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四章

錢氏嘆瞭一口氣,說:“你出生前,你爹就離瞭傢,大老遠去上海做生意。他一年都難得回來一次,在外面也很辛苦。姐姐又懷上瞭,因為和你奶奶處不好,便回瞭娘傢,然後生瞭你弟弟。姐夫得到消息可開心瞭,還從上海捎來瞭信,說他在上海發瞭一筆財,要接你們母子三個去上海享福呢。我當時已經隨我傢那口子去瞭廣州,你娘給我來信說瞭這事,可高興瞭。”

馮世真感覺頭皮一陣發麻,血色一點點褪去。

“可是你娘命不好呀。”錢氏低頭抹淚,“她帶著你和你弟弟去上海找你爹,走到半路就病死瞭。聽說姐夫去處理你們母子的後事,卻把病帶進瞭容傢,累得容傢人也全病死瞭。後來聽說姐夫太傷心,賣瞭地就去瞭上海,不再回鄉瞭。楨兒,你是怎麼沒有死?你和你爹相認瞭嗎?你弟弟呢。”

“我和弟弟失散瞭。”馮世真說,“娘和我們不是病死的,是半路遇到歹徒,被殺死的。”

錢氏驚駭地叫瞭一聲,“怎麼會是這樣?”

馮世真簡短地把自己被馮傢所救,馮傢又出錢安葬瞭白氏的事說瞭。

“你娘的骨灰居然是你在供著的?”錢氏好似遭瞭晴天霹靂,“我聽老親們說起,你爹可是把你們娘兒三個都火化瞭安頓進瞭容傢祖墳裡的呀!”

“誰知道那墳裡埋的誰?”馮世真冷笑,“我連那人是不是我親爹都不確定。姨母,那照片是你拿給我們的?”

錢氏忙點頭,“我就一共兩張照片,一張你爹娘的結婚照,一張你滿百日時咱們老錢傢的全傢福。結婚照給瞭另外一批人瞭。”

那應當是在容嘉上手裡。馮世真和孟緒安交換瞭一個眼神。

“說說我爹吧。”馮世真給錢氏倒瞭一杯茶。

“姐夫是個好人呀。”錢氏道,“當時街坊們都說你娘嫁得好呢。姐夫長得好不說,人品傢境也好,從來不和那些小媳婦兒小寡婦們調笑。又是個知道上進的,眼看田裡產出不好,就進城做工,一點點把生意做瞭起來。他對你們母女也極,三天兩頭都托人送東西回來。什麼西洋的香水呀,口紅呀,洋綢呀,總之可體貼人瞭。後來他賺瞭錢回來還給傢裡重修瞭祠堂。你奶奶提起他,逢人都道:我們傢和哥兒是福星降世,將來還會有大出息的。我後來聽說你爹生意越做越大,想來你奶奶是說對瞭,卻可惜沒福氣享。”

“和哥兒是誰?”馮世真始終覺得這稱呼有點耳熟。

“就是你爹呀。”錢氏說,“你爹的小名兒叫阿和。”

阿和……

又是一道閃電,如巨斧劈開瞭識海,翻攪起怒濤一般的回憶。

抽過大煙的容定坤癱軟在床榻上,驚恐地叫過這個名字。

阿和,你被我殺死瞭……我親手埋瞭你的……

馮世真感覺胃部像是被人重重地捶瞭一拳,難受得不禁彎下瞭腰,五官都皺作一堆。

“有什麼不對的嗎?”錢氏不明所以。

“你給她一點時間緩一下。”孟緒安道,“大姐,容定坤說過他發瞭財,是什麼財?”

“買彩票!”錢氏很是得意,“這事姐姐專門寫信告訴瞭我呢。說姐夫在上海中瞭一張大彩票,能買好大一棟房子,好寬一個鋪子呢!還說要接瞭姐姐和孩子進城享福。”

孟緒安看向馮世真。

馮世真幽幽地朝他掃瞭一眼,起身走到書房斜對面的角落。孟緒安摁滅瞭煙,跟瞭過去。

“如何?”孟緒安問,“覺得她的話不可信?”

馮世真搖瞭搖頭,說:“那個阿和……容定坤曾說過,他殺瞭阿和。他很害怕那個阿和找他索命。容定坤這樣的人,不知欠下多少血債。能讓他特別害怕的,肯定因為虧欠瞭特別多。”

孟緒安把手抄在褲子口袋裡,靠著窗臺站著,哂笑道:“現在一切線索都竄起來瞭。容定坤——或者說,秦水根,為瞭搶彩票,殺瞭真正的容定坤,並且冒充他,誘殺瞭他的妻兒。甚至還把疫病引入瞭容傢,害死瞭容傢所有能認出他的人。”

馮世真面孔蒼白得近乎透明,雙眸是麻木的,呆呆地望著窗外枯敗的灌木。

“他們兩人是怎麼認識的?”她問,“一個人怎麼可以那麼輕易地冒充另外一個人?”

孟緒安轉頭問錢氏:“大姐,你知道你姐夫當初在上海有什麼朋友嗎?”

“朋友?”錢氏回憶著,“這個不清楚瞭。不過姐夫為人熱情又仗義,特別喜歡結交,朋友可多瞭!我傢那口子就是他的朋友。”

“有沒有什麼關系特別好的?”孟緒安引導著,“比如,同他長得很像的?”

錢氏雙目一亮:“喲,還真有一個!姐夫剛去上海的時候救過一個要自殺的人,還替那人還過錢。姐姐怪他亂花錢,他說那人同他長得非常像,覺得很有緣分。我記得他們兩人後來還結拜瞭兄弟的。”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馮世真立刻問。

“不記得啦。”錢氏搖頭,“記得好像是泥水工?因為你爹娘為瞭錢的事吵過幾句,你爹說那人找瞭個修房頂的活兒,將來能還錢。我那口子也是做這活兒的,所以還記得一點。”

馮世真一臉難掩的失望。線索又再度斷掉瞭。

孟緒安忙著出門去公司,留下馮世真招待錢氏。馮世真陪姨母用瞭早飯,又送她去客房裡歇息,還安排瞭一個老媽子伺候著。

錢氏傢裡是開雜貨鋪的,很有幾分眼力見,察覺出姐姐傢的事恐怕有些復雜。況且馮世真臉上並沒有什麼尋到親人的喜悅,反而愈發有些陰鬱沉默。錢氏很識趣,也不拉著馮世真敘舊。

而後馮世真出瞭門,自己親自開著孟緒安的一輛嶄新的雪佛萊小汽車,去傢附近轉瞭一圈。

馮世真算準瞭時間,果真看到母親馮太太挎著籃子菜市場回來。馮太太穿著一件幹凈整潔的夾棉襖子,新做的褲子。菜籃子裡還裝著一包鹵豬耳朵。看來今天馮世勛不值班,要回傢吃飯。

馮先生也穿著也一身嶄新的棉襖,帶著老軍帽,正站在大門口,一邊和鄰居閑聊,一邊等著老妻。他接過瞭籃子,笑著聞瞭聞鹵肉,和妻子說笑著轉身進瞭門,十分恩愛。

馮世真直到大門關上,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瞭視線。

她又把車開到瞭紅房子醫院的側門外。午飯時間,醫生們從門診室的大樓後門出來,往食堂走去。玉樹臨風的馮世勛在一群男醫生中十分顯眼奪目。他抄著手,走得很快,面無表情,顯得心事沉沉。

馮世真看他這一本正經的樣子,忍不住笑瞭出來。

馮世勛忽然站住,朝一側望瞭過去。

“世勛,發什麼呆?”同事走過來,拍瞭拍他的肩,“快走!去晚瞭,紅燒雞腿又要被搶光瞭。”

馮世勛笑著搖頭,收回瞭視線,隨著同事一起朝食堂走去。

“對瞭。”同事問,“你出國深造的事準備得怎麼樣瞭?什麼時候動身?”

“大年初九的船票。”馮世勛說。

“我聽到個消息,說你向醫院申請,要帶一名傢屬一同出國?”同事好奇地問,“護士裡都說你要結婚瞭,是不是真的?”

馮世勛隻笑不答,走進瞭食堂。

“難道是真的?”同事步步緊跟,“哎喲,這下多少小護士要心碎呀,我們這些哥們兒的機會可就來瞭。我說你這傢夥挺會保密的,什麼時候談瞭個女朋友我們都不知道?”

“不是女朋友。”馮世勛說,“我打算帶我妹子一起去。”

同事聽瞭,頓時一臉古怪:“你妹妹?她不是去北平教書瞭麼?”

馮世勛說:“我這次獎學金非常豐厚,她又特別聰明勤奮。我都已經幫她選好瞭學校,她跟著我過去,一起申請獎學金,有希望攻讀碩士學位。”

同事嘖嘖:“從沒見過你這麼疼愛妹妹的哥哥。將來你太太恐怕和小姑子難相處好呢。”

馮世勛拿瞭餐盤,笑道:“不見得。也許會有兩全法呢。”

“什麼兩全法?”同事追問。

馮世勛卻不肯說,笑著溜走瞭。

馮世真開著車,在租界的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轉著。離開不過月餘,街上除去換瞭一批廣告海報外,並無什麼變化。

等到回過神來,馮世真發現自己已把車開到瞭聞春裡的路口。

聞春裡已經煥然一新,新式的公寓樓挺拔而起,嶄新的路燈高高立著,水泥路面平整幹凈,連一點煙頭紙屑都沒有。樹樁已經被鏟去,重新栽種上瞭一排銀杏樹。幾年後,這些樹長大,會在秋天變得金黃燦爛,成為一道令住客身心愉悅的美景。

馮世真泊瞭車,走進瞭裡弄裡。門口的南安警察見她穿著體面,又開著一輛漂亮的小汽車,當她是來看房的有錢人,問也不問就放她入內。

房子是新修的,路卻沒有改。馮世真沿著小路往裡走,憑借著記憶,尋到瞭馮傢當年的位置。

這裡如今建著一棟漂亮的新式洋房,兩層高,帶一個光禿禿的小花園。隔壁的洋房裡已經住上瞭人,孩子們嬉笑著跑上跑下,很是熱鬧。

“小姐要買房嗎?”掮客以為有生意,過來搭訕馮世真,遞上瞭名片,“這是容傢最新修的房子,這一片全是獨棟,上下四個臥室,兩個衛生間,有最新式的下水系統。小姐要不喜歡洋樓,我們臨街的一面還有最新式的公寓,極受小姐您這樣的單身女士喜歡……”

“這一片的老房子全都拆光瞭?”馮世真打斷他的話。

掮客一愣,說:“倒也沒有。”

馮世真不過是隨口一問罷瞭,聽掮客這麼回答,反而吃瞭一驚:“哪裡還留著?”

掮客抬手一指,道:“西角有棟老房子,燒得不厲害,不知怎麼就留下來瞭。”

馮世真起瞭好奇心,打發瞭掮客,沿著路朝西走瞭一陣,果真看到瞭那棟保留下來的老房子。

這老房子就在那一株燒得半死的大樹旁邊,兩層高,中間一個天井院子。馮世真記得,自從馮傢搬到聞春裡,這房子就沒有人住。房子的門窗都上瞭鐵欄桿。雖然孩子們不止一次想進去一探究竟,可是從來沒有成功過。

如今這老房子的外墻重新粉刷過,同兩旁的新樓看上去一個樣子,可是窗戶上的鐵欄桿依舊,還換瞭一扇新的鐵門。整個房子就像一口鐵匣子,關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

馮世真對著房子沉思之際,耳朵捕捉到瞭一縷熟悉的嗓音。

她猛地轉頭,望見前方數十米遠的路口,幾個衣衫楚楚的人正自轉角走過來。領頭的那個西裝筆挺的高大青年,正是容嘉上。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