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六章

“你都聽到瞭?”容定坤自己轉著輪椅從門口經過,朝小妾掃瞭一眼,卻並不因此生氣。

二姨太太惶恐地問:“是不是如果沒有老爺去托人幫忙,馮醫生就……就要被槍斃?”

容定坤眼神狡黠地一閃,意味深長地笑瞭道:“你不是都聽到瞭嗎?所以嘉上那混賬才這麼氣急敗壞。馮世真那女人到底有什麼手段,把他迷成這樣?”

“老爺……”二姨太太膝蓋發軟,控制不住往地上跪,“您就真的不能行行好麼?就當看在馮醫生就過我和康兒母子的份上,救他就是給康兒積福,好讓康兒來世投個好胎。”

容定坤一時沒吭聲,似乎是被這個話打動瞭。

二姨太太見有希望,急忙追加道:“況且,大少爺再怎麼都還是您親兒子,他年輕不懂事,為瞭個女人和您鬧,您做長輩的要是能不計前嫌幫瞭他,他事後隻會愧疚懺悔。你就可以讓他把你從西堂放出來,甚至還可以回公司呢。”

這女人還真有幾分會遊說。容定坤看著二姨太太,越發覺得有趣。

二姨太太也看他神情緩和瞭,便放柔瞭聲音,道:“您不喜歡馮世真做兒媳,我幫你想個辦法把她打發瞭就是。我們女人對付女人,才最有效果。”

“是嗎?”容定坤終於出聲,“我要肯幫著嘉上救馮醫生,你就肯幫我想辦法打發馮世真?你要知道,嘉上將來要知道事情是你做的,可是會和你翻臉的。”

二姨太太也很猶豫。可是想來想去,她決定賭容嘉上再討厭自己,也不會對兩個妹妹不好。而她舍瞭自己,至少可以幫助到馮世勛。一想到那個高潔儒雅的英俊青年不知道在獄中受瞭多少苦,二姨太太心如刀割,一刻都不肯耽擱,當即用力點頭。

“我一個做妾的,和大少爺關系是好是壞也都沒什麼影響,反正將來他要容不下我,我就跟著女兒女婿過。老爺,你這麼說,是肯幫忙瞭?那我這就去讓人把大少爺請回來。”

“不用急。”容定坤冷笑道,“嘉上也不過是要我向一個老朋友求情罷瞭。但是你答應瞭我的事,現在就要辦。”

二姨太太困惑道:“這事要從長計議吧。先要琢磨一下他們兩人的關系,看看有什麼弱點……”

“不用那麼麻煩。”容定坤打斷瞭她的話,陰惻惻地說,“你回大宅裡,去我的臥室。保險櫃的密碼是4721,裡面第三格有一把手槍。”

二姨太太已覺不妙,下意識往後退,驚慌道:“老爺,你在說什麼?”

“聽好瞭!”容定坤喝道,“你去找馮世真,用那把槍殺瞭她。我聽到她的死訊,就幫你救馮世勛。”

二姨太太扶著墻才勉力站穩瞭,好似才從水裡撈出來的溺死鬼,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

“老爺……你……你要我去……殺……殺馮小姐?”她隻覺得好像有蛇在衣服裡爬一樣,渾身汗毛倒立,突然想嘔吐,“為什麼……不至於呀……”

“她要毀瞭容傢。”容定坤陰冷鎮定地註視著二姨太太,“她要把我所做的事全部曝光。到那日,容傢名譽掃地,芳杏和芳柳還會有什麼好前途?誰會去娶一個傢門有污名的女孩?殺瞭她,阻止嘉上犯傻,你也是當在替兩個孩子做打算。”

二姨太太哇地一聲哭出來,“老爺,這也不至於殺人呀!隻要我好好和馮小姐談,讓她來對您服個軟……”

“談話有用,我何必走到這一步?”容定坤怒喝,“剛才嘉上已經和我說瞭,馮世勛今日正午槍決,距現在也不過隻有三四個小時瞭。你要不抓緊時間,就等著明年今日給他燒錢紙吧!”

二姨太太失控尖叫:“今天正午?怎麼會這麼快?”

“他是反動黨,沒被當場槍斃就已經是他命大瞭。”容定坤惡狠狠道,“遇到這樣的事,馮傢兄妹倆,註定隻能活一個。我看嘉上是要選馮世真瞭,就看你想選哪個。”

“不!”二姨太太哭著搖頭,渾身劇烈顫抖著。她今日不過是想來探聽一下消息,怎麼轉眼就落到要作出人命相關的決定的地步。她活這麼大,連條魚都沒有殺過,現在容定坤卻讓她去殺人,殺的還是她心上人的妹妹,她怎麼下得瞭手?

可她不殺,馮世勛要死。她殺瞭,馮世勛會恨她一輩子,甚至還會報復她。

她是要一個死的馮世勛,還是一個狠她的馮世勛?

她都不想要!可是她就算什麼都不做,馮世勛也會死。

“現在已經八點一刻瞭。”容定坤冷靜地看瞭一眼墻上的壁鐘,“你的時間不多瞭。”

“不!不!不!”二姨太太嚎啕大哭,幾乎崩潰。

“我再給你加個好處吧。”容定坤陰惻惻地笑瞭,“你殺瞭馮世真,我就和你離婚。”

二姨太太猛地抬頭望瞭過去。

容定坤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贏瞭。他滿足地靠在輪椅裡,笑得志得意滿。

“隻要你自己不說,我是不會說的。你可以帶著你的私房去投奔馮世勛,用一輩子的時間好好去安慰他。你不願意嗎?”

二姨太太彷如石雕一般定住,繼而手腳並用地爬瞭起來,一言不發地往外跑去。

容定坤望著她的背影,臉上每一根皺褶都舒展開來,嘴裡發出桀桀笑聲。他就如一隻毒蜘蛛,挺著肚子坐在自己編織的大網裡,等著獵物自己送上門來。

容嘉上在秘書的帶領下,在辦公室外裡的小會客室裡坐下。

秘書讓打字員上茶,客氣道:“秘書長正有客,在裡面談話,還請容老板在此處稍等。若有什麼需要的,盡請吩咐。”

容嘉上按捺著內心的焦急,客氣笑著點瞭點頭。

秘書離去後,小會客室裡恢復瞭寧靜,隻有外間啪啪打字聲不停地穿來。

通往辦公室的紅木大門緊閉著,隔絕瞭裡面的聲音。容嘉上有些不耐煩地,手指不自覺敲著沙發的扶手,腦子裡思緒紛雜。

馮世勛被捕已有五日,什麼都沒有審問出來。也正因如此,上面反而不肯放人,似乎認定瞭他絕對知情。馮世勛目前並沒有受很大的罪,但是容嘉上擔心再這樣耽擱下去,審案的人為瞭交差動重刑,馮世勛怕會被屈打成招。

一旦這樣,馮世勛的個人前途盡毀不說,好不容易恢復正常生活的馮傢也會又遭受重創。一想到馮世真不知會多麼難過,容嘉上心裡也如壓瞭鉛塊一般沉重。

似乎老天爺總是不肯放棄捉弄他們。明明已經經歷過瞭那麼多波折,克服瞭那麼多困難,好不容易可以幸福相守的時候,又有厄運降臨。

一次又一次,到底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容嘉上真的很怕自己稍有不慎就會再次和馮世真失之交臂,成為畢生的遺憾。

胡思亂想之際,辦公室的門打開瞭。熱情的笑聲伴隨著腳步聲而來。

容嘉上旋即起身,就看見孟緒安笑容滿面地正在同主人握手道別。

“多謝劉伯伯!”孟緒安難得把姿態放得如此低,謙虛恭敬地欠身,“為瞭這點小事就來麻煩您,實在不好意思。有劉伯伯的相助,我那朋友的困難一定能迎刃而解!”

“世侄客氣瞭。”劉秘書長呵呵笑道,“我同你父親可是擠著一間宿舍念書的同窗,幾十年的老交情瞭,幫你這點小忙不足掛齒。隻可惜令尊英年早逝,又遠葬在美國,竟然沒能再見一面。如今既然你回國瞭,不妨經常過來看看我老人傢。”

“那是一定的。”孟緒安應下,側頭望見容嘉上,微微一愣,又隨即露出一絲瞭然中摻雜著得意的笑容來。

“容老弟,我也想你一定會來。”

容嘉上心裡暗罵瞭一句晦氣,揚起斯文的笑,朝劉秘書長道瞭一聲好。

“容公子?”劉秘書長有些意外,“你們兩位認識?”

容嘉上道:“容傢和孟傢……上一輩有些來往。”

孟緒安哼笑道:“我猜容老弟也是為瞭馮醫生來求情的吧。別擔心,劉伯伯寬容公正,聽我說明瞭情況後,知道馮醫生是被牽連的,已經將簽署瞭特赦令瞭。”

說著,將手中一個信封在容嘉上面前晃瞭晃。

雖然頭籌被對方撥去,但到底是件好事。容嘉上釋然一笑,急忙朝劉秘書長躬身道謝。

“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年輕才俊,讓你們兩個爭著為他求情。”劉秘書長笑著,“等他出來瞭,有空帶來給我看看。若真的出色,政府如今也缺人,正求才若渴呢。”

容嘉上知道馮世勛既然會加入共產黨,再轉投國民政府的可能性就不大,便說:“我這朋友別的倒好,就是性子極其乖僻倔強,認死理,還不聽勸告。要不然,也不會惹上這麼大一個麻煩。帶他過來謝您那是應該的,就還怕他到時候不會說法,又惹得您老人傢不開心。”

劉秘書長也不過隨口一說,聽說是個倔強書生,也沒瞭興趣。恰好他辦公室裡電話響起,急著回去接聽,容孟兩人便順勢告辭瞭出來。

出瞭政府辦公樓,路邊一株西府海棠正開得絢爛如雲。孟緒安駐足,掏出煙盒來,給容嘉上遞瞭一支過去。容嘉上便掏出火柴,幫他點瞭煙。兩個高大英挺的男人站在花樹下抽著煙,一個成熟俊朗,一個年輕俊美,引得路過的一群年輕女孩走出老遠瞭還不住回頭望。

“想不到孟老板同劉德正還是世交。”容嘉上嘆笑,“我今天來的時候還有些忐忑,畢竟他隻和傢父有些交情,不一定會見我。好在有孟老板出馬,解決瞭這一樁心患。不過孟老板既然有這個關系,怎麼不早些用?”

孟緒安慢條斯理道:“一來這事可大可小,目前馮世勛也沒有什麼危險,讓他在牢裡吃點苦,知道一下輕重也是好事。二來,如果我們自己能處理,還是不要求人的好。如今特赦令是要到瞭,人情也欠下瞭。這人情,還不是得我來還的。”

容嘉上心道這人真是計算重重,半點虧都吃不得,面上微笑道:“這可未必。你救的是世真的哥哥,便是我的哥哥。這人情也能是我來還,不會麻煩孟老板。”

孟緒安輕哼,似笑非笑地看著容嘉上,“就我所知,你和世真,連婚都還沒定呢。你在我面前冒充哪門子的馮傢女婿?”

容嘉上也似笑非笑,“就我所知,孟老板卻是眼看就要做橋本傢的乘龍快婿瞭,也不知何時請酒擺宴呀?”

孟緒安臉色不僅沉瞭下來。

容嘉上見他居然會被這個事刺激到,有些意外,“橋本詩織雖然有些小手段,可孟老板對付起她這樣的小丫頭來應該綽綽有餘才是。聽說她傢裡給她說瞭一門嫁回日本的親事,她沒看中那個男人,所以才忙著在中國這邊自己找下傢。孟老板不願意,她也不能拿你怎麼辦。”

“她自然不能拿我怎麼辦。”孟緒安傲慢道,“世真還和你說瞭什麼?”

容嘉上瞬間明白孟緒安是因為被馮世真撞見瞭才不高興的。這麼傲慢自戀的男人,卻因為這點小事心裡不安,可見平日嘴上不說,心裡卻相當在意馮世真。容嘉上想到兩人認識遠在自己之前,孟緒安條件優越,比自己成熟有勢力,更於世真又有伯樂之恩。自己能贏得馮世真,還真是險勝。

“世真不是愛說閑話的人。”容嘉上說,“她不過提瞭一句,看樣子也並沒有放在心上。孟老板也不用擔心。畢竟這是你的私事,旁人無權置喙,隻要你開心就好。”

孟緒安不置可否地笑瞭笑,“對瞭,那個金麒麟,貴府的人送來瞭,我已經收到瞭。”

“孟老板請驗收好。”容嘉上道。

“是真的。”孟緒安說,“不過,我也順便提點瞭橋本小姐一聲。她估計已經想通瞭你的那出調虎離山之計。”

容嘉上挑瞭一下眉,“東西是從她同胞兄長手裡掉包的,她難道敢去提醒橋本社長嗎?”

自然是不敢的。橋本詩織甚至不敢來找容嘉上對質,怕容嘉上把她曾和容定坤達成協議弄死橋本大少的事捅出去。就算橋本大少是死於病發,可也足夠讓橋本正三對女兒產生置疑。

孟緒安忽然朝一處挑眉,“那個好像是你傢的人。”

容嘉上轉頭一看,果真是自己的一個手下。那人看見瞭容嘉上,松瞭一口氣,匆匆跑瞭過來,低聲道:“大少爺,傢裡起火瞭。”

“什麼?”容嘉上還以為自己聽錯瞭。

“是西堂。”手下苦著臉說,“不知怎麼就突然燒起來瞭,太太讓我們趕緊把您請回去呢。”

一股不詳的預感猛地竄上心頭,容嘉上立刻問:“老爺呢?”

“大少爺放心。”手下道,“發現起火後,小的們就將老爺救瞭出來,送去大宅子裡安置瞭……”

孟緒安叼著煙,噗哧笑瞭,充滿瞭譏嘲。

容嘉上忍著慍怒,道:“未免夜長夢多,還請孟老板這就去把馮世勛放出來。我先回傢一趟。”

孟緒安點點頭,把煙蒂一丟,瀟瀟灑灑地上瞭車。

容嘉上陰沉著臉,開著車朝容府疾馳而去。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