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王公 第三章

帥府的宴會直到子夜時分方才結束,顯瑒乘車回到府中,看見後院明月的房還沒熄燈。他去敲她房門,是丫鬟開門,她聞聲也迎出來,跟在後面,頭發濕漉漉的,都梳到後面去瞭,像個英氣的男孩,她身上是件大綠色攢著粉色牡丹的織錦袍子,顏色鮮艷激烈。

傭人們給他備水沐浴,明月小心伺候,袖子翻到手肘上面,露出一小段胳膊,圓圓細細的,上面有些淺色的汗毛,他伸手過去,手背蹭瞭蹭她那一節皮膚:“明月。”

“王爺。”

“你念書念得好不好?”

“中上。”

“能在日本找到事情做嗎?”

“也許能吧。”

“同學們待你可和氣?”

“都很好的,不時有聚會,還有人帶我去她傢裡玩。”

“我去瞭你住的地方,那裡不錯啊,幹凈整潔,旁邊是不是有一個湖?”

“嗯。樹都長在水裡,夏天的時候,鴛鴦可多瞭。”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子,“我以為你不會回來瞭你自由得像隻麻雀,怎麼又回這裡來瞭?”

熱汽從浴盆裡慢慢蒸發,在他的臉上結成水珠,順著臉龐滑到尖的下巴上,她看著他的臉,他濃黑的眉毛和眼睛,慢慢說道:“一隻麻雀的翅膀能有多大?王爺說我到底能飛到哪裡去呀剛到日本的時候,看到街上的蘿卜我就覺得很奇怪,哎,蘿卜不都是小方塊形狀的嗎?怎麼還能長得圓圓長長的?”

他聞言“哧”地一笑:“笨蛋!小方塊是廚子切出來燉牛肉的,蘿卜真長成那樣不就成面果子瞭嘛?”

明月說:“王爺你看,我連蘿卜長什麼樣都不知道,你讓我去哪裡啊?”

他轉頭看著她,皺著眉頭發笑:“姑娘,你是逗我呢,是吧?”

“您笑瞭就行。”她把他手指拾起來輕輕咬瞭一下,是個膽小又淘氣的狐貍。

他忍不住瞭,一隻手捧著她的臉,吻她的唇,舌尖兒度過去跟她的糾纏在一起,久違的味道和感覺,越來越用力氣,太消耗空氣和心血。他從水裡出來,把她橫抱住,直往臥室裡面去,明月身上綢子的衣服沾瞭水,發冷發緊,可兩具身體都是熱的,他太渴,沒有耐心對付一雙雙精致的攢花扣盤,“咔”的一聲把它們撕開瞭,雙手上去撥開袍子和內衣,尋找她的皮膚,她的肉,她的骨頭,像從沙子裡焦急地發掘出一個白玉的花瓶。

他們距離上一次做愛的時間太長瞭,長得對對方的身體都有些陌生,長得連他都覺得有點疼。明月發怯,向床裡面縮,他趨上前,困住她占據她,一隻手從後面握著她脖子,他覺得自己手裡的這個才是根圓圓長長,水分充沛的,鮮嫩的白蘿卜,他又笑瞭,親吻她,呼吸她,輕輕地咬,折騰著,疼愛著,費瞭心思地仿佛想要找回什麼

之後他面朝裡面,側著身體,闔著眼睛打盹,她側著身躺在床的另一面,手從後面輕輕地把他的手握住:“您還生我的氣?”

過瞭半晌他才回答,聲音低沉沙啞:“我不生氣瞭?我不生哪一出的氣瞭?”

雜耍班子被人砸瞭,爹爹被人介紹到雨露街二十八號的大宅門去看更護院。門口有石頭獅子守著,卻連個匾額都沒有,他們到瞭三四個月之後才從別的下人嘴裡知道,這是留守陪都的旗主王爺的府。

院落太大,每一層都用不同的下人,裡面的人出得來,外面的人進不去,老王爺有時騎馬有時坐轎,經過第一層場院,明月從來沒看到過他正臉。直到有一天,四個好手段的刺客翻瞭院子進門,揮刀直取老王爺,明月的爹帶著眾傢丁跟刺客殊死搏鬥,最後跑瞭一人,擒瞭三人。明月的爹身上掛瞭彩,給他治病開藥的是王爺自己的大夫,傷好瞭,明月跟著爹爹進瞭院子裡面,爹從此跟著王爺的身邊保衛服侍,明月可以在花園的旮旯裡面踢毽子。

還是小貝勒的顯瑒長她幾歲,那時已是個身長玉立的少年,聰明頑皮,玩世不恭。她在他窗外看見這人拿著毛筆,停在白紙前面,慎重莊嚴,她以為他是在臨帖寫字或者畫丹青,被他招進去瞭一看,紙上畫個圓殼烏龜。

顯瑒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明月道:“烏龜。”

“這叫王八符。貼誰誰是大王八。”

“你要貼誰身上去?”

“給我上課的石先生。”

“為啥?”

“煩他。我貼他後背上,再念個小咒,石先生立時變王八。你信不信?然後我就勾著他脖子,切個口喝血,可補身瞭。”

他描繪出的是個好恐怖的景象,她嚇瞭一跳,把自己眼給蒙上瞭,他哈哈大笑起來。

這人居然說到做到,真把那個王八符不知不覺地貼到石先生後背上瞭,老頭子在王府裡面上課請安跟人聊天,轉瞭一整天,後背都背著顯瑒畫的王八符,但是他老人傢沒有變成王八,倒是顯瑒自己被氣急眼的老王爺罰跪整整一天一宿。他不吃不喝,最後嘴角都幹裂瞭,還跟明月擠著眉毛笑,一笑,幹裂的嘴唇上就流血,難看死瞭。

這人不知悔改,到底把石先生氣得傷身稱病,換瞭別人。換先生的當日,他為瞭慶祝,用毛筆給明月白白凈凈的小臉上畫瞭一副眼鏡。他畫的過程中,明月什麼都沒說,事後照著鏡子看看發現醜怪極瞭,根本不像他說得那麼斯文好看,當時鎮靜地把手杵到硯臺裡面,飽蘸瞭墨,然後一下扣在顯瑒的右臉上。

這件事情也算有還有報。

新來的先生是個曾經留學英國的年輕人,名喚唐伯芳,入府時二十二三歲,講的說的都是年少的顯瑒原來不知道的,現在想要知道的。明月眼見著他漸漸專心,人也正經瞭,有一日看他居然做些數字和圖形的題目,濃眉緊鎖,絞盡腦汁的樣子,她趴在窗頭,捂著嘴巴,咯地一笑:他可受苦瞭吧,這回?

他抬頭一看是這個小傢夥,筆扔在旁邊道:“幸災樂禍可不好。”

“你做啥呢?”

“代數題。”

“代數”是個什麼鼠?把他難為成這樣,她搖頭晃腦地哈哈笑。

他說:“你進來,我這兒有山東來的黑櫻桃吃。”

她撇撇嘴巴:不稀罕。

他把裝櫻桃的琉璃杯子拿到窗臺上,捻瞭一顆,離瞭半尺遠的距離扔在她口中,明月含到嘴裡,咬瞭下去,濃鬱香甜的汁水仿佛流到她小心裡面去瞭。

顯瑒說:“丫頭,會寫自己名字嗎?”

她搖搖頭,不會寫也不耽誤她吃飯睡覺還有玩啊。

顯瑒於是拿瞭張紙在上面寫瞭四個筆畫,明月左看右看,看明白瞭,也生氣瞭,抬起頭,悶悶問他:“你怎麼寫瞭兩個‘二’,你才二呢。”

他也吃瞭顆櫻桃:“這不是你名字嗎?”

“這是你名字。”

“你啊,以後也學著認識幾個字吧,怎樣也得把自己名字寫出來啊。”

她後來也開始跟著伯芳先生學寫字瞭,毛筆字寫得像筐一樣大,後來越來越小,越來越好看瞭,在他寫的那兩個“二”上,加瞭些筆畫,漸漸成瞭自己的名字“明月”。九歲的時候,他送給她一根自來水筆,金色的筆放在小黑絨匣子裡,真奢侈真漂亮啊,深夜裡她才舍得看一看。

天是一點一點變的。

她看見老王爺拿著從京城來的書簡發愁,她也看見有年輕的學生在街上結隊遊行請命,王府深宅大院裡的生活像井水一般死寂,可井外的火卻越燒越旺。

那年夏天,老王爺進京,明月的爹爹要護送同行。仿佛一切都有預兆,爹爹臨走的時候告訴她衣服鞋子都放在哪裡,積蓄若幹都藏在何處,告訴她照顧好自己,爹爹可能一個月之內不能回來,一個月之後就是中秋瞭,天冷瞭,你自己要添好衣服。

可是爹爹沒能回來,他替王爺挨瞭刺客一槍,子彈打在肺子上,最後連句話都沒說出來就斷氣瞭,老王爺把明月爹爹的屍首帶回來厚葬,又下旨全府上下從此善待明月姑娘,她再不是下人,有瞭自己的小樓,華麗的房間,被人伺候,每一季都有裁縫來做新的袍子。

外人看來,她是乖乖的,簡直有點傻的小孩兒,被忽然到來的得失嚇呆瞭的小孩兒,沒有表情,沒有反應,不知悲傷,也不懂感恩。

沒人見到她夜裡哭。

除瞭顯瑒。

他陪著她,用手去擦她源源不斷的眼淚,耐心聽她說話,回答她的問題。

“他們為什麼把我爹爹葬在這裡?”

“人走瞭,要回故土。”

“我爹爹,他好像不是這裡人的。”

“他是哪裡人?”

“跟我說過的,我忘瞭……你看我多笨,我怎麼把這事兒都給忘瞭?”她說話的語氣很穩定很平靜,如果不去看她,好像這個孩子根本就沒有哭泣一樣,可是她的眼淚不停的洶湧的流出,流得他都來不及擦,之後很久,他有一天不知道跟誰生氣瞭,把自己臥室的珠簾子狠狠地拽下來,那些玻璃珠子滴滴溜溜地跑瞭一地,他坐在榻子上發呆,想到的就是她現在這個模樣。

天慢慢變瞭,小皇上早已被屁滾尿流的趕到天津去,各色人等在大位上垂涎轉悠又被拉下馬來。

老王爺病重,顯瑒迎娶蒙古王爺的大女兒沖喜。她看著他騎著高頭大馬,她看見新娘子被人攙扶著踩過火盆,她看著他們的身上都是紅色墜滿綾羅綢緞的袍子,她聽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她終於跟著眾人一起跪下去,祝福他們福壽安康,早生貴子,隻不過後來才知道,一切都有悖心願。

《最後的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