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姐忙把腦海裡的雜念趕走,問:“馮小姐,怎麼瞭?”
馮世真一臉怔忡,道:“我……好像解出來瞭。”
李小姐大驚,急忙走過去。馮世真拿起剛解出來的一張電報給她,她念著:“三號,七月十八日,騰沖,平安街十二號……”
李小姐怔著,和馮世真對視。片刻後,兩人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張開手臂擁抱。
馮世真說:“他們用的是註音字母,我粗粗翻譯瞭一下,不一定準。還需要讓楊秀成他們去核實。”
“這已經相當瞭不起瞭!”李小姐恭維道,“馮小姐,你真厲害!大學生果真就是不同!”
馮世真客氣瞭兩句,看瞭看鐘,驚訝道:“都快十二點瞭?耽擱瞭你這麼久真不好意思。讓司機送你回傢吧。”
李小姐依依不舍地拿起衣帽,問:“那我明天再過來幫你翻譯這些電報。”
或許是喝多瞭咖啡,馮世真現在不僅沒有睡意,反而還因為取得瞭重大突破而興奮不已。她擺手道:“橫豎睡不著,我一個晚上就能翻譯完,不用麻煩你明天再跑一趟瞭。”
“那……要不我幫你好瞭。”李小姐一心想在孟緒安面前多多表現,一聽馮世真要熬夜,怕她把活兒全做瞭,自己明日在孟緒安面前落個沒臉,“傢父也為孟先生工作,知道我來給馮小姐做助理,不會介意我留宿的。”
“那就要辛苦你瞭。”馮世真也樂得多個幫手。她拉鈴叫來聽差,讓他們再送一些咖啡和宵夜點心進來。
時鐘走到瞭十二點,當當鐘聲中,兩個女孩吃著點心,舉起咖啡杯碰瞭一下。
“為瞭成功。”馮世真道。
“為瞭孟先生。”李小姐臉頰微紅。
馮世真會意,不由得莞爾,引得李小姐的臉更紅瞭。
比起溫馨而充滿幹勁的孟府,容府的午夜越發顯得陰森而壓抑。容嘉上踩著正點的鐘聲,帶著一身煙酒氣息,走進瞭大宅裡。他剛從俱樂部裡應酬回來,如果不是他實在不耐煩作陪,在賭局上算牌狠狠贏瞭幾局,那幾個老狐貍還不肯放他走。
管事上來接過容嘉上的衣帽,問:“大少爺要用點宵夜嗎?廚房火上燉著乳羊湯,鮮得很呢。”
“不用瞭。”容嘉上喝瞭一肚子酒,雖然沒怎麼醉,卻沒瞭胃口,“傢裡都還好?四少爺的事辦得怎麼樣瞭?”
“太太在張羅著。”管事道,“已經派瞭人回祖墳看風水瞭,棺材也都選好瞭,明日就能送過來。孫姨娘也比前兩日好瞭些,今日還帶著三小姐和四小姐在院子裡散步瞭。老爺還找瞭一塊玉出來,說讓四少爺帶著入土,來生投個好胎。”
這是容定坤死的第二個兒子瞭,而且是死在容傢收到瞭馮世真的那張欠條之後,真是教人難以不聯想到一起。容定坤聽聞瞭小兒子的死訊,當場就暈瞭過去,結果被診出輕微中風,左手臂麻痹瞭,舉握都不便。
“第一個……”容定坤當時這樣呢喃著。
縱使容嘉上並不相信欠條有詛咒,也被親爹這一番表現弄得有些發虛。
而大概是愧疚所致。容定坤醒瞭後,對兒女們立刻好瞭許多。他開瞭自己的一個小金庫,拿出四萬塊,給四個女兒每人添瞭一萬塊的嫁妝錢,又拿瞭兩萬塊給三兒子做將來留學的學費。容定坤還是信任長子人品的,把錢都交到長子手裡,讓他先掌管著。這倒有點準備在死前先分傢的跡象瞭。
“對瞭,”管事又道,“太太回娘傢瞭,說明天一早再回來。”
“又回去瞭?”容嘉上止步,看瞭看鐘,忽然道,“聽說趙叔在禮查飯店有包房,每到周末都有通宵的牌局。我正想玩幾局呢,去會會他吧。”
他輕輕哧地笑瞭一聲,轉身又朝大門走去。管事不明就裡,匆匆跟上去,把大衣披他肩上。
“月組的人跟我來!”容嘉上冷聲命令著,坐進瞭車裡。
禮查飯店的豪華套房,浴室裡水聲淅淅瀝瀝。
趙華安披著浴袍,袒露著精壯的胸膛,慵懶地靠在床頭抽著煙。收音機裡放著《三郎救母》,他聽得十分陶醉,隨著節奏打拍子。
房門咚咚響。趙華安當是宵夜送到瞭,也懶得起身,喚瞭一聲:“進來吧。”
大衣翩翩、俊朗如鋒的容嘉上似笑非笑地開門而入,恭敬地道瞭一聲:“趙叔。”
趙華安到底是槍林彈雨裡拼過來的人,前一秒驚駭得險些從床上滾下來,下一秒就鎮定瞭下來,攏好瞭衣袍,起身笑道:“嘉上怎麼來瞭?”
容嘉上笑道:“聽說趙叔組瞭牌局,就想過來玩幾手,沒想打攪瞭你的好事。”
趙華安原本安排瞭兩個手下在外面看門的,現在卻不見蹤跡,顯然已經被容嘉上的人控制住瞭。浴室的水聲停瞭。趙華安下意識朝掛在門邊衣架上的槍套掃瞭一眼,訕笑道:“可不巧瞭,今天牌局散得有點早。你等我換身衣服,我們爺兒倆下樓去酒吧喝兩杯?”
“不用那麼麻煩。”容嘉上巋然不動地堵在門口,悠然笑道,“既然打不成牌,我們也可以隨便聊聊。”
趙華安臉色發僵,強笑道:“你別又是想問你爹的事吧?我還是那句,很多事,你得問他本人才好。”
“我爹的事,他基本都已經說瞭呢。”容嘉上依舊保持著侍應生一般標準的微笑,“趙叔果真是我爹肝膽相照的好弟兄,就連喜好,也都這麼相似——”
趙華安倏然變色。電光石火間,兩個女打手自容嘉上身後竄出,沖進瞭響著水聲的浴室裡。
伴隨著一聲驚慌的尖叫,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容太太被拽瞭出來。
趙華安猝不及防,反應慢瞭一拍。等他回過神來時,大局已定,隻得一臉尷尬地站在旁邊。
容嘉上讓女下屬拿瞭張毯子給容太太披上,笑著對趙華安道:“爹生病後,我忙著公司的事,傢裡還多虧趙叔照顧。看樣子趙叔對太太尤其關懷。我就說太太最近氣色很好,看著年輕瞭好幾歲呢。”
容太太嚇得癱軟在地上,用毯子蒙著臉哭,根本抬不起頭。趙華安臉色陣紅陣白,訕笑道:“嘉上,這事是我不對。我和淑君也是一時糊塗才犯瞭錯。再說這事要鬧出來,丟的也是容傢的面子呀。”
“確實,爹是最要面子的人瞭。”容嘉上一本正經道,“爹本來身子就不好,四弟沒瞭,他更是傷心。要是再知道瞭太太的事,恐怕要氣出大事來。為瞭容傢著想,這個事就必須捂嚴實瞭。所以——”
容嘉上拔槍,對準瞭容太太的頭:“那就隻有讓太太委屈一下瞭。”
容太太尖叫著往後縮,卻被女打手摁在地上。
“別亂來!”趙華安急忙大喊,敏捷出手奪槍。
趙華安是江湖賣解出身,很是有些功夫。不過容嘉上也受過專業訓練,更勝在年輕健壯,敏捷有勁。他一轉手腕就躲過瞭趙華安的手,又在趙華安胸口一推。一股強勁的力道將趙華安擊退瞭好幾步。
容嘉上下手有數,並沒傷著趙華安。趙華安也看出容嘉上並沒有真的要殺容太太,便收瞭手,陪著笑苦口婆心道:“嘉上,我知道你氣憤。可太太到底是你繼母。你要殺瞭她,打算怎麼向芳林和黃傢交代?現在已經不是過去,是講法律的年代瞭。你用瞭私刑,是真的要吃官司的。”
容嘉上看著痛哭流涕的繼母,笑呵呵地收瞭槍,道:“趙叔真會嚇唬人。我怎麼會殺繼母?分明是太太晚上出去打牌,回來的路上遇到瞭綁匪。容傢贖人不及,害得太太被撕票瞭。”
容太太險些暈過去,聲嘶力竭地大罵:“容嘉上,你這個喪盡天良的狗東西,果真是你爹的種!你害死瞭我的嘉辛,囚禁瞭你爹,還要謀害繼母。你就是個畜生,你會遭報應的……”
女打手卷瞭毛巾,塞住瞭容太太的嘴。
趙華安已看出容嘉上醉翁之意不在酒,苦笑道:“嘉上,淑君她這些年真的不容易,你就好心放過她吧。你想要什麼,不妨直接和我說。”
容嘉上聞言,朝容太太笑道:“太太選男人的眼光倒是不錯。”
容太太又羞又怒,臉色紅得發紫,眼皮都抬不起來。
女手下退瞭出去,關上瞭門。容太太躲回瞭浴室裡。
容嘉上和趙華安坐在沙發上,鎮定自若地對視著。趙華安註視著對面男人年輕英俊又充滿自信的面孔,目光愈發深邃陰鬱。
容嘉上開門見山道:“趙叔,我爹的過去,他都已經告訴我瞭。他叫秦水根,為瞭貪結拜弟兄容定坤的一張中獎彩票,殺瞭容定坤。”
浴室裡傳出吃驚的抽氣聲。趙華安點瞭煙,輕嘆一聲,道:“知道瞭也好。這麼多年瞭,你爹一直瞞著你們,我想他心裡也不好受。”
“容傢那個女孩沒有死。”容嘉上哂笑,“她回來瞭。”
趙華安的手猛地一抖,片刻方緩緩哼笑起來。
“原來如此。她是誰?讓我猜猜……你的那個傢庭教師馮小姐,是不是?”
容嘉上低頭點煙,道:“你就是那個趕車的漢子吧?世真對你有點印象。你騙她娘去見我爹,然後和我爹聯手砍殺瞭他們母子。”
容太太滿臉驚愕地推開瞭浴室的門,軟綿綿地靠在門口,好似雙腿已被抽瞭筋。
“果真是她。”趙華安怔怔,“你爹曾和我說過,第一次見她,渾身冒冷汗。他從來沒有害怕過任何一個女人,卻是被這馮小姐嚇瞭一大跳。”
“長得像?”容嘉上問。
趙華安回憶著,搖頭道:“天太黑瞭,你爹一打照面就把那女人砍死瞭,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模樣。”
他說話的表情太過鎮定,仿佛殺人不過切菜切瓜一般簡單。容太太捂著嘴低呼瞭一聲,身子搖搖欲墜。
趙華安憐憫地看瞭看容太太,繼續說:“也許是一種直覺吧。刀口舔血的人都會有這樣的直覺,仇人帶著殺氣,而殺氣,你會感覺得到。那種幾乎察覺不到的風,卻能吹動手臂是寒毛的感覺。”
容太太已跌坐在一張矮腳軟凳上,扶著胸口大口喘氣。容嘉上還算孝順,給她倒瞭一杯茶。
趙華安深吸瞭一口煙,煩躁地皺緊瞭眉。容傢滅門案他也有參與。馮世真已經找上瞭秦水根,那下一個必然就是他瞭。
“叔也在害怕?”容嘉上譏笑道,“我爹也一直很怕吧?所以我爹一時買不下聞春裡,就不惜放火去燒。因為他怕聞春裡被別人買瞭去,老樓裡的真容定坤的屍體遲早會被發現。”
趙華安點頭:“我其實是不贊成你爹放火的。覺得這會弄巧成拙。容定坤是你爹親手殺的,我隻幫他藏屍而已。他是你爹殺的第一個人,你爹心裡一直膈應著,生瞭心病。”
容嘉上冷哼一聲,“那我爹是帶著病繼續把其餘容傢人都給殺光瞭的?你是想說我爹兢兢業業很不容易麼?”
容太太驚恐得簡直要暈倒。丈夫殺人冒充他人不算,還殺瞭對方全傢。一想到自己和這麼一個禽獸同床共枕瞭快二十年,她甚至還背著他偷漢子,容太太就後怕得渾身冷汗入雨。
“淑君,你現在都知道瞭吧。”趙華安對容太太道,“比起容傢的事,大哥他同孟傢小姐勾搭,騙瞭金麒麟的事,都不值得一提瞭。可是嘉上,你要知道,若你爹不是這麼心狠手辣,容傢早就倒瞭。你現在能做個光鮮體面的大少爺,而不是哪傢商行的小職員,或者哪個鋪子裡的學徒,全拜你爹這些‘無恥’所賜!”
容嘉上輕聲反問:“沾滿污血的袍子再華麗,也沒人願意披在身上吧。”
“那又如何?”趙華安道,“他是你親爹,這是你就算割肉放血都改變不瞭的。你生來就背著你爹的這些罪。所以,與其忙著清算他,不如好生想想怎麼收拾這個爛攤子吧。”
容嘉上緊握著拳,手背的青筋一下下跳著。
“我爹的罪,有我兜著。趙叔的罪呢?趙叔,不知道那些叔伯們知道過去幾年來咱們傢‘折損’在運輸途中的那些貨,其實都是被你私下轉賣瞭嗎?”
容太太渾身一震,再度傻呆呆地望向趙華安。
趙華安抖著臉頰的肉,道:“嘉上,你這是聽信瞭什麼人的話,產生瞭誤會?”
容嘉上深深呼吸著,松開手,撫平瞭衣角的皺褶。
“我既然能和你出口對質,自然不會沒有證據。我進公司後就發現,南邊酉線和戊線的折損率有些不正常。爹倒是真的信任你,以為是局勢不穩造成的。你以為我在查馮世真的身世,其實我早就在查你瞭。趙叔,賬本和人證都已經在我手上瞭。你覺得爹和叔伯們看到瞭,會怎麼說?”
趙華安眼角眉梢都在抽搐,道:“嘉上,你以為我是唯一一個這麼做的人?”
“當然不是。”容嘉上笑瞇瞇道,“趙叔你這些年和郭五叔還有唐二伯爭權奪利,很辛苦吧。”
“他們算個什麼?”趙華安嗤笑,“嘉上,你年輕,壓不住這些老人的。我倒是有個建議給你。”
“叔叔請說。”容嘉上十分恭敬。
“把這塊生意轉給我做。”趙華安道。
連容太太都瞠目結舌地盯住趙華安,道:“你說什麼?你要貪瞭容傢這麼大一塊生意?”
趙華安道:“嘉上壓不住的。現在面上看著大傢還相安無事,私下早已經按捺不住瞭。與其等著那些老東西們揭竿背叛,講不定還會鬧得見血,不如讓給我,由我來管。趙傢和容傢合夥,我做事,你們隻用每年坐拿紅利就是。”
“呸!”容太太唾道,“明明是我們容傢的生意,要白送給你,你想得美。趙華安,我真是瞎瞭眼。你和容定坤就是一丘之貉,都不是東西!”
趙華安到底對容太太有感情,被罵得狗血淋頭瞭,還是耐心勸道:“淑君,我這也是為瞭你們好。你看那些老弟兄面上對你客氣,可各個都是血債纏身的人。他們要真狠下心來,也是能滅你們容傢滿門的。”
“秦傢。”一直沒出聲的容嘉上更正,“咱們確切說來,是秦傢。容傢滿門已經被滅瞭,隻餘世真一個。”
趙華安眼神忽然閃瞭一下。
容嘉上說:“趙叔的想法我也能理解。既然不在其位,就不享其利。其實你估計也早知道,我對容傢暗處的產業,是深痛惡絕,一心想洗白或者剔除的。趙叔想要,我們可以談談轉讓股份。我也不圖靠這事賺錢,隻求一個平穩過度。”
趙華安本以為容嘉上今日上門捉奸,是興師問罪要抓他把柄逼他作出一些妥協的,卻萬萬沒想到他會輕易就答應瞭把黑道產業轉手。這事實在太好,簡直就是個完美的陷阱。趙華安明知道不妥,卻又受不住誘惑,忍不住想往裡面跳。
“嘉上你在做什麼?”容太太怒道,“你怎麼這麼沒出息,這樣就把自傢產業送人?”
“太太您最有出息瞭。”容嘉上淡淡回敬道,“昨日才死瞭庶子,今晚就能出來偷漢子。”
容太太好似被人一口氣甩瞭十七八個耳光在臉上,惱羞慚愧地抬不起頭,終於徹底閉上瞭嘴。橫豎她隻有芳林一個女兒,又不能繼承傢產,嫁妝也都準備得差不多瞭。容嘉上願意敗傢,那就隨他去好瞭。
趙華安盯著容嘉上從頭到尾仔仔細細打量瞭好幾遍。這年輕人雖然說聰明狡黠,但是眉宇裡一股正氣是不掩飾的。或許他是真的想放手呢。一來自己本身不喜歡經營那一類生意,二來也知道自己確實壓不住,不想費那個精力。自己是和容傢最親的元老,讓給瞭自己,也可以多得一點照顧。
趙華安腦子裡各種念頭飛快旋轉,問:“怎麼轉讓?”
“就和趙叔說的一樣。”容嘉上道,“容傢釋出股份,退出那幾傢公司的董事會,並且支持你當選新董事。畢竟我爹也出瞭一份心血,容傢要保留兩成股份。”
“十。”趙華安討價。
“十五。”容嘉上還價,“不成就算瞭,我拿出去賣別傢,隻會賺更多。”
趙華安咬牙:“十五就十五!什麼時候辦手續。”
“明天就讓我們倆的律師見面。”容嘉上道。
“好!”趙華安摁滅瞭眼,伸出手,“嘉上,你有魄力,虎父無犬子。”
容嘉上卻是不肯握那雙摸過繼母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起身扣上西裝。
“時候不早瞭,趙叔早點歇息吧。太太我帶走瞭。”
容太太一臉死灰,耷拉著腦袋,被兩個女手下半扶半拖著帶瞭出去。趙華安見她直到出門都沒有回頭看自己一眼,深知兩人關系告終,也不由得遺憾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