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上走進屋裡,腳底踩著打翻的飯菜留在地毯上的污漬和破碎的瓷片。
陰天,屋裡隻開瞭幾盞壁燈,整棟宅子陰沉沉得,愈發像一座關押犯人的監獄。而容定坤縮在床上的陰影裡,發出沙啞的呼吸聲,就像一頭被困在地窖中的鬼魅。
聽差的心驚膽戰地對容嘉上說:“老爺的煙癮犯得厲害,剛才差點把屋子都砸瞭。大小姐叫瞭湯普森醫生過來,給老爺打瞭一針,他才睡下瞭。”
容嘉上揮手打發瞭聽差,拉瞭一張椅子來,在床邊坐下。
容定坤裹著被子,睡得並不安穩。他幹枯暗黃的臉上佈滿瞭細密的汗水,呼吸粗重,一頭隻是略有些花白的頭發短短幾日就已白瞭大半。昔日那個高大挺拔、富有魅力的中年男人此刻成瞭一個幹癟枯瘦的老頭,在被褥裡哆嗦著,胸膛拉風箱一般呼吸著,仿佛隨時都能斷氣。
在容嘉上的記憶裡,容定坤從來不夠溫柔慈愛,但是他一直高大強壯,是支撐著這個傢的頂梁柱。容嘉上幼時以為這根柱子會永遠不倒,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能取代他。可是沒有誰都沒想到,這根柱子早就已經從內部腐朽瞭。隻需要一顆子彈,一些鴉片,就能讓容定坤徹底倒下去。
而容嘉上發現盡管自己還沒有準備好,自己已經接替父親頂住瞭搖搖欲墜的天花板。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撐多久,畢竟他還太過稚嫩。但是他一旦擔起這個重任,就不會想著推卸出去。
大概是藥效過瞭,容定坤哼著,幽幽轉醒。
容嘉上俯身,道:“爹,感覺怎麼樣?想吃點什麼?”
容定坤睜著渾濁的雙眼,努力辨認著眼前的年輕人。隨後,他冷漠又厭惡地說:“滾。”然後別過瞭臉。
容嘉上不以為然,坐直瞭身子,說:“我剛才和美國的羅伯特醫生通過電話,他對你的病例很有興趣。如果你的身體可以,我現在就可以讓人準備。我會親自送你去紐約。太太和幾個姨娘,你想讓誰陪你去,隻需要說一聲。如果手術順利,你還有機會在芳樺的婚禮上陪著她走向聖壇——他們倆打算舉辦西式婚禮。”
容定坤慢慢地轉過頭來,陰鷙的雙眼註視著長子。
“你知道什麼最可笑嗎,嘉上。你一開始是並不想繼承這個傢業的。”
“是的。”容嘉上點瞭點頭,“就算是現在我接手瞭公司,也並不是出自我的主觀意願,而是出於責任。我在盡我的義務罷瞭。”
“你的義務就是要毀掉我辛苦半生打下來的傢業?”容定坤怒道。
“相反,我在救容傢!”容嘉上提高瞭聲音,“容傢是你帶頭建立的,但是並不是你一個人建立的。元老和股東們都不願意讓容傢被你個人和孟緒安結下的私仇而消耗掉。我也不想讓下面的弟弟妹妹們被牽扯進你過去的那些血債裡。爹,你可以隨便怎麼斥罵我懦弱、敗傢。但是我是真的在挽救你的殘局。當你什麼時候可以不隻考慮自己,而是考慮到別人,考慮一下傢人的時候,你再來想想怎麼指責我。”
容定坤粗喘著,狠狠盯著容嘉上:“沒有我,就根本沒有現在的容傢。我為這個傢做瞭那麼多事,我為瞭建立這一切,放棄瞭多少東西。你為這個傢做瞭什麼?兒子,你根本就沒有資格指責我的自私!”
“你做那些事,都是為瞭自己!”容嘉上硬邦邦地說,“女人對你來說隻是個物件,兒女於你也不過是聯姻的籌碼。你醒來後知道瞭芳樺的事,半句關懷的話都沒有,張口就罵她是賠錢貨。後來知道瞭伍雲弛願意娶她,又立刻改口誇她有福氣。芳樺有多傷心,芳林有多失望,你知道嗎?”
“女孩子養大瞭不就是為瞭結一門有用的親事的嗎?”容定坤不屑冷笑道,“你要享受容傢是榮華富貴,就要擔起責任。要不為容傢出力,要不為容傢出人。容傢不養無用之人!”
“那在我娘之前的那個白氏太太呢?”容嘉上尖銳地問,“她也為你生兒育女,隻是因為妨礙到你另攀高親,就要趕盡殺絕?”
容定坤有片刻的迷茫,隨即明白過來,臉色如陰雲壓頂一般沉瞭下去。
“趙華安和你說瞭什麼?”容定坤冷漠地問。
“趙叔?”容嘉上挑眉,“看來他還有很多話沒有告訴我。”
容定坤冷笑道:“他最近還和太太經常見面嗎?”
“我不知道。”容嘉上說,“爹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請太太過來。”
“那個賤人!”容定坤唾罵,“我這一生有過這麼多女人,可臨到頭瞭看來,還是隻有你娘最溫柔,對我最好。嘉上,白氏的事很復雜。而趙華安和黃氏都各懷居心,隻有我們父子倆才是割不斷的血脈相連。你怎麼可以配合著外人一起來害我?”
“我沒有害你。”容嘉上說,“相反,爹,我這是在救你。我想盡量糾正過去,去彌補。我不想再有孟緒安之類的人隔三差五跳出來找容傢報仇。”
容定坤翻身躺回床裡,一臉木然地望著被窗簾半遮著的窗,道:“我要抽大煙。”
“這對你身體不好。”容嘉上說。
“我也沒想長命百歲。”容定坤狠狠地瞪瞭兒子一眼,“恢復我的煙,我就告訴你白氏的事。”
容嘉上沉默片刻,摁瞭響瞭鈴。
半個小時後,大煙特有的甜膩的濃鬱氣息充斥滿瞭臥室。容定坤半躺在床上,吞雲吐霧,一臉饜足。容嘉上強忍著厭惡之色,打開瞭一扇窗戶,呼吸著新鮮冷冽的空氣。
“說吧。”容嘉上開口。
容定坤清瞭清喉嚨,道:“我和白氏成親後就來上海做生意,極少回傢。她不甘寂寞偷瞭人,還和那人生瞭一兒一女,裝是我的孩子。我不認,想揭露她,她就計劃和那男人私奔。半路上……也不知是遇到瞭劫匪,還是那男人反悔,總之把她殺瞭。”
容嘉上聽父親說瞭半晌,冷淡地問:“那兩個孩子呢?”
“也死瞭。”容定坤說,“都被殺瞭。你問完瞭就滾吧,別打攪我抽煙。”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起身,走去一旁的桌子邊,給自己斟瞭一杯茶。等茶喝完瞭,他才重新走過床邊,打量著神智已經徹底迷糊瞭的容定坤。
“爹,”容嘉上再度開口問,“白氏的一雙兒女,到底是不是你的?”
“才不是!”容定坤迷糊地搖頭,有些厭惡。
“那究竟是誰的?”容嘉上問。
容定坤哼哼:“是……容定坤的……”
容嘉上眉頭緊鎖,想瞭一下,問:“爹,你叫什麼名字?”
容定坤震瞭一下,立刻道:“我叫容定坤,郭傢鎮人,光緒十年三月初四生,乳名光哥兒,父容有德……”
“知道瞭!”容嘉上不耐煩地打斷,“不用說瞭。”
容定坤茫然地閉上瞭嘴,遲鈍地重新含起煙桿抽起來。
容嘉上知道以父親的脾性,絕對不會對兒子作出裝瘋賣傻的舉動,他現在肯定是已經糊塗瞭。可每次提問,容定坤都有點答非所問,讓容嘉上對那個謎底琢磨不透,真是如隔靴撓癢,分外難受。
“爹,”容嘉上隨口問,“那白氏的丈夫,如今在哪裡?”
容定坤眼神發直,像是回憶起什麼痛苦的事,整個人顫抖著蜷縮起來。
“他已經消失瞭,我親手……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能找得到他瞭!”
“他是誰?”容嘉上大一把拽起瞭父親,“爹,你親手做瞭什麼?這人到底叫什麼名字?”
容定坤目光渙散地看著容嘉上,一字一頓地吐出瞭三個字:“秦水根。”
容嘉上驚訝,一臉困惑:“秦水根不是……”
容定坤不住笑:“再也沒有秦水根瞭。你們都找不到他瞭。”
容嘉上渾身陣陣發冷,如石柱一般佇立在床前,註視著那個像鬼一樣抽著大煙的男人。
容定坤的目光越發渙散,話語開始顛三倒四起來。
“阿和……”他嘟囔著,“我真的走投無路瞭!你為什麼不體諒我呢?如果你願意幫我,我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爹?”容嘉上推瞭推他,“阿和又是誰?秦水根,容定坤,到底哪個才是你?”
容定坤卻是一味地抱怨著,神智越發渙散,話語顛三倒四,完全聽不清楚。
容嘉上望著父親萎靡的模樣,生出一股說不出的悲涼。
入夜有雨,一直下到天亮。雨滴落在庭院裡的樹葉上,發出密集的沙沙聲,聽起來像是海浪輕輕拍打岸邊礁石的聲音。
馮世真聽瞭一夜的雨聲,清晨醒來的時候,還一時分不清是否還在夢中。
孟府沒有女主人,所以比容府更多瞭幾分清冷素凈。聽差和老媽子訓練有素,走路都靜悄悄的。才從溫室裡剪下來的鮮花還帶著露水,空氣中漂浮著一縷極淡的冷香。
馮世真穿著軟底鞋走下樓,聽到模糊的人聲從書房裡傳出來。
“世真嗎?”孟緒安通過半開的書房大門看到瞭女子荷青色旗袍的裙擺,“進來吧。有位客人你需要見一下。”
馮世真一臉困惑地走進瞭書房。
“阿姐?”伴隨著一聲驚呼,一個兩鬢斑白、穿著陰丹士林襖子的中年婦人呼地站瞭起來,吃驚地瞪著馮世真。她四十開外的年紀,皮膚白皙,依稀可見年輕時的幾分姿色,但是傢境清寒,衣衫簡樸,背脊也慣於佝僂著。
馮世真隻覺得她有些眼熟,恍然之間明白瞭過來。這個婦人應該就是那位錢氏姨母。
“這位大姐,看仔細瞭。”孟緒安坐在一旁的高背沙發裡抽煙笑道,“萬一認錯瞭,可就要鬧大笑話瞭的。”
婦人置若罔聞,大步上走到馮世真跟前,雙目灼灼地上下打量她。
“像呀!臉盤確實像大姐!眉毛又像姐夫,尤其是眼睛,簡直和姐夫一模一樣。”錢氏拉著馮世真轉瞭一圈,“長命鎖呢?你還戴著嗎?”
“沒有。”馮世真遺憾搖頭說。
孟緒安叼著眼,眼神閃爍瞭一下。
錢氏哎瞭一聲,又道:“那你把你頭發解開,讓我看看你後腦袋。”
馮世真一頭霧水,倒是順從地解開瞭發卡。錢氏撥開瞭她後頸的頭發,發根處潔白的皮膚上,有一顆芝麻大的褐紅小痣,原來一直藏在頭發裡。
錢氏怔住,眼圈眼見著就紅瞭,粗糙的大手抓住瞭馮世真的,嗚地一聲哭瞭起來。
“是你!你這裡有紅痣!你就是大妞呀!”
馮世真摸著後頸發愣。她後頸頭發裡的這一顆小紅痣,還是前陣子容嘉上在床笫間發現的。連她自己之前都不知道。
“你怎麼……”馮世真語塞,“大娘,你是怎麼知道的?”
錢氏抹瞭一把淚,道:“我怎麼不知道。姐姐生你的時候我還沒出嫁,尿佈都不知道幫你換瞭多少條。沒想你居然還活著!真是老天爺慈悲呀!”
心在胸膛裡猛烈地跳著,血液一陣陣湧上大腦,沖得馮世真的太陽穴一陣陣抽疼。這一場認親來得太快,又太順利,她有點無所適從。
孟緒安插口道:“大姐先別哭,把話說清楚瞭。你告訴這位小姐,她傢中是什麼情況。”
錢氏緊緊拽著馮世真的手,流淚道:“你娘姓白,叫白玉珍,你爹姓容,叫容定坤,是郭傢鎮容傢四房的獨苗。你是容傢芳字輩,好像是行四,但是是你爹的頭生女,叫芳楨。木字一個貞的楨……”
仿若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馮世真的腦海驟然亮起。一些破碎模糊的片段在這一瞬間重新閃回眼前。
搖搖晃晃的客棧燈籠,娘抱起她,指著一個男人說:“楨兒,快叫爹。”
馮太太抱著她,哄著問:“囡囡叫什麼名字,還記得嗎?”
小小的馮世真有氣無力地說:“楨楨……”
“楨兒……”馮世真呢喃。繼續灑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