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娟熱情洋溢地盤算起來:“昨兒你給瞭一萬五,這三年我也存瞭幾千塊;先花著,後頭不夠你再拿。反正你如今也不愁錢瞭。一個月這個數……胡支書他們一年都抵不上你一個月賺的多呢。”
讓你亂虛榮!讓你胡騷情!第五名背過身,偷偷給瞭自己嘴巴一嘴巴。
劉秀娟沒註意到第五名的異樣,她想到瞭死去的丈夫,很是感慨,“你哥從前常跟我說,往後傢裡富裕瞭,就給咱蓋間新房呢……如今,這樁大事倒要叫你給辦成瞭。”想著,幸福的感覺便爬上瞭眼角眉梢。“等新房落成那天,不光咱村,鎮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要請瞭來。能把縣裡秦腔隊請上最好。熱鬧一番,讓你爸、你哥也聽聽,高興一把……”意淫到最後,劉秀娟終於想起瞭該問第五名一句。“這麼安排,你覺得咋樣?”
不怎麼樣。哪兒來的錢呀。
第五名淚流滿面。“想怎麼蓋就怎麼蓋!錢都包我身上。”
聽瞭這話,劉秀娟開心地笑著,臉蛋上也恢復瞭年輕姑娘們特有的紅潤。自打丈夫死後,她頭一次覺得整個人都輕松起來,那敞敞亮亮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
“事不宜遲,今晚我就尋人去。”劉秀娟一高興,也就不心疼白做的一桌席面瞭。拿瞭碗筷給第五名,吩咐他多吃、猛吃,朝死裡吃。
“沒人來,咱倆就當過年瞭。”劉秀娟說。
第五名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不客氣地捧著碗,先挖瞭半盆子飯,又朝上頭澆瞭一碗小酥肉。正要朝嘴裡塞呢,院門響瞭。
開門一看,是村長老伍。
不知道他是怎麼從鄉親們手裡活下來的,頭上打瞭一圈繃帶。胳膊裹得木乃伊一樣,拿樹枝固定起來吊在脖子上。
“他叔。快,上座。”劉秀娟忙把老伍朝席面上讓。
老伍看到劉秀娟做的那八大碗,直誇劉秀娟是個賢惠的。
“叔,晌午還沒吃呢吧。一起。”第五名虛讓瞭一下。老伍並不客氣,摘下吊在脖子上的繃帶,就奔帶把肘子去瞭。
吃啥補啥。老伍是個有原則的村長。
“你這胳膊好著呢?”那幹嘛綁成這瞭?
“挨揍就要有個挨揍的樣子嘛。”老伍風卷殘雲吃完,打瞭個飽嗝。“還是你娃好呀。城裡人,就是享福。”說著,他深吸瞭一口氣。
第五名憨笑著,不明白老伍啥意思;劉秀娟卻進入瞭備戰狀態。上次老伍也是深吸瞭一口氣,於是村上就退耕還林瞭。
“山裡人日子艱難。尤其是農民,最是苦呀。”老伍剔著牙花子,“好不容易得瞭國傢的好政策,能拿退耕還林的補貼瞭,卻又鬧瞭蟲災。”老伍說著,看向第五名的眼神越發熱切,“聽說你在外頭管著好幾千城裡人?”
誰管著好幾千城裡人?
第五名一口八寶甜飯噎嗓子裡,差點兒過去。他看瞭眼劉秀娟,劉秀娟的眼神帶著閃躲。果不其然,又是她說的。
“能人呀!”老伍感慨。
“不敢當,不敢當。”第五名忙咽下飯,試圖解釋。“經理而已。管著……幾千人罷瞭。”
“娃就是謙虛。”老伍露出滿意的笑容,“你能在外頭是成龍成鳳,知道為啥嗎?”
為啥?應該是自己努力學習、嫂子供養、學校和組織上熱心關懷的結果。這麼回答也不知道村長滿意不滿意。
“因為你得瞭咱這伍傢溝的天地靈氣呀。”老伍目光深邃地望著第五名,“俗話說得好呀,活人不能忘本。娃,你看村上遇見這麼大的事兒,你能不能……”
第五名還沒反應過來,劉秀娟一瓶“康帥傅”冰紅茶就塞過去瞭。“他叔,你這麼誇他,他哥要是能聽見,不知道會多高興。”劉秀娟低頭按按眼窩,老伍下頭的話就有點兒不好接。
“他剛回來,村裡的事兒不清楚,也幫不上啥忙。再說,他現在拿的是省城戶口。”劉秀娟一臉誠懇地給老伍倒瞭杯“西風”酒。“所以算起來,第五傢是我頂門立戶。村上有事,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不就是防治蟲災麼。缺多少?我來補。”
使不得。第五名想攔。人還沒站起來,就見桌下伸過來一條白皙的小腿,腳尖靈活,倆腳趾頭糾纏在他腿肚子上,輕輕那麼一擰……
陽光真強烈。
第五名瞇縫著眼睛,像是在認真聆聽嫂子和老伍那推心置腹的交流。
退耕還林補貼款,是一大筆錢;老伍本覺得這錢也隻有第五名這大領導出得起。沒想到劉秀娟竟滿口應承下來。難道從前小看瞭第五傢這年輕的寡婦?她平日裡省吃儉用的,原來是財不外露嗎?這意外的想頭,使得老伍猶豫起來。要跟劉秀娟求援,又不太好意思。
“你一個寡婦傢……”
“寡婦怎麼瞭。誰不知道我劉秀娟萬事不求人,傢裡傢外,沒有拿不起來的。”劉秀娟提及事業,氣質立刻彰顯。仙姑神婆子的那種高傲冷艷,讓老伍一時間不敢直視,生怕言語中沖撞瞭什麼。
那就借她個兩三萬?誰的錢不是錢,隻要能堵住窟窿,救瞭眼前的危難就成。老伍想好,便開口說:“第五寡婦,那你能不能拿個兩三……”
“咋不能。”劉秀娟不等老伍說完,兜裡當即掏出三百塊塞老伍手裡,“雖然我寡婦失業的,可二三百還是拿得出來的。自己村上,利錢就別給我瞭。啥時候有錢啥時候還,快拿上。”
望著十分殷切的劉秀娟,老伍臊瞭個大紅臉。為瞭緩解退耕還林補貼款的矛盾,竟然連寡婦傢的三百塊都不放過……這話傳出去,自己就別活瞭。趕緊把三百塊放桌上,連吊胳膊的繃帶都顧不上套,忙不迭解釋:“瞧你說的啥話。你傢裡沒個男人,村上跟誰借,也不能跟你呀。走啦,走啦。”說話,便逃也似的出門去瞭。
“他叔,有事兒你隨時來呀。”劉秀娟掩瞭門,這才松瞭口氣。
有些崇拜地看著嫂子,沒想到她這樣輕松地就打發瞭老伍。又覺得老伍堂堂一個村長,這樣低三下四地求人,也挺可憐:“老伍這麼四處借錢,不是個辦法。”
“你管那麼多幹啥。”劉秀娟對村上那攤爛事兒壓根就不掛心。
這倒是,如今自己已經是省城戶口瞭。不過,剛嫂子給老伍說傢裡沒錢……第五名有些竊喜:“既然拒絕瞭老伍,那咱傢這會兒翻修房子也不合適吧。”
“咋不合適。又不是沒借他錢,是他不要嘛。房子該修就修!”劉秀娟一錘定音,讓第五名失望瞭。
“那……成吧。”第五名隻能順著劉秀娟的話說。叔嫂倆剛想把被老伍打斷的這頓飯給續上。誰知外頭又有人敲門。
“來晚瞭來晚瞭。嫂子,一點謝禮,不成敬意。”墳包拎著半籃子雞蛋過來瞭,連連道歉,說本來還想拎一肘子過來,剛傢裡有瞭突發事件給用瞭,就隻好等年下殺豬的時候再補上。
“不急。”劉秀娟笑著讓墳包上席,卻也沒提不要那肘子。
“啥突發事件?”第五名好奇心重,他看墳包高興得連眼仁都不見瞭。
“我叔給我尋瞭門親。”墳包羞澀地搓搓手,抬起瘦成柴火棒的胳膊,推卻著劉秀娟端到他面前的黃燜雞,口中連聲說:“吃過瞭,吃過瞭。”卻又不由自主地咽瞭口唾沫,眼裡也透出渴望的光。
墳包的表情,讓第五名不禁想起剛進城時,自己事事要面子的窘迫,忙把人拉到飯桌旁,“吃瞭也沒關系。再少吃一口,就當陪我瞭。”說著,給墳包盛瞭滿滿一碗八寶甜飯,不容拒絕地塞瞭過去。墳包見第五名誠心請吃,便沒再推辭,風卷殘雲地吃瞭起來,嘴角噴濺著油星子,跟第五名訴說相親遇到的難題。
“條件挺好的,和我傢門當戶對。”墳包表達瞭兩傢一樣窮的意思,“而且她人長得俊。粗粗壯壯,一看就是能生養的。關鍵是她媽人好相處,隻跟我傢要瞭一萬塊彩禮,說夠給那女子的弟弟說媳婦就成。”
這不就等於賣女兒給兒子娶親麼?
第五名看瞭眼劉秀娟,卻見劉秀娟不以為意。這才意識到,自己又犯瞭用城裡人眼光看問題的毛病。不知道該怎麼接墳包的話,隻能含糊應答:“你覺得好,那就挺好嘛。”
“就這一萬塊,讓咱犯瞭難呀。今兒你也瞧見瞭,咱傢傢戶戶都退耕還林改種樹瞭,但誰能想到會鬧起蟲災。樹活不瞭,這退耕還林的補貼款就下不來。”墳包提及重點,很是苦惱。
一個兩個都在說鬧蟲災。蟲災的事,真這麼難解決?第五名告訴墳包:“病蟲害不難治。你去買些藥,給樹打一打,對癥下藥,很快就能好。自己實在弄不明白,縣上不還有技術員嘛。”
墳包看怪物一樣看第五名,問:“那是國傢的林子。憑啥要咱花錢呀?”
這是占便宜還占出理來瞭?耐著性子,第五名試圖給墳包解釋農民種樹和國傢補貼的關系:“事情不能這麼看。林子是國傢的不假,但種樹卻是你們的責任。你把樹種活,國傢才能下發給你的補貼。”
“咱人是笨瞭些,可絕不會受村上糊弄。”墳包卻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活不活的,那是國傢的事,我管不著。反正我們種瞭樹,村上就得給錢。”提起錢,表情活泛瞭不少,“你在城裡,一個月掙好幾萬呢。一萬塊對你來說不多,卻是能救我的命呢。”
誰來救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