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七章

“是個‘立’字。”孟緒安就著手電筒看瞭看,把金鎖遞給馮世真,“不是你的,應該是你弟弟的。”

真容嘉上還沒來得及把這長命鎖給新出生的兒子,就已遇害。

馮世真接過小銀鎖,緊緊握在掌心裡,沉默瞭片刻,突然轉頭就朝外面沖。

她一直跑出瞭小院,站在路邊,淋著雨,彎腰大口喘氣。

孟緒安攔下瞭想要追過去的楊秀林,自己也頂著雨走過去,站在馮世真身邊。

馮世真喘得沙啞,像是在極力抑制著想要哭號的沖動。她渾身顫抖,直起身走瞭兩步,又受不住胸口疼痛般地再度彎下腰。

孟緒安憐憫地望著她,給予瞭她恰到好處的沉默的陪伴。

“十六年。”馮世真啞聲道,“從我們傢搬到聞春裡,到我去金陵讀大學,我在這裡住瞭十六年。而我一直不知道,他竟然離我這麼近!我……”

她痛苦地蹲瞭下來,淚水混著雨水糊滿瞭一臉。

“我從懂事起就恨他。我一直以為他在某個地方茍且偷生地活著。這麼多年,卻從來沒想過他原來一直都在我身邊!”馮世真緊緊抱著肩,沙啞地喘息,“他本來是要回傢的!他把給弟弟的長命鎖都買好瞭,他是要回傢的!”

孟緒安俯身把她拉起來,把她摁進瞭懷中,凌亂的雨絲被風一波波卷向他們。

“我知道。”孟緒安拍著馮世真的背,動作有些笨拙,完全沒有他昔日裡哄紅顏知己的機靈勁兒,“你現在找到他瞭,世真。他不會怪你的。”

淒厲的嚎叫響徹寂靜的夜空,驚醒瞭本已安歇的容府。

容嘉上翻身下床,披上一件大衣,匆匆朝外走。

聽差跟在他身後,抹著冷汗道:“老爺做瞭噩夢,似乎被嚇著瞭,一直在叫。”

“上次辛普森醫生留下來的鎮定劑呢?”容嘉上說,“取來,我給老爺註射。”

聽差飛快地跑走瞭。

“大哥?”容芳林和容芳樺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口,一臉驚慌,“爹出事瞭?”

“沒事。”容嘉上說,“我會處理的。你們去睡吧。芳樺明天不是還要去試婚紗的嗎?”

容芳樺咬著唇道:“大哥,你同我說實話。爹現在這個狀態,我這個時候結婚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容嘉上摸瞭摸她的頭,“你放心,我會讓爹好端端地出席你的婚禮的。去睡吧。”

容芳林得瞭兄長示意,把妹妹拉回瞭房。

容嘉上轉過頭,沉下瞭一張臉,健步如飛地來到瞭西堂。

“滾開!”容定坤還在床上嚎叫著,“你不要過來!不是我的錯!是你逼我的!”

容嘉上讓聽差摁住瞭父親,取瞭針劑,熟練地註射進瞭容定坤的靜脈裡。

“嘉上,他來瞭!”容定坤一把扣住兒子的手,眼珠子幾乎脫眶一般瞪著他,“他來瞭。他要毀瞭咱們!你要守住容傢!你要殺瞭他!”

“我們傢姓不姓容還兩說呢。”容嘉上冷嘲著,把針管一推到底。

片刻後,容定坤終於不再掙紮。

“誰幹的……我明明……把他封住瞭……”

容嘉上眉頭深鎖地丟開瞭針管。屋內暖氣十足,但是他卻感覺到一股陰寒自背後襲來,像是門窗沒有關好一般。

窗外的雨轉小,風卻越發大瞭。樹枝被風吹得狂舞,好似從煉獄裡逃脫出來的鬼魅,正在額手歡慶狂笑一般。

容嘉上自嘲地搖瞭搖頭,攏著大衣,轉身離去。

回到臥室的時候,桌上的鬧鐘時間正指著三點一刻,是一日中夜色最黑暗的時刻。

容嘉上用熱水浸透毛巾,覆在冰冷的臉上,長長籲瞭一口氣。

夜色粘稠濃鬱,把他包裹著,一點點拖進黑暗的深淵。曾有過的那些明媚美好的過去,正被一點點沖散,像隔世的記憶,或者是捉不住的流光。

對面曾有一扇亮著燈的窗,窗下有一位側影輪廓秀麗的女子。在吹著風的窗前,她閉著眼,獨自踩著舞步,潔白的面容像月下的花。

耳畔回蕩著一律悠揚的旋律,似乎是他們跳的第一支舞曲。

年輕的女子周身籠罩著一層光,那光緊緊追隨著她的動作,像一縷風,靈動地流轉。

容嘉上還記得她的手搭在肩上的重量,記得她鬢角的發絲拂在臉頰的觸感,記得她身上清爽的花露水的芬芳。

女子光潔白凈的臉頰在燈光的照射下帶著珍珠般的光澤,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她修長的脖頸上。

她溫潤地笑著,目光脈脈,如盈盈秋水,有星光在她眸中閃爍……

“大少爺!”

砰砰敲門聲擊碎瞭夢。容嘉上睜開眼。窗外的天是灰撲撲的深藍色,時鐘指向六點一刻。

“大少爺,出事瞭。”屬下在門外低聲說,“是聞春裡……”

容嘉上瞬間清醒過來,翻身起床。

容傢今年註定瞭要成為上海各大小報紙的寵兒。

容傢新修的高檔“吉宅”聞春裡的房子才賣瞭一半,就有匿名人士挨個地給報社打電話,說聞春裡唯一一棟沒有翻新過的老樓是百年兇宅,藏著死屍。

寒冬臘月的大半夜,還是有那麼兩個不怕吃苦的小記者從被窩裡爬瞭起來,偷偷翻墻進去查看。推開瞭已經被撬松瞭的大鐵門,他們沒有費多大力氣就在西角一面被砸開的墻裡看到瞭一具幹屍。

兩個記者拍瞭照後連夜趕回報社沖洗,趕在報紙下印廠之前做個頭條。第二日報紙上市的時候,聞春裡那個被敲暈瞭的門衛才剛一身酒氣地醒過來,被上司一通大罵,讓他卷包袱走人。

門衛前腳走,報紙後腳送到。緊跟著來的,還有一大批興致沖沖的記者。他們輕易地突破瞭裡弄口毫無防備的大門,沖進瞭那棟老樓,把老樓從上到下拍瞭個徹底。等到巡捕房過來趕人的時候,那無名屍骨都已經被人從墻裡取瞭出來,擺在瞭地上。

“來瞭!容嘉上來瞭!”

比起一副幹枯的屍骨,容傢年輕俊朗的大少爺自然要賞心悅目許多。記者們如蒼蠅一般嗡地飛起,沖出瞭老樓,將容傢的轎車團團圍住。

容嘉上面色沉靜地走下車,黑色大衣在勁風中翻飛如鴉翅。他身材高挑挺拔,面孔英俊而削瘦,此刻沉穩內斂的模樣有著說不出的魅力。記者們一邊嘰嘰喳喳地提問,一邊對準瞭他輪廓分明的臉使勁拍。

“容少,請問裡面一共有幾具屍體?”

“你知道他們都是什麼人嗎?”

“整個聞春裡都是你們重新修建的,屍體也是你們埋下的?”

“容少,你知道兇手是誰嗎?”

容嘉上被保鏢簇擁著,施施然轉過身,目光對準瞭一名年輕的女記者。他嘴角微微一彎,那女記者的臉頰就有些發紅。

“容少。”女記者氣息不穩地問,“請問你對這個事有什麼看法?”

容嘉上不疾不徐道:“容傢是去年才買的這塊地,而這樓看樣子少說有二三十年的歷史。這人肯定不是我們容傢砌進墻裡的。至於這人是誰,我們更是不得而知。容傢隻是不湊巧買瞭這棟房子而已。不過我們容傢一貫遵紀守法,支持和配合巡捕房的工作。希望他們能早日查明真相,讓逝者安息。”

說完,十分優雅地朝女記者略一點頭,轉身進瞭老樓的鐵門。

門裡面的小天井的地上,擺著蓋著白佈屍體。屬下把佈拉起一角,容嘉上低頭,就著手電筒的光,看到瞭一個幹枯的頭骨。

“容少,認識嗎?”巡捕房的探長問。

“這怎麼認得出來?”容嘉上冷笑,“況且,聽說巡捕房的人來之前,記者們就已經把屍首弄出來瞭。誰說得清是真有藏屍,還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

“還有一件奇怪事。我們在這屍骨嘴裡發現瞭一張紙條。”探長打開手裡的白帕子,裡面是一張對折的紙。展開一看,卻是一張欠條。

“今日秦水根借容定坤大洋一千圓整,人命十條,二十四年後如數奉還。如有違約,九雷轟頂,業火焚身,妻離子散,傾傢蕩產!立字:秦水根。光緒三十一年十一月。”

紙是新紙,顯然是後人放在屍骨嘴裡的。借錢的是秦水根,字跡卻是容定坤的筆記。名字上還有一個拇指紅印,鮮紅似血。

此起彼伏的鎂光燈在容嘉上背後閃爍著。他的大半面孔都沉浸在暗處,透著一股難以描繪的陰鷙和狠辣。王探長看瞭不禁暗自心驚,想這容嘉上年紀輕輕的,卻是氣勢壓人,真不愧是軍火商傢的太子爺。

“王探長,這張字條,可否由在下收著?”容嘉上問,“既然是找傢父借的錢,還需要回去問問傢父的好。”

王探長剛有猶豫,陳秘書就已借著撐傘遮雨,把一封裝著厚厚鈔票的信封塞進瞭王探長的口袋裡。

“王探長這麼冷的天還出來辦案,真是辛苦瞭。這是咱們大少爺的一點心意,請諸位弟兄下班後喝口熱酒。”

王探長捏瞭捏信封,笑道:“容大少放心。這紙條一看就是新的,想必是有人弄的惡作劇,不是什麼正經證據。您盡管拿走就是。”

容嘉上看著巡捕房的人把屍骨裹著抬上瞭車,眉頭緊鎖。

“大少爺放心,都打點好瞭。”陳秘書道。

“不。”容嘉上轉身而去,“這隻是個開始。”

西堂裡的容定坤睡前抽瞭大煙,正在被褥裡昏昏沉沉地睡著。夢中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刺激得他猛地醒瞭過來,才發現有個人拿著一張冰涼的帕子正在給自己擦臉。

“爹做噩夢瞭?”容嘉上一副十全孝子的模樣,細心地給容定坤擦汗。

容定坤如今最不待見這個長子,張口就不禁氣急敗壞地罵:“怎麼又是你?老子身體還健全的時候,都不見你這樣天天在我跟前盡孝。你到底要怎麼樣?”

容嘉上冷笑著丟開帕子,抬起手,攤開那張借條,拿給容定坤看。

“爹,你還記得借出過這筆錢嗎?”

容定坤有老花眼,瞇著眼睛拉開一段距離,看瞭半晌,困惑的面色一點點僵住,未合攏的嘴細細地顫抖起來,兩眼驚恐。

仿佛那不是一張紙條,而是一隻惡鬼,正從縫隙裡從地獄中爬出來,渾身流淌著劇毒的膿液,亮出血腥的獠牙,一步步朝他走來。

“這東西你從哪裡弄來的?”容定坤的嗓音淒厲得幾乎有些變聲。

容嘉上眉頭緊緊擰成一團,抖瞭抖紙條,沉聲道:“您隻管回答我。這筆帳是你當年放的嗎?”

“這是誰弄的?”容定坤答非所問,激動咆哮,“是誰?”

容嘉上不答,收瞭紙條,鎮定地問:“還有一個事要問您,您當初為什麼執意要購買聞春裡?”

容定坤好似觸電一般渾身猛地哆嗦,“聞春裡……果真……聞春裡出瞭什麼事?”

“確實出瞭點事。”容嘉上說,“爹,整個聞春裡都翻修瞭,為什麼獨獨留瞭一棟老樓沒有動?”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