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歌,有歌詞的,你聽過嗎?”
明月坐直瞭身體,看清楚是東修治,卻沒有多少驚訝,笑一笑:“不知道我們聽到的,是不是一首。”
“多少次掙紮,隻為瞭追尋你的芬芳。你的每根剌呀,帶給我多少創傷……本來是保加利亞的一首古代詩歌,被英國人譜上曲子,名字就叫做《玫瑰》。”修治慢慢用日語讀到。
“上中學的時候,老師教過英文版本的詩歌。”明月說,“當時我就非常喜歡,同學們還學著唱。”
修治伸出右手:“這是慢四步,可願意跳支舞?”
明月同意瞭,把手給他,修治帶著她步入舞池,兩人隨著音樂相擁起舞。
這個場景發生在1926年早春的奉天城。
一個國傢對另一個國傢的貪婪和欲望還沒有表現得那樣明顯,戰爭還在軍人和商人們的腦海裡醞釀,現實中局面堆持著相對緩和平靜。
一個來采訪的記者拍下瞭一對年輕男女相擁共舞的側面照片,發佈在第二天的晚報城市生活板塊上,照片上他們的面孔是模糊的,但是從側面的線條和身體的姿態可見他們正當盛年,儀容端莊美麗。男子的身體微向前傾,女子稍稍仰後,微妙地表征瞭存在於他們之間的傾慕與被傾慕的關系。
此事距今已經有八十五年的距離瞭。
寫故事的作者隻能在沈陽市圖書館舊報檔案的影印材料中看見這幅照片,它原來大約隻有半個手掌大小,被幻燈機投在白板上被放大成瞭半張桌面那麼大,能看見紙張上面祖糙的紋路和發黃的砂點。
我的斜對面有一位老先生戴著老花鏡,手裡拿著放大鏡在看七十年代的雜志。
星期六的上午,圖書館裡面人很少,這間閱覽室裡,隻有我跟這位老先生。
我頭有點疼,之前的晚上跟兩位單身的女性朋友去瞭夜店,其中一個過二十八歲的生日,我們存心要好好慶祝瘋玩一下,進去就要瞭十五杯勁頭十足的雞尾酒,精致的酒杯被碼在鏤空的小箱子裡面,3*5排列,液體的顏色鮮艷絢爛,正如城市的夜生活。
2011年的舞廳夜店,我們不可能聽到用提琴演奏的來自歐洲的民歌。男人和女人手臂相擁,身體卻隔著禮貌的距離跳慢四,更是不可能。昨晚上唱歌的是一個黑人女士和她的三人樂隊,為瞭配合在高處繞著銅管領舞的兩位女耶,鼓點的聲音能把一個不喜酒的人的心給震出來。舞池裡面男男女女親密相擁,肉體的接觸和摩擦哪怕隔著衣服,也會帶來奇妙的一快感,尤其他們之間大多數是初相識,甚至是陌生人,轉頭就再也不見。
音樂美酒,輕歌曼舞是年代太過久遠的追求愛戀的方式,高貴浪漫,但是已經過時。
我仍在看這張照片。心想刨除時代政治等種種因素,我若是故事中這女子,我也會更愛這個人多一些。溫柔會讓一個男人性感無比。更何況,她從小就缺乏向往的,就是被人溫柔相待。
音樂停瞭。他們松開手。女主人池仲諾子上來說:“修治君認識明月小姐嗎?”
修治點點頭。
明月道:“之前跟你說過,我想要找個工作的,現在找到瞭,我在日僑小學教中文瞭。”
“有多久瞭?”
“快一個月。”
“明月小姐你……”
剛過瞭十五,小王爺就離開傢去天津瞭。之前什麼都沒說,要走的頭一天晚上,讓明月和彩珠一起去他屋子裡面用餐,吃到一半,輕描淡寫地說:“我要去天津衛一趟。”
彩珠抬起頭看看他:“王爺幹什麼去啊?”
“轉轉。”
“要走多久?”
“個把月或者兩三個月,不一定。”
“水路還是火車?”
“火車去葫蘆島,然後坐船去。”
“什麼時候動身啊?”
“明兒早上。”
明月一句話都沒問,聽他說明早上就走瞭,才抬頭看看他。他們十來天都沒說一句話瞭。心裡面都別扭。明月記恨他出詭計陷害修治,自己苦苦求情,他又不肯出手相救。顯瑒記恨的就是她的苦苦求情。
飯畢明月回瞭自己的屋子,顯瑒去瞭彩珠那裡。看見她堂屋桌子上放著個半截座鐘,藍釉黃彩,十分鮮艷漂亮:“哎這個好看啊,新買的?”
彩珠道:“英國貨。從上海郵來的。王爺要喜歡,我讓人搬你屋子裡面去。”
顯瑒笑起來:“我要是喜歡,就來你這裡看唄。”
彩珠點瞭支煙,遞到顯瑒手上,笑盈盈地看著他。
“最近手氣好不好?這鐘是贏來的?”
“手氣不好,輸瞭不少。鐘也是我花大錢買的。王爺怪我嗎?”
顯瑒微微一笑:“切,凈瞎說,牌桌上面出出進進能有幾個錢……”
彩珠咯咯笑:“我弟弟前幾天來信瞭,讓我謝謝您關照他生意,之前介紹的漢口的朋友,幫他運貨,船費都打折扣。”
“我都忘瞭。他生意很好?”
“嗯。最近要瞭老三,是個丫頭。”
“…你可要從天津衛捎點什麼回來?”顯瑒問。
“沒什麼想要的,什麼都有啊。”
“也好,想要什麼就發電報。”
“嗯。”
“……我這次走的時間不短。隻你們兩個在傢。明月要是惹你,或者做瞭什麼招人煩的事兒,你別跟她一般見識,不行就攢著,回來跟我說,我來收拾她。”顯瑒道。
丫鬟端茶上采,彩珠正要呈給顯瑒,聽瞭這話,手裡一頓,心裡登時明白瞭:難怪這麼好,這麼有心,吃瞭飯就來我這裡說話聊天,柔言軟語,看我的鐘,問我的弟弟,繞來繞去,想說的不就是這句話嗎?你不在,保護不瞭她,心裡面擔心。於是好言相勸,讓我不要找她麻煩。
彩珠把茶給顯瑒:“我不。”
他抬頭看她。
“我啊,趁你不在,我要把她從這兒給趕出去。”
他端著茶,愣住。
彩珠卻笑瞭:“王爺猜我敢不敢?”
“夫人哪有什麼不敢做的事兒,”顯瑒啜瞭一口茶,“隻是從前啊,是我有事情對不住夫人,拿別人撒氣,一來沒什麼用,二來把她怎麼樣,你心裡也不見得能更舒服。”
這個話題沒有盡頭。彩珠早就看得清楚明白瞭,自己心裡有數,也沒再爭論,隻等著他快點走。
第二日早上,顯瑒一早起床,準備乘車出門。他在自己房裡吃瞭早點,出去一看,明月那裡還黑著燈。下人伺候他穿衣戴帽,又將隨身行李搬到車子上,彩珠領人端瞭餃子過來,東北風俗“出門餃子回來面”,顯瑒圖個彩頭,又吃瞭一個,眼看要上車瞭,明月還沒出來。彩珠告訴丫丫鬟:“去,叫明月姑娘出采跟王爺道別。”
過瞭半天,明月才出來。頭沒梳,臉沒洗,眼睛都沒大睜開,身上穿著大衣,裡面還是睡袍,拍拍嘴巴打瞭個小呵欠。顯瑒已經坐在車子裡面瞭,向外看看她,冷冷笑笑:“姑娘還沒醒哈?打擾你睡覺瞭。”
“……”她就是看著他,不笑不怒也不愧疚。
顯瑒拉上車窗簾,讓司機上路。
車子正發動,明月像是終於清醒瞭些,跟上去拍瞭拍車窗。
他以為她至少能道個別,或說聲平安,窗子搖下來,她說:“你還是不救他?”
“你有病。躲開!”
車子揚長而去。彩珠看著衣衫不整的明月發笑,然後帶著丫鬟們走瞭。
她站在院子裡面發瞭一會兒呆,慢騰騰地回瞭自己房子,和衣躺在床上,一夜沒睡,出去被冷風一激,現在更不困瞭,便睜著眼睛打量這間自己住瞭十來年的屋子:小時候的單人床,她被顯瑒收瞭之後換成瞭雙人銅床,圓形的帷幔掛在上面,淺紫色的。銅床的一側有一張圓腳小幾,上面放著鮮花和電話。另一側是個壁櫥,裡面有她四處搜羅來的玩意擺設,還有幾張她跟顯瑒的合影,他們在照片上總不太親密,小王爺這個人通常走到哪裡都是很自在的,就是照相的時候不自在,離開她兩丈遠,笑也不會笑,身體略微向後,表情和姿態都有點僵硬。壁櫥裡面還有她爹爹留下的一件東西,當年他演雜耍的時候的紅色空帆,上面繡著孫大聖,這帆子她曾帶到日本去,後又跟著她回來瞭,顯瑒有一天抖開來看,看瞭一會兒,又把她給摟在懷裡,這時候她知道,他是在心疼她的。
她趴在枕頭上,眼睛裡面又酸又脹,心想自己剛才是怎麼瞭?怎麼突然間心那麼硬?這人要走那麼遠的路,她卻連個平安都不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