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三個小時前,馮傢用完瞭晚飯,一傢人坐在起居室裡聽著留聲機裡的評書,一邊說著傢常話。突然一列真槍實彈的警察破門而入,將毫無準備的馮世勛抓走瞭。
馮傢夫婦六神無主,馮太太抱著女兒哭得稀裡嘩啦的,話都說不清。馮世真問清大哥被捕的時候並沒有受傷,才略松瞭半口氣。
容嘉上從路口雜貨鋪打完瞭電話回來,一臉凝重,把馮世真拉到門外,低聲問:“你哥是不是加入瞭共產黨?”
馮世真好生愣瞭一下,說:“不知道。”
“他沒有和你提過嗎?”
“沒有。”馮世真依舊茫然。
說完就覺得很愧疚。她的兄長出瞭事,下落不明,她卻一問三不知,根本不瞭解他的近況。
“怎麼瞭?”馮世真焦急地問,“我哥你也知道,人踏實低調,每天不是上班就是回傢,從來不會惹事的。”
容嘉上按著她的肩說:“我問瞭警局的朋友,你大哥應當是被當成共黨積極分子被抓瞭。”
馮世真確實不大通政治。念書的時候有些思想先進的同學喜歡去聽演講,針砭時針,議論當下的政壇和局勢,她卻更喜歡報著書本在圖書館裡解數學題。
馮世真也聽說過共產黨,似乎極受年輕學生們推崇,自己身邊就有好幾個同學都加入瞭,時常有些活動。馮世勛想必知道妹妹對這類事沒興趣,所以入瞭黨也沒有和她說過。
馮世真慚愧得滿臉發燙,“這是我的錯。我一直隻顧著自己的事,都沒關心過大哥的近況,連他加入瞭什麼黨派都不知道。之前孟緒安還提醒過我的,我卻都沒有放在心上。”
“這又不是你的錯。”容嘉上安慰道,“局勢也是突然變的,連我都沒有預料。之前國民黨和共產黨兩黨合作無間,可剛才我聽朋友說,政府突然變卦,中斷瞭合作,現在正在滿城搜捕共產黨員。”
馮世真怎麼都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個原因。她一聽兄長大哥被捕,第一個念頭就是秦水根或者趙華安還留有後手,報復到瞭她傢人頭上。她一面尋思自己還留有什麼破綻,一面不理解兄長能以什麼理由被抓。現在聽容嘉上這麼一說,她恍然大悟的同時,也隱隱松瞭一口氣。
容嘉上說:“我那朋友也一時不知道你大哥被關在哪裡。不過我已經打瞭招呼,如果他真被關進去瞭,裡面有人會關照一二的。你先好生陪著你爹媽,我回去再打聽一下,明天一早來接你一起去警局。”
馮世真知道比起自己沒頭緒地一間間警局去問,容嘉上的安排目前是最合適的。
容嘉上看馮世真愁容滿面地沉默著,忍著醋意,補充瞭一句:“你要還不放心,也可以讓孟緒安幫你打聽一下。”
馮世真聞到酸味,轉憂為笑道:“沒事。他既然能提醒我瞭,想必在那邊早就有暗線,自然會知道。我今天才甩瞭他一個耳光,罵他冷酷自私,可沒臉轉頭又去求他幫忙。橫豎有你呢,咱們用不上他。”
“咱們”一詞用得甚貼容嘉上的心。他笑著用力擁抱瞭馮世真一下,親瞭親她的額頭,把她推回瞭屋,轉身大步而去。
馮世真一進門,馮太太便抓著她問:“怎麼樣?找到你大哥瞭嗎?他到底犯瞭什麼事?”
“嘉上說或許是個誤會。”馮世真也不敢詳說,怕嚇著瞭一輩子圍著廚房灶臺打轉的母親,“他已經和警局的朋友打瞭招呼,要是找到瞭大哥,就立刻來通知我們。媽,放心,大哥這樣的人,能犯什麼事?也許明天把事情說清楚瞭,他就能回來瞭。”
“我看這事也是個誤會。”馮先生比妻子鎮定一些,“你大哥看著也冷靜,讓我們不要擔心,走前還讓你替他找張師兄請假,說明天不能去醫院上班瞭。”
馮世勛身邊隻有一個張師兄和馮傢姐妹最熟,就是上次幫著聞春裡的街坊出主意找容傢抗議的那位在報社工作的張主編。馮世勛要請工作上的假,和他有什麼關系?馮世真明白這是兄長讓自己去找張師兄,急忙跑去雜貨鋪給張傢打瞭個電話。
電話是接通瞭,卻是沒有人應答,話筒裡一片細細的電流聲,隱約夾著呼吸聲。
馮世真警覺,強制鎮定道:“是嫂子嗎?抱歉這麼晚還來打攪府上。我大哥說今晚和張大哥一同喝酒,可這麼晚瞭還沒回來,所以來問一聲。”
那頭一個女聲壓低瞭聲音道:“一時聽不出妹子的聲音,你大哥是哪位呀?”
馮世真背脊一陣發涼,笑道:“哎呀,好像聽到我大哥回來瞭。打攪嫂子瞭。”
說完砰地掛上瞭電話。
張傢嫂子是廣州人,口音濃重。可剛才電話裡那個女人雖然極力模仿,卻依舊帶著一股東北腔,明顯不是本人。
看來晚瞭一步,張師兄也極有可能被捕瞭。還有人留守在張傢,等著那些藏在暗處的黨員聯絡時曝光。
馮世真縱使不瞭解政治,卻也清楚歷史中那些政黨傾軋的殘酷。就是不知道這次事件會嚴重到什麼地步,而馮世勛又究竟涉足有多深,是否能夠輕易脫身。
她惴惴不安地回瞭傢,將父母哄去休息瞭,自己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宿都沒能入眠。
容嘉上回瞭傢後為瞭馮世勛的事接連撥瞭好幾個電話打探情況。而情況卻並不如他料想的那般好。隨著一通通電話,他的心也不禁往下沉,。
局勢確實是變瞭。短短一夕之間,合作突然被政府中斷。昨日還是合作無間、親密如兄弟的政黨,今日就成瞭反動暴亂、急待誅殺的黨派。警察特務們已傾巢而出,全城搜捕名單上的共產黨員。一戶戶人傢從睡夢中被砸門聲驚醒,狗吠嬰啼,本該寧靜的夜變得紛擾慌亂。
容傢黑白通吃,警局裡的那些局長高官全都常年享受容傢的孝敬。如今縱使容傢蟄伏瞭,容嘉上親自去詢問,對方也都還耐心地和他解說兩句。言談之間,也都有著提醒之意,表示此次逮捕行動非同一般,抓進去的人卻是不那麼好放出來的。
容嘉上的嘴角漸漸揚不起來瞭,強笑道:“我明白,自然不會讓您為難。既然一時放不出來,還請劉處長幫我留意一下,好歹要知道到底關在何處,我們才好去打點。”
二姨太太自從兒子死後就容易失眠。這夜容嘉上在書房裡忙著致電各處詢問,同時還有下面的人回報消息,電話鈴聲響個不停。二姨太太被吵醒瞭,就再也睡不著,便幹脆出門走走。
她走到二樓樓梯口的時候,就聽到容嘉上的聲音從樓下敞開的書房大門裡傳瞭出來:“是的,姓馮,馮世勛。世界的世,功勛的勛……”
二姨太太的心被一把握住,忙扶著欄桿側耳偷聽。
“是的,今晚被逮捕的……是我朋友的兄長……共產黨?這個還真不知道。他就算加入瞭,也是瞞著傢裡人的……是啊,是紅房子醫院的醫師。平日裡是個嚴謹自律、工作勤奮認真的人,傢裡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怎麼會去參與反動?就算入瞭黨估計也不過是個普通黨員……”
對方道:“那就不一定瞭,容公子。頭幾天抓捕的全是榜上有名的共匪的幹部。你這朋友的兄長如果今晚被捕,那肯定不簡單。你怕是被他們忽悠瞭。”
容嘉上有求於人,也不敢反駁,隻得強笑道:“劉處長說得有道理。不過受朋友所托,還是想請您關照一下。那是個斯文書生,怕是經不起動刑。”
劉處長說:“隻要他自己老實交代,我們也不想動刑。回頭找到人在哪個局子,通知你們過來。能把人勸說得主動交代瞭,我們也省一樁事。不過容少,你自己可沒摻和這事吧?”
“怎麼可能?”容嘉上笑,“我是生意人。生意人都是墻頭草,怎麼會輕易加入黨派?”
那頭也呵呵笑,很是贊同。
容嘉上掛瞭電話,長長地嘆瞭一聲,揉著緊鎖的眉心。
“大少爺……”二姨太太怯生生的敲瞭敲書房的門,一臉煞白地好似個女鬼,“我……我好像聽到您剛才說,馮醫生被抓瞭?是怎麼回事?”
庶母臉上的情緒再明顯不過,容嘉上隻看瞭一眼就知道瞭二姨太太的心思。他倒也不奇怪。馮世勛年輕英俊、斯文儒雅,又救過孫氏母子。比起西堂裡那位癲狂涼薄的老頭,馮世勛簡直是一位白馬王子。孫氏雖說已經生養瞭三個孩子,其實和馮世勛還是同齡人,動瞭心再正常不過。
“馮醫生出事瞭。”容嘉上坦誠地說,“孫姨娘知道他其實是共產黨嗎?”
二姨太太茫然搖頭,“沒聽他說過。這個黨怎麼瞭?”
容嘉上擺瞭擺手,一時沒法和孫氏解釋個中細節。
二姨太太憂心忡忡地拽著衣襟,“聽大少爺剛才的話,難道就算咱們出手,都還不能把人贖出來嗎?”
“情況還不明確,但是確實有些棘手。”容嘉上說,“具體怎麼樣,等明天把人找到瞭再說吧。孫姨娘早點回去歇息瞭吧。”
二姨太太失魂落魄地回瞭屋,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滿屋子打轉。
她好歹在學堂裡念過幾年書,比尋常深宅婦女知道的略多一些。如果馮世勛是因為官司被捕,傢裡給點錢就能打理瞭。可若是因為參與反動被捕,那就非同小可。政治罪名栽贓在身上,伴隨而來的可就是各種迫害和磨難,甚至還會毀瞭前途。
一想到那個如清風明月一般的年輕醫生會遭受那些苦難,二姨太太就難受得被人直踹胸口似的。她屋裡供瞭一個觀音像,這些日子裡本就在吃齋為自己夭折的兒子念經祈福。於是噗通跪在瞭觀音前,為馮世勛念起瞭經來。
二姨太太一直在佛像前跪到天亮,直到鬧鈴響起,才爬起來洗瞭一把臉,去西堂服侍容定坤用早飯。
容定坤早上的神智都還比較清醒,心情也還好,不會打砸責罵旁人。可二姨太太一直有點心不在焉,他看著來氣,惡毒地罵道:“不想伺候我就滾,裝出這麼一副寡婦臉的模樣給誰看?我還沒死呢,你這就迫不及待給我守孝瞭?”
二姨太太這些日子來也已經被容定坤用各種語言罵得麻木瞭,聽瞭也沒多大反應,勉強打起一點精神,道:“沒有的事,就是聽說外面出瞭點事。老爺知道嗎?昨兒變天瞭,說國共兩黨合作終止瞭。現在警察正滿大街抓捕共黨的人,說他們是反動黨呢。”
容定坤起瞭點興趣,“怎麼,有你認識的人被抓瞭嗎?”
二姨太太想瞭想,愁眉苦臉地點頭,“馮醫生被抓瞭。”
馮世真那賤人早上才來自己面前耀武揚威,晚上兄長就被當成共匪給抓瞭?容定坤聽瞭頓時心花怒放,拍著腿喝瞭一聲:“報應!”
二姨太太心中一股怨怒橫生,死死拽著裙擺才沒伸爪子去撓容定坤的臉,咬牙道:“我看大少爺昨天回來後就一直打電話到處找人,想把馮醫生救出來。”
“他去管這個閑事做什麼?”容定坤怒道,“你讓他來見我!”
“大少爺一早就出門瞭。”二姨太太說,“老爺,我一個婦人傢不懂這些門道。這事很兇險嗎?”
容定坤幸災樂禍地冷笑著,“事在人為,要看怎麼運籌帷幄瞭。這種事又不是尋常官司,還有證據可尋的。說你反動不反動,有多反動,全憑審案人一張嘴皮子罷瞭。這事上,若是沒有過硬的關系,錢再多也沒用的。嘉上那吃裡爬外的混賬,這是要拿我們容傢的錢去救馮傢那喪門星的哥哥嗎?”
二姨太太不答反問:“這麼說,還是能救出來的?”
“你這麼關心那個姓馮的?”容定坤惡狠狠地瞪著二姨太太。
二姨太太理直氣壯道:“馮醫生可是救瞭我們母子命的恩人。雖然康兒命薄,最後沒有熬過去,可是也多虧瞭馮醫生,好歹還是在這世是活瞭幾個月的。我對馮醫生感恩戴德,當然關心他的安危啦!”
這話說得沒法反駁。容定坤忿忿地哼著,眼珠子轉瞭幾圈,道:“要救也不是不能,隻是要用到的關系,嘉上資歷太淺動不瞭罷瞭。”
“那老爺不幫幫大少爺嗎?”二姨太太忙道。
“他也沒來求我呀。”容定坤傲慢道,“馮傢賤人想要逼得我們容傢名譽掃地,我為什麼還要反過來救她的哥哥?她要來跪著給我磕頭求饒,我倒可以考慮一二。”
說罷,就把六神無主二姨太太趕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