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瞭醫院直奔三樓病房,一路腳步太急,背心出瞭一層汗。他看著門牌號找到她的房間,推門進去,一眼看見明月頭上纏著繃帶,臉色蒼白,闔眼躺在床上,一副慘相。房間裡面還坐著四個女孩,樣子像她同學,見他進來,她們互相看瞭看,其中一個走過來,睜著對大眼睛打量他,然後恭恭敬敬地低聲說道:“您就是明月的叔叔吧?”
他怔瞭一下,沒著急說不是,隻問到:“她怎麼回事?”
“早上除雪,為瞭保護我,頭被花盆砸傷瞭,醫生給縫瞭針,睡一會兒瞭”
劉南一看著顯瑒想:一百個人裡面也能看出來他們長得像,不過明月的叔叔還真是年輕啊,像她哥哥一樣。
顯瑒看著劉南一想的是:害得明月為瞭保護你被砸傷,你自己人高馬大的白長瞭?
他性子乖張,本來就愛遷怒於人,現在心裡有氣,臉色更沉瞭,隻說道:“天晚瞭,幾位回傢吧。”
女同學們都甚有禮貌,臨走之前微微低頭道叔叔再見,顯瑒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汪明月頭頂中央被紅磚花盆砸出兩寸長的口子,醫生塗瞭麻藥,給縫瞭十六針。她睡瞭一會兒,藥勁過瞭,在時而尖銳時而悶鈍的疼痛中醒過來,一睜眼睛,床畔坐著小王爺,一絲好臉色都沒有的小王爺,明月心裡說不好,當即閉上眼睛就要接著睡,這人已經開口說話瞭。
“我剛問醫生瞭,你傷口在腦袋正上方,縫針之前還刮瞭頭發,你知道吧?一小方塊的頭皮都禿瞭,傷口處也不能再長頭發瞭。我還想這可怎麼辦啊,這還不是夏天,等六七個月才有西瓜皮呢,你那塊頭發禿瞭,我拿什麼給你遮上啊?”
她一聲都沒有,躺在那裡,聽他教訓。
顯瑒越說越氣:“就你還去保護別人?你長瞭幾兩肉啊?你還想當女英雄?我不知道姑娘你這麼猛,早知道給你送南方去得瞭,有的是仗讓你打”
他語氣態度十分惡毒,明月再顧不得頭頂傷口的疼痛,慢慢轉動脖子,對正他眼睛,用盡全身力氣瞪瞭一眼。
這一眼把顯瑒給氣得樂瞭,笑著湊過來,俯下身子,看著她眼睛說:“你還惡狠狠的。你那副樣子看誰呢你?本來就掛彩瞭,你也不怕眼珠子掉下來。”
她抬手去推他肩膀,憋瞭半天終於說話瞭:“去,去你的。”
他抓住她手:“你還敢說。把我給急得,正跟人談事情談到一半兒,大趙跑飯莊子來說你被送醫院瞭,我當時把所有人都給扔下自己跑來瞭,今天刮大北風你知道吧?我一路頂風,臉都被刮出口子來瞭說你,你還不高興是吧?小時候沒臨過帖子嗎:淑女不立危墻之下”
“是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他笑瞭,眼光溫柔如水:“你不是淑女嗎?你要當君子啊?”
小王爺一插科打諢,明月的疼痛和委屈好像都沒瞭,跟著也咧著嘴巴樂瞭,他湊上去親她,舌尖潤瞭潤她發幹的唇,再抬起頭來,輕輕道:“哎,還有件事兒問你。”
“嗯。”
“我怎麼成你叔叔瞭?”
“我渴瞭。”她說。
顯瑒沒有再追問,拿瞭放在她小桌上面的糖水,一匙一匙地喂到她嘴裡。那天他陪瞭她整整一宿,第二日府裡來瞭幾名手腳輕,幹活兒利索的婆子和丫鬟來醫院伺候。明月的同學們也又來看她瞭,女孩子們帶著點好奇地看著明月周圍的人員物事,她自己則閃爍其詞,有時支支唔唔,答非所問。顯瑒忽然就明白是出於什麼原因,明月要告訴別人他是她的叔叔瞭,因為她與她的同學們是不同的,她沒有父母親友,她隻有他一人,但是她又怎麼把她和小王爺的關系解釋給她的同學們呢?她要告訴她們她自己是前朝王爺尚未迎娶的姨太太嗎?她們都是年輕幼稚的女孩兒們,從不經風霜和遭遇的年輕幼稚的女孩兒們,幻想著新潮平等的戀愛的年輕幼稚的女孩兒們。於是她的與眾不同讓她自己覺得麻煩,甚至可能是禁忌和屈辱,於是她寧可為此撒謊。
他明白瞭便體諒瞭她這敏感的心思,此後常鼓勵她跟同學或同齡的朋友們交往聚會。當然這導致瞭她與他之間另外的分歧和爭執,那是後面的故事瞭。
誰也沒想到彩珠會來醫院看望明月。她帶著丫鬟荷香在兩天後的下午出現在她的病房外面,明月正一邊吃蘋果一邊看書,見是她便呆住瞭,趕快用手背擦瞭擦嘴巴,正要下床,彩珠道:“你躺在那兒吧,別動瞭。”
她在門外脫瞭大衣才進來,身上不帶寒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瞭看明月。自明月被顯瑒帶回府中,她們從不曾單獨見面,此時相對無語,過瞭半天,彩珠問道:“疼不疼?”
明月答:“疼過瞭,現在還行。”
“我讓廚房給你做瞭肉皮凍兒,以形補形,那個對皮肉外傷好的,你常吃些,恢復得快。”
“謝謝您。”
彩珠的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別謝我,吃瞭肉皮凍,傷口會發癢的,我巴不得你難受呢。”
明月倒笑瞭:“癢就是要長好瞭呀。”
因為兩個人的局促和尷尬而繃緊瞭的空氣有瞭小小的緩和,彩珠問明月在學堂上什麼課,落下的功課又怎麼補上,明月一一回答,帶著更勝以往的恭敬和認真。
她年紀再小,也是明白那些簡單的道理,無論如何,自己搶瞭對面這個人的丈夫,自己是虧欠於對方的,又仗著小王爺撐腰和名分不明的階段,從不曾按照禮節去給她問候請安,到現在連個合適的禮貌的稱謂都沒有。如今自己病瞭,倒是這個人不計前嫌地來看望她瞭,她是應該感恩的。
小王爺總是笑話她沒有良心:“你啊,表面跟我恭敬,心裡是輕慢我的。我待你好,給的西瓜被你當成芝麻。別人給的芝麻,你就當成西瓜。”
這確是這個小心翼翼看人臉色的姑娘改不掉的毛病,眼下她又把彩珠給的芝麻當作是西瓜瞭。
彩珠還是把話頭提起瞭,問她道:“明月,你怪我吧?”
她真的想瞭想,然後幹脆地說:“不。”
彩珠說:“怎麼會不呢?你差點被嫁出去,差點就真地再也見不到王爺瞭,你怎麼會不怪我呢?老實講啊,我是怪你的。”彩珠看著她,認真地嚴肅地說,“我希望你離開這裡,遠遠的,讓他見不到你,越遠越好。”她喝瞭一口水,“可是我轉個念頭又想,問題也許並不是在你的身上。你是個小孩,是個女孩,你能怎麼樣呢?你是做不瞭主的,別說把你嫁去廣州,就算是美利堅,法蘭西,可能小王爺還能把你找到,弄回來。所以我想,”她慢慢地嘆瞭一口氣,“那就算瞭吧,我想過安靜的,輕松些的日子,去責怪你,討厭你,恨你,都是要耗費力氣的。”
她說完便起身走瞭,奉天城在下三天裡的第二場大雪。彩珠是坐車來的,司機等在醫院樓下,彩珠讓他先行回府,她自己帶著荷香在風雪中一步一步地走回去,彩珠問身後的丫鬟:“剛才我跟她說的,你可聽見瞭?”
“聽見瞭。”
“跟這麼一個下賤的丫頭,說這樣的話,要是我阿瓦和額吉(蒙語爸爸和媽媽),會不會抽我鞭子啊?”
“不會的。”
“你在讓我寬心,是不是?我知道我心裡也屈辱,是不是?”她停下腳步,仰起頭來,迎接著從天而降的冰雪,“那麼你覺得,跟對她低聲下氣地說話相比,小王爺在那之後再也沒來看過我,再也沒有跟我說過話,這兩件事情,哪一件更讓我屈辱呢?”
“小姐做事情是有自己的道理的。”荷香說。
彩珠笑瞭笑:“我沒有道理的。但我知道一件事情,粗長的蛇沒有毒,劇毒的蛇是細小的竹葉青,這個女孩看上去老實巴交,其實怎樣做都是文章。我今天退一步,是為瞭有一天能讓她走。”她皺著眉毛,看著陰沉沉的冬日的天空,帶著不解和懊惱,“荷香,這裡真難看,是不是?這裡沒有鷹,隻有烏鴉”
彩珠回瞭府,沐浴更衣,喝瞭薑湯,那天夜裡又像幾個月以來的每個晚上一樣獨自一人睡瞭。可是到瞭第二日,久違的小王爺竟回瞭她的房,彩珠連忙讓人佈置晚餐。她親自替他斟茶,剝榛子和花生仁兒,心情是格外復雜。一方面,彩珠慶幸自己這一步算是走對瞭;另一方面,她對明月更加地恨之入骨,原來我真的要跟她和解才能換回小王爺的原諒,原來隻有對她好才能換來你待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