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樓怎麼瞭?”容定坤驚恐緊張地瞪著兒子,“你叫趙華安來見我!快!”
“這半夜的,有什麼事,我來處理就好,何必勞煩趙叔?”容嘉上不動聲色,手指嘩嘩翻弄著紙條,“這秦水根不是爹早先的名字嗎?他怎麼不僅欠瞭我們傢錢,還欠瞭人命?一千塊放在二十多年前,可是一筆巨款瞭。爹也真是大方。”
“這紙條到底怎麼來的?”容定坤先按捺不住,拍著床板喝問。
“你擔心什麼?”容嘉上問,“那樓裡藏瞭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嗎?”
容定坤急得雙目發紅,啞聲低吼道:“不準讓任何人進那棟樓,知道嗎?不準動那樓的一片瓦!那樓可是我們容傢的命脈!樓動土之日,就是容傢衰敗開始之時。”
容嘉上眉毛驚訝地挑起,嘴角意味深長的譏笑,道:“那恐怕已經遲瞭。”
容定坤驚駭地看著兒子:“你說什麼遲瞭?”
容嘉上平靜地說:“昨夜有人闖瞭那個老樓,敲開瞭墻,在裡面發現瞭一具屍首。屍首上,還有這張紙條。明天這個時候,大概全上海的報紙都會刊登我們容傢出售的‘吉宅’裡有死屍的新聞。爹,你說那老樓是我們容傢的命脈。我年紀輕讀書少,實是不知道命脈裡應該埋著死人的。”
容定坤渾身如通電一般顫栗起來,胳膊支撐不住身軀,跌回瞭被褥裡。
“不……”他臉色蒼白如死人一般,冷汗霎時遍佈瞭整張臉,滿眼都是絕望,“怎麼會?我明明……”
“紙條我已經截下來瞭。但是死屍的消息卻是瞞不住。這事明天必然會見報。”容嘉上俯視著父親,“爹,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比如,秦水根到底是誰?欠的人命又是怎麼一回事?”
容定坤死死咬著牙,臉頰抽搐著,別開瞭視線。
“我不知道。”
他知道!
父子之間是有感應的。容嘉上不僅知道父親知道一切真相,他甚至也能推測出一個大概的謎底。而這個謎底太過駭人,讓容嘉上都一時不敢面對。
他知道容傢是繁榮是建立在皚皚白骨之上。如今這白骨再也埋不住,要逐一出土,曝光在陽光之下瞭。
“爹。”容嘉上冷漠譏嘲,“如果我們傢還有什麼不方便見人的秘密,還請您老人傢提前告訴我。不要等著外面都傳得滿城風雨瞭,我還蒙在鼓裡。到時候就算我想給您收拾爛攤子,怕都無處可下手瞭。”
容定坤拿被子緊緊裹著身子,縮在床腳,背過身不去理兒子。
容嘉上怨忿地望瞭他一眼,踏著沉重的腳步而去。
次日清晨,天色還是渾濁的灰藍,一捆捆用粗重的黑體印著《聞春裡驚現藏屍,吉宅搖身變兇宅》的報紙,字燈火通明的報社印廠裡運瞭出來,分發到各個報童手中,再由報童運送到瞭滿城每個角落。
容太太自好夢中被異樣的嘈雜聲吵醒,起床撩起窗簾望出去,就見遠遠的鐵門外,擁擠著一群手持照相機的記者。她驚訝地出門問管事。管事一臉尷尬地把報紙奉瞭上來。容太太看瞭報紙,氣不打一處來。
“趕緊把前後門都關牢瞭,這幾天除瞭采買的人,其他的一律不準進出!”
管事忙道:“大少爺昨夜已經吩咐下去瞭。”
“大少爺呢?”容太太問。
管事道:“大少爺凌晨出門處理這事,就沒回來,應該是歇在公司裡瞭。”
容太太皺著眉仔細看著新聞上的字句,若有所思地打發走瞭管事,走進書房關瞭門,撥瞭個電話給趙華安。
趙華安其實也一夜沒合眼,正坐在高背沙發裡,拿著報紙出神。他面容粗獷,高眉深目,人到中年後,沉著臉不說話的時候尤其顯得十分陰鷙。傢人看他心情不好,全都退避三舍,不敢招惹。
直到聽到電話裡容太太軟綿綿的聲音時,趙華安的神色才柔和瞭下來,耐心地說:“淑君,你不要擔心。你要是覺得記者煩,就帶著孩子們去城外別墅住一陣。反正已經年底瞭,過年前,這事肯定能平息的。”
“我倒不怕記者。”容太太說,“我是看報紙上含沙射影,說這老房子特意沒有翻新,就是為瞭藏屍,說我們容傢早就知道這裡有屍瞭。”
“報紙為瞭嘩眾取寵,什麼話都亂說。”趙華安說,“這是對手用來中傷我們容傢的手段而已。”
容太太憂心忡忡,“我看有報紙說這是什麼秘術巫術,說咱們容傢就是靠墻裡封屍才發傢的。”
“別聽報紙胡扯。”趙華安也有些不耐煩,“我要去公司瞭。會和嘉上開會好好商量一下對策。你照顧好自己。”
掛瞭電話,趙華安思索片刻,又拿起瞭話筒。
他這個電話轉瞭好幾次才接通。一個男人操著西南口音道:“安叔,這麼早,有什麼吩咐?”
趙華安問:“阿文最近做得怎麼樣?”
“挺好的。”男人道,“上一批給阮老九的貨,就是他親自帶人押送的,完成得很好。他現在應該在後頭操練,要叫他來接電話嗎?”
“先不用瞭。”趙華安道,“最近他先別出任務瞭,在莊子裡待命。”
“是。”男人壓低瞭聲音,“安叔,上海還好嗎?”
“今年天氣不大好,總是下雨。”趙華安輕哼著,“不過我看著,過年前後,總會放晴的。”
世人總是最忌諱死任的,所以聞春裡的醜聞曝光之後,容傢的股票像是斷瞭線的風箏,飄飄蕩蕩往下落。而聞春裡先是失火,後是發現瞭藏屍,“吉宅”轉眼就成瞭鐵板釘釘的“兇宅”。房價自然一路下跌,本來已經買瞭房的人也鬧上門來要退款,不然就要打官司。
報紙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更何況容傢橫行上海灘多年,仇傢多到數不過來。一時間各種流言紛起,把容傢多年來大大小小的各種新聞全都翻瞭出來。
被容定坤克死的前妻,不被承認的白氏夫人,死於綁匪之手的二兒子,離傢出走的小妾,被未婚妻戴瞭綠帽子的長子,被擄走過的次女……
接連兩日,容傢門外的道路都被搶新聞的小報記者擠得水泄不通。往日裡同容傢交好的人傢,容太太的那些姐妹會的牌搭子們,容傢小姐的同學們,全都不見瞭蹤影。
容傢關門閉戶,連容嘉上都為瞭方便,幹脆住在瞭公司附近的酒店,一連幾日都沒回傢。
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日天晴,容芳林和容芳樺在花園裡散步透氣,不幸被一個爬墻頭的記者拍瞭。
“容二小姐,你是不是真的被劫匪擄走過。他們有對你做什麼嗎?”那男人張口就問,緊接著又是一道閃光。
兩個女孩又驚又怒,嚇得齊聲尖叫瞭起來。
容嘉上這日恰好在傢。聽到瞭妹妹們驚恐的叫聲,他抓著一把左輪手槍就沖瞭出去。
“大哥,那裡!”容芳林見兄長奔來,指著墻頭大叫。
記者眼見不妙,急忙逃跑。容嘉上神色冷峻地把妹妹們往身後一推,抬手對準墻頭就是砰地一槍。
記者大叫著跌瞭下來。聽差們從後門沖出去,一擁而上把人抓住瞭。
容傢大少爺的槍法好那是眾所周知的。那一發子彈不偏不倚地射中瞭記者手中的照相機,把裝著膠卷的地方打瞭一個窟窿。記者嚇瞭個半死,褲襠都尿濕瞭。
容嘉上親手把膠卷扯瞭出來,丟到瞭記者臉上,把人趕走瞭。
“墻上的電網是裝來做樣子的嗎?”容嘉上對著手下怒吼,“這樣的人都能爬上來,那換成仇傢,不是已經把我們傢殺得雞犬不留瞭?”
保鏢們沒罵瞭個狗血淋頭,當日就弄來兩條德國獵犬,在圍墻外終日巡邏,又把電網修好瞭。
容嘉上安撫瞭妹妹們,回到書房,撥瞭一個電話。
半個小時後,伍雲弛帶著親兵開車趕來,把驚魂未定的未婚妻和準大姨子接到瞭自傢的溫泉別墅,躲避風頭。
事後證明,容傢姐妹躲得正是時候。
次日,巡捕房的消息不知道怎麼走漏瞭出來,滿上海的報紙又都在傳著聞春裡幹屍身上的那張欠條。容定坤中過一千大洋的彩票的事也被曝光。世人不清楚秦水根是何人。況且借錢還好說,人命又怎麼解釋?
現在正是臘月,再有十來天就要過年瞭,最近又沒有什麼大新聞,於是容傢謎案成瞭市民們茶餘飯後的消遣首選。一時間,茶館裡說書的,電臺裡評時事的,都在說著這樁撲朔迷離的案子。
“……請瞭一位西醫檢驗過屍體,說死瞭有二十來年瞭。”
“容傢不承認有借條,說是仇傢栽贓。”
“早年一個碼頭半數的船上都裝著容傢的大煙和軍火,光是卸貨的夥計就有百十個,仇傢更是多到數不清。殺個把人埋在墻裡,有什麼稀奇的?”
“容定坤至今都沒有出面。聽說他之前中彈受傷,已經半身不遂……”
一連三四天,容傢股票開盤就跌停。容嘉上又允許聞春裡的買傢反悔,於是先前售出房子退回來七七八八。容傢財政一時吃緊,又逢年關將近,對內要給職員發獎金,對外要各處還欠款。容嘉上一面賣地,一面從鴉片生意裡抽瞭一筆錢過來填窟窿,雖然勉強熬過去瞭,可賬面上依舊一串赤子,看得人愁眉不展。
等到年底股東大會的時候,容定坤終究還是去公司露瞭一面。他坐著輪椅,面龐蒼白枯瘦,雙目深陷,眼珠渾濁,容顏蒼老得厲害。而推著輪椅的容嘉上步履矯健,年輕英俊的面孔散發著健康蓬勃的光彩,雙目炯炯有神,鋒銳犀利,又不茍言笑,沉穩內斂。
容嘉上推著容定坤自公司大門進去,一路走進會議室。沿途職員們紛紛起身,把一老一少的鮮明對比看在眼裡,心下瞭然。
股東大會上,幾個老股東果真發難,指責容定坤為一己之私給公司召來勁敵,導致公司每況愈下。幾個元老直言要退出董事會,拋售股票。趙華安把雙手攏在袖子裡,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容定坤來精力不如從前,可腦子還沒有完全昏聵。他聽這幾個股東們說完,冷笑道:“順風順水過瞭這麼多年,倒是讓幾個老哥們兒丟瞭當初風裡搏浪的鬥志。現在不過隻出瞭一點風險,各位就嚇成這樣,自顧逃跑。我容定坤做這董事長二十多年來,自認最是照顧幾位老哥的。你們隻拿分紅從不做事,時不時仗著股東身份還要得一些便利,我全都看在眼裡,卻從來沒有和你們計較過。我想的也是大夥兒當初一起打拼不容易,全都流過血淌過汗。”
他這一番話,說得有兩個元老不好意思地低下瞭頭,又悄悄朝趙華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