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會打人瞭——走,去看呀——”
村上老富那小子還不到十歲,鼻涕拖多長,隨著撒丫子飛奔,一道亮晶晶的銀線就在空中掠過。後頭跟著一幫滾成泥猴的娃們傢,還有幾條土狗,汪汪叫著攆瞭上去,浩浩蕩蕩朝村委會那邊去瞭。
鄉下不比城裡的花花世界,大夥兒抬頭不見低頭見,難得看回熱鬧。第五名和劉秀娟追著娃們傢的腳步過去,離老遠就見鄉親們裡三層、外三層地把村委會門口給圍住瞭。
無數吆喝、叫好,以及疑似拳頭擊打人肉沙包的聲音不斷從內圈傳來。
“無法無天,成何體統?”劉秀娟柳眉倒豎,一手拉著第五名倒退幾步,閃到樹後頭,“小心著,不要傷到你。”
嗯。第五名點頭,抬頭見樹杈上掛著好幾個娃娃,看來嫂子經驗豐富,知道占據有利地形。
叔嫂兩人卡位期間,村裡的胡支書趕到瞭。二話不說,先掄拐杖敲在瞭看熱鬧的一族侄腳上。那族侄大喝一聲,捂著腳面就跳開瞭。鄉親們見狀,嘩啦啦撤到兩旁,露出村委會門口地上的一人——村長老伍。
看到老伍滿臉青腫,劉秀娟瞬間就原諒瞭他不來吃飯的事兒。會計潘金桂擦擦腦門子上的汗,慶幸及時請來瞭救兵。她是胡支書的外甥女,村委會要出瞭事兒,她也脫不瞭幹系。
好在胡書記德高望重,一來就鎮住瞭場子。
“都停下來幹啥?”胡支書搬出一張條凳,也不好好坐下,老頭一馬步蹲瞭上去。“朝死裡打呀!活不下來的,都算沒理;活下來的,縣上法院一送,都清靜瞭。多好嘛。”
胡書記是村裡的傳奇人物,自詡是跟我黨打過江山的,盡管掐指頭算算也覺得歲數對不上,可誰都不敢質疑。老伍哼哧哼哧,在潘金桂的攙扶下站起,想開口跟胡支書說兩句。胡支書抬手壓壓,示意他閉嘴。
“你說!”胡支書指著剛還對伍村長施展奪命連環腿的一位。
這位也是村裡的大姓——富傢的子弟。人三十來歲瞭,還沒能娶上一房媳婦,滿身火氣無處施展,今兒難得有機會,便向村長老伍“傾訴”瞭一番。
“支書,他坑大夥兒的補貼款。”一開口,鄉親們便七嘴八舌地朝胡支書告開瞭狀,說老伍不地道,大夥兒實在忍不瞭,這才跟老伍村長“談瞭談”。
第五名看瞭眼劉秀娟,劉秀娟低聲為第五名掃盲。原來國傢為瞭保護環境,大力發展退耕還林,伍傢溝也爭到瞭名額。村裡人一算,種樹國傢有補貼,比種地劃算,就紛紛搶著去種樹瞭。
“都種的啥?”第五名問。
“就山裡頭的那些唄。松樹柏樹的,胡亂一種嘛。”劉秀娟不太關心這。第五傢統共沒有幾畝地,她也沒有摻和這事。
“咋不種經濟林……”問到一半,第五名就知道自己犯傻瞭。經濟林放外頭劃算,結下的果子能賣錢;可放伍傢溝這山坳坳裡,咋朝外運輸就是一大難事。種出來賣不掉,還不如種普通的樹,拿個高補貼。
這對農民來說,是個好事情呀,咋還鬧得這麼暴力呢?第五名有些糊塗。他見村長老伍氣得額頭青筋暴跳,梗梗個脖子,指著村民們罵,說都是一幫忘恩負義的東西。
“補貼款?樹種不活,哪兒來的補貼款?”有胡支書在,老伍就知道再打不起來瞭。既然不靠武力值說話,那就看誰傢理大,“當初協議上都寫得明明白白。成活率必須達到百分之七十以上,要縣上檢查通過,錢才能撥到村委賬上。”
第五名站在人後頭不斷點頭,心說這條件挺優厚的。隻要不糊弄,新樹百分之七十的成活率沒有問題;而且也避免瞭有人渾水摸魚,蒙騙補貼款。
“樹種不活賴我們?”富大山急瞭。“滿山遍野的白札子蟲,把樹啃得馬蜂窩似的,能活下來才怪!”
“對嘛對嘛。村上隻知道騙我們簽合同,遇到事兒就不管瞭,這哪成嘛。”
“選你們當官是幹啥的。光知道吃瞭?”
“你們當官的兩張口,說種啥我們就種啥。下苦流汗地忙活一年,到頭來沒糧食吃不算,補貼款也不給……傢裡老人等著錢吃飯看病……你這是要把咱們朝死路上逼呀。”一米八的大個子,蹲地上就嗚嗚哭瞭起來。這悲傷的情緒引發瞭鄉親們的共鳴,剛還劍拔弩張的一群人,也都嚎啕起來,指責村上的不仁不義。
高!實在是高!
第五名對鄉親們這集體痛哭的舉動佩服得五體投地。
退耕還林給補貼款這事兒,本來再簡單不過。合同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楚,種活樹,給錢;種死,不給,就算官司鬧到法院,人傢也不會怪罪村上。但從另外的角度看,事情就復雜瞭——在鄉親們的心中,種自傢樹讓外人管蟲害,好像是理所當然,這種神奇的思維,讓第五名這個剛回村的“外人,”不好揣度退耕還林中的孰是孰非。隻能評價下眼前這一幕:打人的兇犯們一嚎啕痛哭,反倒顯得被打的老伍村長活該瞭。
最致命的是,打手裡還有幾位老伍的族叔,雖說年紀比老伍小瞭不少,輩分卻高。當叔的把侄子打瞭,能咋?同情地看著老伍,第五名發現這村幹部的日子,並沒想象中的滋潤。
老伍也無辜地看著胡支書,這會兒多希望老頭兒能給自己仗義執言一把,畢竟這事兒上村委會沒錯,完全是大夥兒沒把樹種活的緣故。但接到胡支書投來的安撫目光,又聽著滿地哭聲不絕於耳,老伍就知道完瞭,今天這場子自己是找不回來瞭。誰讓人傢是弱勢呢。弱勢人多呀,人多勢眾呀。
“多大個人。咋遇到點事就知道哭。”胡支書給外甥女潘金桂使瞭個眼色。村會計是管賬的不假,可這事有村長在,還輪不到她頂上。潘金桂會意,見胡支書搖搖欲墜,忙驚呼著上前,“舅,你咋瞭?”說著,眼神掃到人群外的劉秀娟。
“仙姑,仙姑你快看看我舅。”說著,潘金桂攙扶胡支書就出來瞭。
第五名看著胡支書一臉虛弱的樣子,不知為何,覺得他老人傢的身影和躺在擔架上的侯總那肥碩肉身重疊在瞭一起。
扭頭看看,村長老伍還在跟村民們扯皮。剛打架他不怕,輸贏就是個誰多疼誰少疼的問題。可眼下要面對一幫子哭喪的,就不是長項瞭。
望著“生病遁”的胡支書,老伍渾身的牙都摩擦起來。
第五名幫著潘金桂把胡支書帶回瞭傢。劉秀娟的符水乃是靈丹妙藥。喝瞭一碗,胡支書就重又精神抖擻。
“第五寡婦,你這酸梅湯越熬越好瞭。早年間我去西京城裡探望首長,在他傢喝過一杯,味道跟這一模一樣。”說著,老頭又慈祥地拉著第五名的手,“回來好。回來不走瞭吧?你嫂子一個人撐著這傢,不容易啊。”提起自傢和第五名傢的淵源,老頭唏噓不已。
父親的辛勞,兄長的勤懇,在老頭的描述中活靈活現;那闔傢幸福的一幕,仿佛就在眼前。
第五名被老頭說得眼眶都紅瞭。劉秀娟也背過身去抹眼淚。
“舅。不說這些瞭。好在名名如今有瞭出息。”潘金桂陪著掉瞭幾滴眼淚,恭維劉秀娟說:“你享福的日子到瞭。”
劉秀娟謝瞭又謝,要留胡支書和潘會計吃飯。老頭婉拒瞭,說體弱多病,還得回傢裡炕上躺著去。劉秀娟便將臘牛肉和水晶餅包瞭一包,給老頭和潘會計帶上,將倆人送出門。
人走瞭,剛才營造的悲傷氛圍也隨著走瞭。
第五名默默地思考瞭幾秒鐘,感覺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
別人找劉秀娟治病,都是帶著供品來的;剛胡支書和潘會計,卻打“仙姑”手裡帶著供品走瞭!
高下立判!
第五名愈發覺得村裡能人輩出,深不可測。
“朝縣上賣血,也有這補貼款下不來的原因。”劉秀娟望著一桌席面發愁,今天發生瞭圍攻村委會的大事,眼瞅是請不成客瞭,可惜瞭這一桌好飯菜……浪費不少錢呀,想著心肝兒都發疼。但轉念一想,又高興起來:“禍福相依。補貼款下不來,對咱傢來說,倒是個好事兒。”劉秀娟想到瞭什麼,眼睛奕奕有神。
“好事兒?”第五名沒想通。
“你想啊。沒瞭補貼,各傢手頭就緊;誰能天天朝縣上賣血?咱傢正好趁這當口把房子翻蓋一下。”劉秀娟環視三間泥坯房,“這會兒雇人最省錢,給多少都來,大不瞭咱多管一頓飯。我後面菜園子裡還種著不少呢。頓頓葫蘆瓜。管飽。”
那玩意兒就吃不飽……
第五名心說嫂子生錯瞭年代,放舊社會,準是雄霸一方的大地主。“這不好吧。有點兒趁火打劫的意思。”
“胡說。”劉秀娟眼睛一瞪。“咱這是雪中送炭。我現下把風聲放出去,晚上要幫忙的就能擠破咱傢門檻。”
不敢爭辯。在城裡待瞭幾年,思維方式都有點兒跟不上村子裡的步伐瞭。不過,這三間泥坯房還能翻蓋?重蓋還差不多,那坍塌圍墻也是肯定要修的。三間青磚大瓦房,這得多少錢……自己現在可是沒工作的人啊。第五名想著,腦門子上的汗就下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