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容公館的時候已是深夜。萬籟俱靜,容府亮著的夜燈在濃稠的夜色中散發著微弱的光,越看越像鬼火。
“明天換一個瓦數大一點的燈泡!”容嘉上沒好氣地吩咐迎出來的管事。
管事看著暴躁的少主和面色灰敗的主母,心覺不妥,很識趣地帶著聽差推下去瞭。
容太太好似才從水裡撈出來的溺死鬼似的,面色蒼白發青,冷汗潺潺,萎靡地縮在沙發角落裡,頭如灌瞭鉛一般抬不起來。
容嘉上倒瞭一杯威士忌,遞瞭過去。容太太抖著手接瞭,仰頭一口喝幹,才長長地出瞭一口氣。
“你打算怎麼處理我?”容太太啞著嗓子問,“也打算把我找面墻封起來嗎?”
容嘉上平靜地註視和繼母,說:“趙叔有一點沒有說錯。我爹不是個好丈夫,太太這些年不容易。”
容太太愣瞭一下,抬頭看他,眼裡微光一閃。
“太太是長輩,我本來也是沒有資格處置你的。”容嘉上繼續說,“隻是芳林還沒有出嫁,太太這事要是走漏瞭點風聲,你讓她將來怎麼找婆傢?”
“少拿芳林要挾我!”容太太冷笑道,“我們母女倆就是抱在一起投黃浦江,也不會跪在你面前討生活!”
容嘉上輕輕搖頭,說:“芳林是我親妹子,我自然會照顧好她,這是我的義務。太太的心既然已經不在容傢瞭,你要走我也不會攔著你。我已經讓人把你的嫁妝單子整理好瞭,那些產業你都可以帶著走。明天我就請律師過來擬離婚協議……”
“我不離婚!”容太太激動道,“有個離婚的娘,芳林還怎麼嫁人?我走可以,橫豎我也不想再呆在這個鬼地方瞭。嫁妝我不帶走,都留給芳林。明天讓律師過來寫協議,你休想私吞瞭去。”
容定坤這樣子估計也活不瞭幾年瞭。容太太飛快地算瞭一下賬,覺得絕對不能離婚。寡婦也比失婚婦人說出去好聽些。
“那就這麼說定瞭。”容嘉上道,“還請太太最後辛苦一下,等芳樺婚禮後再搬走。”
容太太無不可。
容嘉上點頭致意,起身朝樓上走。
“你和你爹很不同。”容太太忽然說。
容嘉上回頭望去。容太太苦笑著看著他,說:“我知道你一直恨我當年讓你爹把你送去重慶吃苦。可容我無恥地說一句,若不是如此,你要是在容傢長大,受你爹的影響,你現在也不過是另外一個容……不,另外一個秦水根罷瞭。”
“也許吧。”容嘉上平靜地說,“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恨太太瞭。我們倆,各自好自為之吧。”
容嘉上回瞭房,站在更衣鏡前,木然地脫去外套,解開領帶。臺燈昏昏,照得他面色蠟黃,疲憊不堪。
他習慣性地朝窗外望。外面是一成不變的黑夜,對面窗戶隻在庭院燈的微光下顯現一個淡淡的輪廓。其實自打容定坤搬去西堂後,容太太也讓聽差的在二樓收拾出瞭一間套房,讓容嘉上搬下去住。容嘉上卻謝絕瞭。他習慣瞭這一套小小的套房,也舍不得可以一眼就望到的對面的窗戶。
哪怕明知道那扇窗不會再亮起來。
容嘉上隨意地甩開皮鞋,疲憊地倒在床上,胡亂拉過被子蓋在身上,長長舒瞭一口氣。
雨停瞭,風卻依舊刮得庭院裡的樹沙沙作響。容嘉上聽著,漸漸睡去。
等到風也停歇瞭,天色漸漸轉亮。雨歇雲散後,初春的陽光穿過薄薄的雲層照射下來,照在容嘉上俊美而疲憊的面容上,也透過孟傢高高的玻璃窗,照在馮世真披肩的長發上。
馮世真把最後一份電報翻譯完畢,感受到瞭肩膀上的溫度,起身回頭,被陽光晃瞭一下眼。
她有些驚訝地看瞭看壁鐘,才發現已經早上七點瞭。今天天氣極好,碧空如洗,春光明媚,雨把樹葉上積瞭一個冬日的灰塵沖洗幹凈,還原瞭本來的墨綠色,等待著在不久的將來,被嫩嫩的新綠覆蓋。
李小姐裹著一張毯子,在沙發上沉睡著。馮世真輕手輕腳走過去,關瞭落地燈,順手把一個落在地毯上的文件夾拾瞭起來。李小姐睡得臉頰粉撲撲的,嘴唇還輕輕嘟著,天真單純不知愁的樣子。
剛直起身,書房門被無聲地推開瞭,孟緒安走瞭進來。他的西服皺巴巴的,領帶掛在脖子上,襯衫領口敞著,露著一小片緊實的肌膚。
馮世真做瞭一個噤聲的手勢,指瞭指沙發上的李小姐。
孟緒安挑眉,環視瞭一圈雜亂堆放滿各種資料的書房,視線最後落在馮世真泛著青的眼袋上。
“一夜沒睡?”他輕聲問,氣息裡帶著一股不好聞的煙酒氣。
馮世真皺眉退瞭半步,嗤笑道:“七爺您也一夜鏖戰呢?贏瞭多少?”
孟緒安從口袋裡掏出一枚賭碼丟給馮世真,輕笑道:“拿去買點脂粉吧。瞧你那一臉菜色……”
馮世真一看,竟然是一百塊的牌碼,不免啼笑皆非。
“早上瞭?”李小姐揉著眼睛坐起來,看到孟緒安,手忙腳亂地站瞭起來,捉著自己睡得亂蓬蓬的頭發,“孟先生什麼時候來的?馮小姐怎麼沒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香,沒忍心打攪你。”馮世真又對孟緒安說,“你這秘書很能幹,幫瞭我翻譯瞭好多電報呢。”
李小姐臉紅如燒。其實她昨晚熬到三點過就忍不住打瞌睡,什麼時候被扶去沙發上睡下的都不知道。馮世真一個人做瞭大部分的工作,卻還大方地分瞭她功勞,她很是不好意思。
“你們都辛苦瞭。”孟緒安柔聲道,“讓司機送李小姐回傢。”
李小姐含情脈脈地看瞭孟緒安好幾眼,依依不舍地跟著聽差走瞭。孟緒安卻是不解風情,註意力全被那些翻譯好的電報吸引瞭去,拿起來一張張仔細看。
“容傢年初有好幾批貨要走。”馮世真道,“那些堂主真是有恃無恐。我看這些運輸動向,覺得他們運私貨都比運公貨要多。我還以為秦水根當傢的時候,管理得很好,現在看來,他怕也拿這些功高震主的弟兄沒轍。容傢分裂早就已經成瞭定局。”
“你覺得容嘉上會怎麼辦?”孟緒安又走去板子前,看著那張清晰的關系圖。
“他?”馮世真嘴角浮現溫柔微笑,“他大概會甩手不管吧。”
“他會不管?”孟緒安驚訝地回頭望過來。
“當然會。”馮世真篤定道,“在旁人看來,很不可思議是不不是?就算是缺德生意,可也是好大一筆進項,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但是嘉上會毅然丟開。他看不起這份產業。他要想要錢,會用自己的手去賺。”
“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孟緒安譏笑,“不如我們打個賭?我賭他會一搏。”
“賭什麼?”馮世真把玩著發梢,笑嘻嘻地問。
孟緒安凝視著她在晨光中清雅娟秀的笑臉,亦情不自禁地放柔瞭聲音,說:“你贏瞭,準你向我提一個請求。”
“要是你贏瞭呢?”馮世真問。
孟緒安不知想到瞭什麼有趣的事,眼神愈發深邃,挑眉道:“你就要給我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馮世真好奇。
“到時候自然會告訴你。”孟緒安端起書桌上馮世真喝瞭一半的冷咖啡,毫不介意地抿瞭一口,笑得如一隻老狐貍。
之後一連三四天,市面上風平浪靜。大帥們不打仗瞭,政府沒有頒佈新政令,連明星們都沒有出什麼新緋聞。馮世真呆在孟府裡無所事事,閑得都把書房裡的書重新整理瞭一遍。
好在到瞭第五天,外出拍戲的肖寶麗回來瞭,直接殺到孟公館,把正捧著書,穿得像個修道院裡的老姑娘似的馮世真從大窗臺上拽瞭起來,塞進自己的小汽車裡,揚長而去。
肖寶麗拖著馮世真,從新新公司逛到先施百貨,又從大華百貨轉戰永安百貨。馮世真走得腿都抽筋瞭,穿著新款高跟皮鞋的肖寶麗依舊精神奕奕、健步如飛。兩名保鏢雙手都提著大大小小的袋子和盒子,他們這一行人走在路上,簡直比移動的霓虹燈還醒目。
“別抱怨!”肖寶麗教育馮世真,“你該有幾件像樣的衣服瞭。你可是跟著七爺混呢。要是讓人知道七爺的女人打扮成你這樣,還當他多摳門呢。”
“我又不是七爺的女人呀。”馮世真試衣服試得一臉心如死灰的樣子。
“差不離啦!”肖寶麗打量著,“樣式好,就是裙子長瞭一寸。”
店員立刻道:“我們可以修改!”
“這還長?”馮世真扯著裙子,“再短都到膝蓋瞭,像什麼樣?”
“我給你的時裝雜志你沒看嗎?”肖寶麗氣道,“現在巴黎和紐約的女人,都穿這麼短。”
“這裡是上海……”馮世真嘀咕著,又被肖寶麗推進瞭更衣室裡,換瞭一條跳舞裙子出來。
這是一條祖母綠色的洋綢長裙,大V領口袒露著胸前和後背大片肌膚。馮世真皮膚雪白,穿這個顏色被襯得更加膚潤如玉,纖細窈窕。
“總有哪裡還是不對勁。”肖寶麗皺著眉繞著馮世真轉圈,“你身上有一個地方,總感覺還需要修理一下……啊!頭發!”
馮世真茫然地摸瞭摸盤起來的發髻。
“這都什麼年代瞭,還梳這老姑婆似的頭發!”肖寶麗氣道,“走,先吃晚飯,然後我帶你去做頭發!”
肖寶麗帶馮世真去的那傢理發店在霞飛路上,名氣極大,專門為闊太太和女明星做頭發,上門還要預約。肖寶麗拿出大明星派頭,讓店長親自出馬,給馮世真做頭發。
“小姐的頭發真好呢。”店長摸著馮世真濃密厚實、手滑細軟的長發,有些愛不釋手,“這頭發,您養瞭很久瞭吧。”
“有五六年瞭。”馮世真道。
店長道:“這麼好的頭發,都舍不得剪呢。”
“頭發剪瞭還能長出來的,有什麼舍不得?”肖寶麗道,“給她燙個嘉寶的發型,她輪廓清晰,鼻梁高,做出來肯定好看!”
店長從鏡子裡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馮世真。
馮世真不舍地摸瞭摸長發,道:“她說的是。總會長出來的。剪瞭吧。”
咔嚓聲中,一縷縷黑發落下,逶迤在地上。馮世真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一種奇妙的輕松的感覺油然而生。
“咦?”坐在一邊看報紙的肖寶麗驚呼,“容嘉上將傢族企業旗下的運輸公司和煙草種植公司都轉讓給瞭趙華安瞭!他瘋瞭?”
馮世真伸手搶過報紙,讀著新聞。這是今日的副版頭條:“主少臣壯,容氏分崩離析在即”
“是不是下面的老臣欺負他年輕沒威信呀?”肖寶麗思索著,“也是,他才二十歲,還很嫩呢,壓不住那些老人也是正常的。其實容傢光是靠著進出口和房地產兩處,就足夠吃香喝辣瞭,也確實沒必要再去做那些個又缺德又冒險的生意。世真,你覺得呢?”
“我覺得?”馮世真滿足地把報紙還瞭回去,“我覺得很開心呀。有人欠我一個請求瞭。”
“誰?”肖寶麗好奇。
“七爺。”馮世真擠眼,“我和他打瞭一個賭。”
肖寶麗噗哧笑:“這下好玩瞭。等你找他兌現的時候,我一定要在旁邊看他的臉色!”
“馮小姐,好瞭。”店長最後小心地撥弄瞭一下女子耳邊的卷發,解開瞭圍巾。
馮世真站瞭起來。等身高的鏡子裡,女郎穿著牙白絲綢襯衫和駝色毛呢長裙,身段勻稱有致、修長窈窕。嫵媚又不失利落的短發卷著考究精致的弧度,一團團發絲烘托著她清秀分明的面龐輪廓。女郎身形筆直,優雅得像一株亭亭玉樹。
“這下就對瞭!”肖寶麗由衷一嘆,“總算像個女人瞭!”
馮世真望著鏡子裡自己全新的形象,也滿意地一笑,矜持高傲、落落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