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一的水痘倒是好瞭,可是添瞭毛病,她身上留瞭好幾個紅色指甲大的疤,而且見一點風兒就會發燒,原來健壯結實的一個姑娘變成瞭小弱弱,明月來看她,隻見她穿著棉襖,帶著毛線帽子,捂在被子裡面喝薑湯。
“我爸一直在找人幫忙東先生的事情。昨晚上告訴我,他被放出來瞭。”南一說。
“誰幫的忙?”
“那可不知道啊。”
明月拄著下巴出神:“吉人自有天相。”她嘆瞭一口氣,“現在想起來還後怕,要是他不能脫身可怎麼辦?我,我,我這是欠瞭他一回啊。”
“不是你欠他的,是我欠的。”南一說,“希望以後能有機會報答他。”
“你跟那個……”明月看著她。
南一垂下眼睛:“照理說,應該什麼都跟你講。但是這事兒啊,完事兒瞭,結束瞭。”她把湯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身子往下滑啊滑,縮在被子裡面道,“我原來跟你講過‘劉大胡子’的事情嗎?”
“誰啊?誰是‘劉大胡子’?”
“…劉大胡子’是個兇惡的傢夥。身高丈二,膀大腰圓,狡猾猥瑣,兇狠惡毒。反正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無惡不作的壞人。”
明月看著南一瘦得發尖的一張小臉:“你又要編故事瞭?”
她沒理地,自顧自地說:“我小時候去鄉下姥姥傢,學騎馬之前先學拴鞍子。他們那裡的規矩,如果不會拴鞍子是不能騎馬的。我著急騎馬,糊弄糊弄就把鞍子綁上瞭,騎瞭一會兒就從馬上掉下來瞭,摔瞭一個狗啃屎,門牙都活動瞭。我媽又打我,說我‘自作自受’,我心裡說不對,才不是我自己的過錯,是劉大胡子他害我的。
這個壞人其實不存在。但是我覺得,找到一個人去恨,去討厭,去責怪,比承認這是我自己的錯誤,我自己的毛病,舒服多瞭。然後我就把很多事情都怪到劉大胡子的身上去。
比如那年,吳蘭英和你,還有我,我們都是被劉大胡子害瞭。她被劉大胡子害死瞭。你被送到日本去瞭。
這次也是一樣,無惡不作的劉大胡子讓我認識瞭一個不應該認識的人。讓他去做違法的事情。害我傻乎乎地被捕到牢房裡面。又讓我渾身長水痘。又癢又醜。不過總有一天,”南一冷冷一笑,“我能逮到他,用我姥姥的剪子戳死他,你等著的。”
她恨呆呆地說完,轉頭瞥瞭一眼明月:“跟你說,你也不懂,是不是?你會不會覺得我坐完牢,有點瘋?”
明月傾身向前,把南一的手握住:“我懂。我基本全懂。你別以為,隻有你聰明,別人都傻。”
南一嘿嘿一笑。
“這個劉大胡子,我也認識的。他小名叫‘倒黴’,又叫‘命’,或者,”她看著南一的眼睛,“命運。”
南一看著明月點點頭:“透徹。”
明月忽然咧著嘴巴一笑:…劉大胡子’跟咱倆尤其好,總跟著咱倆,你發現沒有?”
“言之有理。”
劉太太敲門進來:“南一,紹琪來瞭。”
南一立即把被子蒙在臉上:“說我睡瞭。”
劉太太道:“那你剛才說話就不要那麼大聲。”
“…讓他進來吧。”
董紹琪仍舊帶瞭鮮花和水果來,他沒去理會蒙著被子的南一,隻與明月寒暄。問到她在哪裡工作的時候,明月有點難為情,搔搔頭發:“我不做事。”
南一把被子從臉上拿下來,看著董紹琪:“你管得有點寬不?”
紹琪笑笑:“我還計算著,得說到第幾句,你能把臉露出來呢。”
“你打擾我休息瞭。”
“沒有啊,我在跟汪小姐說話呢。”
“你不要跟我朋友問這問那的。”
“汪小姐介意嗎?”紹琪問明月,明月馬上搖頭,他又對著南一,“你看。”
“我就是話不能說太多。我嗓子疼。要不然我不能讓著你。”
“我帶梨子來瞭。”
“我生病瞭。沒有體力跟你鬥嘴。”
“你病好瞭,該出去逛逛。”
南一雙手合十,撞撞腦門:“董紹琪君,請給我清凈。”
“你躺在這裡好久瞭。外面雪都開化瞭,不知道吧?”
明月道:“南一啊,我過兩天再來找你。”
南一對明月露瞭兇相:“你現在敢走,以後就再也不是朋友。”
明月回頭笑笑:“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哈。”
她從南一的房間裡面退出來,心裡想,這董紹琪先生看上去年輕俊朗,言談風趣好玩,跟南一倒是蠻般配,他對南一定有好感,否則什麼人會那樣親切的鬥嘴抬杠呢?無論之前發生瞭什麼事情,她希望這個人能夠趕走南一身邊的劉大胡子。
明月走瞭,房間裡面隻剩瞭南一和紹琪兩人,反而沒瞭話。南一存心要討人厭,把帽子拿下來,露出兩天沒洗的頭發,又向那人做瞭個無賴巴拉的表情:“有事兒說事兒,無事兒請走。”
紹琪倒搬瞭把椅子,在她旁邊坐瞭下來:“我還真有事兒。”
“請快講。我好困。要睡覺。”
“南一,你對我,可有點意思?”
南一沒聽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你當我見天來是為瞭什麼?我們從小就認識的。你覺得我這人怎樣?對我有沒有感覺?請直言相告。”
“我覺得你要麼就是記性不好,要麼就是真的,”南一敲敲自己的腦袋,“真的這裡有問題。”
“為什麼?”
“全城會看報紙的都知道我攤上官非,坐牢的事情。我想過瞭,我爸媽不需要我伺候,所以我這輩子打算當尼姑瞭。”她接著就用一根手指頭指著董紹琪,“你從小就詭計多端。現在看我剛剛蒙難,百廢待興,想要趁虛而入,占我便宜?我告訴你,你想得美。”
董紹琪張張嘴巴,嘆瞭口氣,像是為她著想的樣子:“古住今來,女孩說不成親,說要做尼姑的太多瞭,誰越說想要做尼姑誰就越想要成親。你小時候偷穿你姐紅棉褲的事情,我還歷歷在目。不用瞪我,我說這個不是為瞭要挾你。是想跟你說,不如考慮考慮我。”
南一懵瞭:“考慮你什麼啊?”
傍晚時分,明月買瞭兩支梅花回傢,剛進瞭自己屋子,脫瞭大衣正要插花,彩珠的丫鬟荷香過來傳話,夫人請明月小姐過去說說話。
“夫人說什麼事兒瞭?”
丫鬟一笑:“小姐過去就知道瞭。”
她換瞭件袍子才去見彩珠,到瞭她那裡,下人說夫人久等小姐沒來,眼下正沭浴呢。明月就在客廳裡面等瞭兩柱香的時間,終於被請進瞭裡屋。
她進去便見彩珠趴在榻子上,黑頭發濕漉漉地披散開,覆在肩上。彩珠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袍子,三十多歲專事按摩的婆子正給她揉腰,丫鬟提醒主人,明月姑娘到瞭。婆子恰好用力按在彩珠某一處嬌嫩的關節上,彩珠“噝”地一聲,之前那句話權當沒聽見瞭。
時間繼續慢慢地磨著,直到一隻紅綠相間的小鳥兒從座鐘的格子裡面彈跳出來,宣稱已經過瞭九羔,彩珠方從榻子上慢慢起身,將坐在圓凳上面的汪明月仔仔細細地打量瞭一番:“王爺不在,我請不動姑娘啊。”
明月微微笑笑:“我候著您個把時辰瞭。”
“我有話說。”
“我聽著您呢。”
“咱們兩個總得談談……”她點瞭一支煙,“王爺不在,咱開誠佈公。這麼多年,你一定耿耿於懷至少兩件事情,你以為都是我做的,於是懷恨在心。”彩珠說,“一是那年,張真人說你生辰八字與府裡人相克,福晉要你代嫁出門。你一定認為那是我策劃的,對不對?你被王爺從火車上面給救回來,又僥幸又得意洋洋,心裡想我趕你走不成,反而成瞭笑柄,對不對?
二是我的女兒指著你的鼻子說‘狐貍’,你想那一定是我這個為娘的教出來的,讓她遠遠地看你,然後教她一遍一遍地說那兩個字,然後讓她在眾人面前表演出來,對不對?”
明月抬頭看彩珠,過往被再度提起,往事歷歷在目,她鎖著眉頭,咬著嘴巴想,啊這些話她終於說出來瞭,“我沒有恨夫人。”
彩珠微微笑,正中下懷:“你沒有恨我。但你確實認定那是我做的?”
“我們從第一件事情說起:你的生辰八字我是改不瞭的,張真人說的話是真是假你可以不管,你大可以拿著帖子去太清宮問問,看看是不是一樣的結果。其實不用問也可以。小王爺收瞭你之後,你帶瞭什麼回來,你自己知道。老王爺立時沒瞭,福晉鬱鬱而終,我們先不提損失的錢財和名聲,還有呢,還有我的女兒…彩珠本來語氣和緩,說到這裡竟把拳頭攥得生疼,渾身的骨骼仿佛都在格格作響,那是一雙蒙古姑娘的手,它們在她十二歲的時候拉開瞭滿弓,射死瞭一隻狼。彩珠在一個沒落的時代,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冰冷的宅院裡生存,謀劃,忍受,失去。如今面對仇恨的根源,她被越壓越痛。
“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你是誰。我的女兒看透瞭你,你是害人性命,帶來厄運的狐貍精。幾年前,你被關進牢房的時候,她被人擄走瞭,作阿瑪的如果能夠全力以赴地搭救她,那現在,現在……”彩珠一直以來強迫自己去忘記,用金錢珠寶。
遊戲麻醉自己不要去想起的事情在面對明月的這一刻一一復活。這隻仗著男主人的寵愛的狐貍看上去精神健旺,面色紅潤,美貌猶勝當初,但是她的女兒呢?她年幼的身體可能在冰冷的泥土裡破碎腐爛,她若有幸活著,正當筋骨柔軟的年齡,會不會被逼迫著,被鞭子抽打著在雜技團的圓筒和火圈裡穿梭?那可能還不是最悲慘的遭遇……彩珠想到這裡再難以控制自己,那一瞬間她從床榻上躍起,用盡全身力氣照看明月的臉自上而下狠狠地抽瞭下去。
那是雙拉弓射狼的手,滿含著著數年的宿怨洶湧襲來,明月本能地想要伸著雙臂去擋,電光火石之間忽然改變瞭主意,手臂偏開,生生地接瞭她這一記耳光,霎時跌在地上,隻覺得臉上劇痛,頭暈腦脹,耳邊嗡嗡作響,滿嘴血腥味道。
“我跟你說過,我什麼都有。但這些還不足以補償。我討厭你在這裡。我不想見到你。我要你走。再也不許呆在這裡!”彩珠咬牙說道。
她的手段沒完。
當晚明月離開那裡想要回自己的住處,卻遠遠地隻見一片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