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五章

容嘉上撒出去的打點的錢終於起到瞭作用,馮世勛被登記瞭後,立刻就有人把他的所在地告訴瞭容嘉上。容嘉上急忙接瞭馮世真奔赴看守所,又塞瞭一筆不小的錢打點看守,才終於在號子房裡見到瞭馮世勛。

馮世勛昨夜從傢裡被直接抓來,連一件大衣都沒有套,凍得面色發青、嘴唇蒼白。牢房裡擠滿瞭各式各樣的人,空氣裡彌漫著一股令人作惡的酸臭。馮世勛一夜未眠,卻依舊筆挺地站在牢門邊,朝紅瞭眼圈的馮世真露出溫柔微笑。

“哥,他們打你瞭沒?”馮世真哽咽著問,緊緊抓著馮世勛冰涼的手,又急忙把帶來的大棉衣從鐵欄縫隙裡塞瞭進去。

“我沒事。”馮世勛說,“我沒反抗,一直順著他們的,所以沒吃苦。你去聯系瞭張師兄瞭嗎?”

“聯系瞭,可是他傢情況也不好。”馮世真把打電話的事說瞭。

馮世勛面色凝重,沉吟道:“他是支部書記,人最是機敏。我想他不是被捕,而應該是已經逃瞭。”

“你就不擔心你自己?”馮世真急得跺腳,“嘉上問瞭一圈,都說你這事不好弄,塞瞭錢都放不出來,一定要審。”

馮世勛忙拍瞭拍馮世真的手背,“別擔心,我還真的不要緊。我才入黨不久,並沒有接觸到什麼要務。他們抓我估計也是因為我和張師兄關系親近。他們想要名冊,張師兄肯定帶著逃走瞭。”

“萬一要對你用刑呢?”馮世真心慌得很,“萬一逼你出賣其他人呢?”

“你大哥是那種動不動就出賣人的小人嗎?”馮世勛笑著,捏瞭一下妹妹的臉頰,“放心,我心裡有譜,不會吃太多苦的。你回去照顧好爹媽,就說我保證,一周之內肯定能出來。”

馮世真無言以對,隻得不住嘆氣。

看守在門外催促,馮世勛朝站一旁的容嘉上點瞭點頭,“帶她回去吧。這些日子要麻煩你照顧一下我傢人瞭。”

“大哥放心。”容嘉上慎重地點瞭點頭,把馮世真攬瞭過來。

馮世勛聽著有些別扭,過瞭片刻才反應過來,急忙抓著鐵欄朝容嘉上喊:“喂,容嘉上,我可還沒同意你們倆的事。你給我收斂著點,不然等我出來瞭第一個收拾你!”

容嘉上笑瞭,朝馮世勛行瞭個飛禮,把啼笑皆非的馮世真拽走瞭。

馮世真無精打采地走出瞭看守所大門,抬頭就見孟緒安靠在路邊一輛漂亮的林肯轎車上,衣冠楚楚、風流瀟灑,像一朵招蜂引蝶的霸王花。

馮世真知道孟緒安肯定知道瞭消息,卻沒想他會親自過來,簡直一副專程來看自己笑話的樣子。想起自己前天才打瞭他的臉,今日就被還回來瞭。孟緒安的理由還很充分:我早告訴你瞭。

“見著人瞭?”孟緒安問。

“見著瞭。”容嘉上摟著馮世真的肩,代替她回答瞭,“多謝孟老板關心。您這也是來辦事的?也有認識的人被捕瞭?”

“還真有那麼裡兩三個。”孟緒安淡定一笑。他交友甚廣,如果不是在共黨內有認識的人,也不會那麼清楚馮世勛的事,“世真,你放心,你大哥涉足不深。他們是為瞭張國全手裡的名冊才抓你大哥的,問不出來話自然會放瞭。多打點些錢,就不會在審訊上讓你大哥受苦。”

“謝謝。”馮世真點瞭點頭,“還要謝謝七爺當初提點我。是我自己沒當回事。”

孟緒安搖頭,“你大哥這麼大的人瞭,該對自己負責。”

“他說的是。”容嘉上也說,“就算你早知道瞭,我看以你們兄妹倆倔強的性子,怕也都不會聽人勸的。”

“是啊。”孟緒安說,“他是兄長你是妹妹,你也管教不瞭他。”

“我知道瞭。”馮世真依舊無精打采,“對瞭,七爺,可否能想你借點錢。我大哥這事需要打點……”

容嘉上急忙道:“都說瞭這事我來處理,用的著你掏錢?”

馮世真溫柔地看著他,認真地說:“這和我平時花你一點錢不同。我們倆還沒結婚,我傢的事不能讓你來支出。不然我心裡有愧,也覺得欠你太多抬不起頭。”

“我們之間還談什麼欠不欠的。我爹他……”

“一樁算一樁。”馮世真堅持。

容嘉上還想勸,孟緒安笑嘻嘻道:“馮小姐說的對。親兄弟還明算帳,你們倆又還沒正式訂婚呢。免得落人口實,說她貪圖你們容傢的錢——哦,該是秦傢才對。”

容嘉上沒好氣道:“孟老板不進去探望你被捕的那幾個朋友嗎,在我們這裡耽擱什麼時間?”

孟緒安叼著煙笑,一臉我就要湊熱鬧,你拿我奈何的表情。

馮世真一本正經地問孟緒安:“七爺,你借我錢算幾個點的利息?”

孟緒安險些被煙嗆瞭一口,無可奈何道:“自己去找老李支錢吧。一千塊以下的小錢就別來煩我。”

馮世真也不和他客氣,欠身道瞭謝。

容嘉上忽然想瞭一個事,正色道:“前陣子事情太雜亂,反而把一件重要的事給忘瞭。孟老板傢的那個金麒麟,已經在我手裡瞭。回頭我讓人把它送到府上,物歸原主。傢父所作所為,確實不敢求您和您的傢人原諒。不過他現在又殘又半瘋,也算是遭瞭報應瞭。關於九少,傢父最近忽然想見見他。不知孟老板有什麼看法。”

“你想讓他們父子相認?”孟緒安有些意外。

“畢竟是我親弟弟,不是麼?”容嘉上道,“自從我四弟夭折後,傢父在兒女的事上就有些心軟。且不論他對令姐到底有幾分真心實意,但是兒子總歸是自己的。他如今身體每況愈下,大概是想在還清醒的時候多看兒子兩眼。”

孟緒安冷笑道:“他身體健全的時候怎麼沒想到看兒子,老殘發瘋瞭倒是想不留遺憾瞭。我姐姐自殺去世,她留下的悔恨遺憾又有誰來幫她瞭結?”

容嘉上說:“我也隻是替傢父傳達一個意思罷瞭。至於讓不讓九少和他見面,還是要由孟老板你說瞭算。”

孟緒安沉著臉,忽然轉頭問站一旁沒插話的馮世真:“你覺得呢?”

馮世真聳瞭聳肩,“九少要願意,就去見見好瞭。他們兩個如今是大瘋子對上小瘋子,那場面定然十分熱鬧,我卻是不想旁觀的。你們二位心裡做好準備就是。”

她這話說得不好聽,但卻是大實話。兩個男人想瞭想那畫面,臉色都有點不好。

“罷瞭。”孟緒安道,“我回去問問阿九,看他自己的意願吧。”

容嘉上點瞭點頭,帶著馮世真走瞭。

馮世真從孟緒安那裡支瞭錢,托容嘉上多方打點。有錢使鬼推磨,馮世勛當天就被換到瞭單人的牢房裡,有瞭一張床可以睡覺,牢飯也總算可以下咽瞭。

馮世勛果真是上頭留意的要犯,第一天就被提審瞭,審問的也果真是那份黨員名單的下落。別說馮世勛是真的不知情,就算知情,也絕對不會出賣同志。這樣一連審問瞭幾天,審問的人都換瞭幾批,都還沒有問出話來。

這樣下來,縱使已經打點過瞭,審訊裡受傷還是不可避免的。

馮世真帶著馮太太來探監,一看馮世勛鼻青臉腫的模樣,馮太太哇地一聲哭瞭出來。

“怎麼還是對你動瞭刑?”馮世真怒不可遏。

“不落點彩,怎麼能算在牢裡走瞭一趟?”馮世勛倒是不以為然,反而有些自豪,“況且,你們還能來看我,能送東西進來,咱們已經比別人好多瞭。世真,不知道現在外面的情況怎麼樣?”

“很不好。”馮世真神色凝重,“滿城追捕共黨,鬧得風風雨雨的,我出門去買個菜都要被攔著盤查。昨天又有人來傢裡翻瞭一遍,把所有書本紙張都翻過,連枕頭芯子都扯開瞭,還砸瞭爹最喜歡的一個硯臺。”

“對不起。”馮世勛愧疚,“都是因為我連累瞭你們。”

“一傢人,別說這個話。”馮世真道,“我是不懂什麼政黨糾紛的,但是這是你的政治理想。你又沒有做錯什麼。”

馮太太卻不贊同:“為瞭這麼點事,攤上牢獄之災,什麼政治理想比命更重要?咱們傢好不容易才過上幾天安寧的日子,你就不要瞎折騰瞭。聽說這共匪是反動黨,要造政府的反的。你要是被定罪瞭,大好的工作丟瞭不說,名聲臭瞭將來還怎麼再找新工作?”

馮世勛被母親哭得不知道說什麼的好。馮世真使勁給他使眼色,他隻好安撫母親道:“我知道瞭。我出去後會安生過日子,不胡鬧瞭。”

馮太太這才放下心來。

馮世真把母親先送瞭出去,留下來又和馮世勛說瞭一會兒話。馮世勛看著短短幾日就瘦瞭一圈的妹妹,心疼道:“為瞭我的事,你辛苦瞭。”

“現在沒功夫說這些客氣話。”馮世真苦笑,“現在外頭風聲越來越緊,本來以為很容易就能把你弄出來的,嘉上都已經打點好,對方卻突然說你被上頭點瞭名要留審,他也不敢擅自放人瞭。”

“多留幾日沒什麼。”馮世勛倒不怕,“我隻擔心別的同志遭到他們迫害。昨日放風,聽說有好幾名同志被拉出去後就再沒有回來,怕是已經被秘密殺害瞭……”

“別!”馮世真驚惶地抓著兄長的手,“咱們不會走到這一步的。你一定要穩住,你可是爹娘的命根子,要出點什麼事,他們都不能活。我繼續想辦法,一定把你弄出來!”

而國民黨處決“共匪”的消息並未遮掩,反而大肆宣傳,報紙上的新聞鋪天蓋地。

二姨太太吃早餐的時候攤開報紙,第一眼就看到黑體醒目的標題寫著昨日槍斃瞭“共匪”多少名,並且附上瞭名單。她嚇得渾身冒冷汗,哆嗦著把名單看完,沒有看到馮世勛的名字,這才松瞭一口氣。

二姨太太這下再也坐不住,想找容嘉上詢問一下。聽差的說大少爺去瞭西堂,她便直奔而去。

容嘉上正在西堂裡和容定坤爭論,父子倆都動瞭真火,嗓音很大。二姨太太不敢進門,卻也不費勁地把他們爭吵內容全聽到瞭。

“什麼你的同學?你少在我這裡賣弄聰明。我都知道瞭,是馮氏賤人的哥哥,對不對?”容定坤的嗓音粹著毒,如尖刀刮著玻璃,令人毛骨悚然。

“是誰告訴你的?”容嘉上慍怒。

“這你別管。”容定坤道,“總之你想讓我幫馮氏賤人,那是做你的春秋大夢!你這個吃裡爬外的狗東西,一邊幫著那個女人毀容傢,一邊還要我幫她把哥哥撈出來?我告訴你,我巴不得他們全傢都死在牢裡!當初真不該讓趙華安去殺她,該我親自動手,那早就斬草除根瞭!”

二姨太太並不知道這段內情,雖然聽得一知半解,也足夠嚇得魂不附體。

“爹!”容嘉上嗓音低沉,充滿瞭威脅,“如果不是時間緊急,我也不會來求你。你幫瞭馮傢這一次,將功贖罪,我們兩傢的恩怨還能再商談。”

“我不稀罕!”容定坤高聲道,“我想通瞭,容傢名聲掃地又如何?反正我已經是個老廢物瞭,也活不瞭多久瞭,我死後管他洪水滔天。但是我們容傢要倒,也要拖著他馮傢一起。別以為她馮世真就能贏個大滿貫!”

“爹!”容嘉上怒吼,“明明是我們對不起人傢在先。你怎麼可以是非不分到這樣的地步!”

“這世道強者為王。不講道理,隻講輸贏。”容定坤囂張大笑,“哈哈,馮世真,你拐瞭我兒子,我也要看著你哥哥被槍決!”

二姨太太好似被一拳捶在心口,忙緊捂著嘴,渾身發抖。

容嘉上粗喘瞭片刻,道:“好吧,爹看來是不打算幫這個忙的。那我自己去想辦法。”

“他不會幫你的。”容定坤冷笑,“你以為你篡瞭我的位,就真的穿得下我的龍袍?在我們這些人眼裡,你也不過是個連龍椅都沒坐熱的小子罷瞭。容傢如今又被你敗成這樣,人傢壓根兒就不稀罕賣你一個人情。你就讓馮氏等著給她哥哥收屍吧。”

“事在人為。”容嘉上冷靜道,“是人就有弱點,有貪欲,總能投其所好的。”

容嘉上猛地拉開門,大步流星而去。他註意到瞭躲在門外的二姨太太,卻看都不多看一眼。

二姨太太站在四月溫暖的春光裡,卻像一個才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凍肉,渾身都冒著寒氣。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