太和趙華安的眼神都一陣閃爍。容嘉上淡然地迎著他們探究的目光,說:“爹這次受挫非常,精神相當不穩定,暴躁易怒,還有產生瞭諸多幻覺,實在是沒有辦法理事。公司的事還是由我代勞。趙叔,您不介意吧?”

“太子監國,有什麼好介意的?”趙華安呵呵一笑,“你之前也做得很好,幾個叔伯都對你很滿意呢。”

容太太眼珠子轉瞭好幾圈,也笑道:“嘉上擔起大任,老爺就可以好好養傷瞭。我才和你們趙數商量著把老爺送去西郊的莊園裡去。那裡空氣好,又清靜,最適合療養瞭。”

“媽媽不是最討厭西郊的那個莊園的嗎?”容芳林陰沉著臉道。

“還不是為瞭你爹。”容太太冷聲道,“他可以對我無情無義,我卻不能對他置之不顧,誰叫我是女人,我要是不做足瞭三從四德,外人要說閑話,可是要影響你說親事的。”

容芳林道:“既然讓媽媽這麼委屈,我不能不孝,就是不嫁人又如何?”

“不要說胡話!”容太太怒道,“你爹什麼作派你是親身經歷瞭,我們母女倆隻能相依為命。將來你大哥結婚,你想要看著嫂子的臉色過活嗎?”

容芳林忽然想到瞭馮世真,覺得若是她來做嫂子,那日子應當還是不錯的。

容嘉上在旁邊聽著繼母這話,不禁哂笑。

趙華安忙出來打圓場,道:“父女是割不斷的血緣。大哥縱有不是,但是芳林卻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呀。弟妹好福氣,養瞭這麼好的女兒呢。”

趙華安伸手輕輕地在容太太的肩上按瞭一下,就像施展瞭什麼魔法似的,容太太緊繃的臉隨即松瞭下來,還忍不住朝男人投去嬌嗔的一瞥。

容嘉上不動聲色地把所有細微的動作盡收眼底,也隻緩緩地眨瞭一下眼罷瞭。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