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王公 第二十章

一九二一年九月末,十八歲的汪明月來到瞭日本。她起先在東京的輔導學校裡面學習瞭一年的日語,而後參加瞭大學的入學考試,成績不好不壞,被一所口碑不錯的私立大學錄取。

與一海之隔的鄰邦大國不同,這個國傢在這一個時期裡顯示瞭一種年輕向上,欣欣向榮的風貌。

明月租住的公寓在一座凹字型的三圍小樓裡面,除瞭些傢境相對富裕,手頭寬綽的大學生之外,還有不少在附近的公司和工廠上班的年輕人,他們大多單身,工作忙碌,很多是樓下向野拉面店的常客。不久之後,明月在學校附近發現瞭向野拉面店的分部,不久火車站臺裡面的新分部又開市大吉瞭。

師傅把準備好的拉面汆熟加熱,撈起瀝幹,交上湯汁,呈給客人的過程不過六七分鐘,在這種傳統口味的快餐店裡吃飽喝足的人們腳步匆匆地奔向各自的工作崗位。向野拉面店的客人裡,除瞭好學上進的大學生和洋行辦公室裡面的職員,也有不少在附近的工廠工作。這傢工廠可瞭不得,他們生產的設備高端而且精密,性能優異,專事破壞和殺戮。這是一傢軍工廠。在十多年之後開始的大戰中,它為小國的先聲奪人和四處擴張提供瞭有力的軍備支持。戰爭結束之後,這傢軍工廠茍延殘喘,不多久卻又抓住瞭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的機會,得以翻盤,它保留瞭機械制造的傳統和基礎,戰爭不打瞭,開始從事民用機電的制造,在我們講故事的今天,他的產品行銷全球,像個有著可怕前科的傢政服務員一樣,因為工作勤勉,笑容可掬而被洗白瞭歷史。

所以一個人是這樣,一個工廠是這樣,一個國傢更是如此。把握住機會,哪怕一次,多災多難的歷史就會改寫。小島國在世紀之交的時候抓住瞭千載難逢的機會,使盡渾身解數,與沙俄和中國幹瞭幾次大仗,戰爭以它的勝利而告終,索要來的教育賠款被首先投入教育產業,新一代的生產力被培養起來,卯足瞭勁頭兒幹活兒賺錢……產品多少都不會積壓,還有廣闊的殖民地可以大肆傾銷。

……

明月的隔壁房間在這一天搬來瞭新房客。原來住著在航運方面工作的男孩,聽說賺瞭不少錢在郊區蓋自己的房子於是搬走瞭。新來的是個面容美麗,白皙修長的姑娘。中午放學回傢,明月從信箱裡面拿瞭報紙和一疊廣告,走到樓梯口看見她身上穿著粉綠色的毛衣和背帶裙正被一個木箱子為難住瞭。

明月道:“要不要幫忙?”

“真是麻煩啊,箱子是父親做的,實在是有點沉,但是還丟不得。”

明月走上前,與她各執一邊,兩人一起把箱子橫抬上去。路遇經常在這裡打盹的一隻白貓,從箱子下面鉆過去。

鄰居的門牌上換上瞭女孩的姓:東。她自稱小桔,是從京都來的。小桔房間的墻壁上貼瞭一張全傢人的照片:她與父母,姐姐和哥哥,一傢人都很漂亮端正。房間大致佈置好瞭之後,明月與小桔一起去向野拉面吃飯,兩個人聊著聊著就發現,她們居然是在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年級,還修瞭一些同樣的課程。小桔看瞭明月好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哦哦,居然是你,明月是正南喜歡的人嘛!”明月愣瞭一下,接著大囧,皺著眉道:“還是,還是不要提瞭……”

車巖正南同學也算是學校裡面頗有名氣的人物瞭。他是學習礦產勘測的,個子不高,但是短小精幹,身手敏捷,是學校柔道部的主將,曾經在學生們聚會的酒館裡把三個人高馬大的荷蘭人揍倒瞭。正南的臉是很和氣的,圓臉龐圓眼睛,厚實的圓嘴巴,不留意他厚實的肩膀的話,就像個長不大的高中生。為瞭顯得成熟些並增添些殺氣,正南君像個四十歲的先生一樣把鬢角的頭發一直留到下顎,他還喜歡皺著眉頭看人,因為這樣會把他的兩條濃眉連成一條。正南自己覺得那樣很有風范。

他第一次見到明月是在學校的學生餐廳裡。明月跟三個女孩坐在一起,剛夾瞭一塊秋刀魚肉放在嘴裡,抬頭就見這位好像給臉龐鑲瞭一圈黑邊的傢夥坐在自己對面。正南是莊重而嚴肅的:“喂。認得我嗎?”

明月的筷子頭還在嘴裡,木著臉搖瞭搖頭。

“車巖正南啊。”

明月還是搖瞭搖頭。

正南瞇著眼睛,點點頭笑著說:“這樣看上去對學校還不是很熟悉啊。就讓我帶你瞭解一下學校的情況,怎麼樣?”

明月依舊搖瞭搖頭。

“那麼,真是失禮瞭。”正南於是走瞭。

幾天後,明月在教室裡面又遇到正南,他離得老遠走過來問問她:“記得我?”

明月道:“太乙正南。”

柔道部主將高興極瞭:“記性真好啊!隻不過,是,車巖正南。”

明月道:“抱歉瞭。”

“我手抄瞭一首詩送給你。”

明月接過正南的帖子,白色柔軟的紙上是他工整的毛筆字: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

字跡清秀漂亮,是下瞭大工夫的。可是正南君為什麼要手抄這一首詩給她呢?

正南的心思像正南的形象一樣,讓除正南之外的人完全不能瞭解。

他總是會這樣對明月做一些奇怪的舉動和表示,但從沒有要求過交往,又從不死纏爛打。誰都不知道正南要做些什麼。

小桔說起來這事,笑得前仰後合。明月也覺得好笑,不過小桔跟她確定,絕對沒有見到過正南對別的女孩這樣。

當她們成瞭要好的朋友之後,明月問她:那小桔呢?可有戀人瞭?

小桔紅瞭臉頰,跟明月說起瞭一個高中時代的同學,他現在大阪的大學念書,他們隻有在假期的時候見面。小桔問,明月的假期要在哪裡過呢?去我傢好不好?我傢的杏子很好吃,今年的收成不錯。父母和哥哥都很熱情好客,姐姐嫁人瞭,你可以住在她的房間裡。明月想瞭想:那會不會太打擾瞭?小桔說,請不要客氣瞭……

暑假伊始,明月便隨小桔去瞭她傢。她們在潮濕潔凈的日式庭院裡飲茶吃紅熟的杏子,小桔的哥哥修治畫完瞭圖,請她們去他的書房裡小坐。明月記住的關於東修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房間裡面各種各樣的綠色植物,大部分她都叫不出名字,但都茂盛無比,這讓他的房間顏色美好,空氣清新,有一種讓人愉悅的氛圍。

溫柔可愛,知書達理的小桔在哥哥面前成瞭一個愛撒嬌的小孩:修治哥哥,客廳裡面放唱機的桌子有點晃,爸爸媽媽沒有讓你修理嗎?修治哥哥,我明天要帶明月去寺院逛逛,你能不能把陽傘弄好?喂,修治哥哥,把那個全是積攢的蝴蝶翅膀的夾子拿來看看好不好?……

修治有一個有點奇怪的夾子,裡面都是大大小小的蝴蝶翅膀的殘片。有的能勉強看出一扇羽翼的形狀,有的僅是指甲大的顏色艷麗的碎塊。明月問小桔,你哥哥為什麼要積攢這些東西呀?小桔見怪不怪地說,那個人才不會捕捉瞭活生生的蝴蝶,晾幹瞭做標本呢。

第二天早上明月起得很早,空氣有點涼,她穿上件半大的袍子從房間裡出來。一拉開門,就見修治坐在對面的簷廊下面,在小腿上纏繞佈帶子。

“是要出去?”明月問。

“去山裡宿營。跟朋友約好的。”

“一個團隊嗎?”

“三個人。”

“臨時聚會還是老習慣?”

“……”他紮好瞭綁腿,抬頭看看她,“二十一歲之前還都是四個人,那年路過一間寺院,宮澤君就打算留在那裡,再不回來。後來每年這個時候,剩下的三人都會上山去看他,住上一個星期。”

“……就是有人跟佛祖有緣的。”明月想要寬慰一下。

“那年……他的戀人嫁給瞭他的哥哥。”他背起背包打算走瞭,路過她身邊蹲下說道,“跟小桔參觀完瞭寺院,去西側那條街第一傢店吃魚生拌飯。嗯。”

“謝謝啦。再見。”

“再見。”

這個人走路腳步很輕。

客廳裡面擺放留聲機的桌子腳上不知何時被加上瞭兩個三角架,果然再不晃瞭。

小桔帶著明月離開傢門之前把陽傘打開,原來折斷的傘骨被接好瞭,還幹幹凈凈地抹瞭油,比原來還滑溜好用。

金閣寺西側街上第一傢店的魚生拌飯真的鮮美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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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季,明月在小桔傢裡住瞭六天,後來又自己去北海道玩瞭一大圈,白皙的皮膚曬成金紅色瞭才回到東京的寓所,她在積滿的信箱裡居然翻出瞭李伯芳留下的信,當即心如擂鼓,慢慢打開,手指都在戰抖。

《最後的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