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說“你好”隻需要一秒,說“再見”卻需要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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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格尼尼,十九世紀著名的意大利音樂傢。傳言說,他在開音樂會時有人以為是樂隊在演奏,得知臺上隻有他一人在演奏後,便尖叫那是魔鬼後逃跑。
因此,人們都說帕格尼尼把靈魂抵押給魔鬼,隻為換得魔鬼般的小提琴藝,和演奏得來的大量金錢。
他的《二十四首隨想曲》展現瞭驚人的獨奏技巧,後來被無數音樂傢改編引用,也是很多小提琴狂熱分子百般推崇和追求的神曲,現在已成音樂界公認的小提琴傢試金石。
這二十四首曲子裡,最後一首又是世界音樂學會最具技術性的一首。很多音樂專業的學生都以拉出《第二十四首隨想曲》為最大的驕傲,夏娜也不例外。
當年她剛練好這首曲子後沒多久,就聽二哥說他們學校辦瞭個古典音樂節,並請她也去演奏一兩首曲子。作為音樂生,夏娜骨子裡總有些傲慢,雖然二哥的學校是名校,但一所經濟商科出名的大學,能在古典音樂上辦出個什麼名堂?
她背好小提琴,去瞭哥哥的學校。如果有機會,她打算現場演奏一下《第二十四首隨想曲》——當然,她也不指望這些人能聽出它的難度。
然而,在前去活動會場的路上,她在走廊上聽見瞭熟悉的旋律。
演奏的速度比最原始的版本快很多,但無疑的,那是《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隨想曲》。
隨著曲子的進行,她從最開始的驚訝,變成瞭強烈的好奇。
夏娜忍不住走到那間教室門口,輕輕推開瞭一條縫……
短暫的夏季剛剛過去,重重疊疊的紅雲像是歲月的皺紋,瞬間蒼老瞭倫敦的天空。街上飛奔的名車無法粉飾這座城市沉重的歷史。窗外的落葉像是暗黃的蝴蝶翩翩飛舞,旋轉在古老的歐洲街景中。
無人的教室裡坐著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少女。
少女留著及耳的短發,發色、絲質的黑色連衣裙還有她的眼睛都是清一色的黑,唯獨夾在她耳與肩之間的小提琴是雪一般的白。這首曲子原本就是又快又難,幾乎考驗瞭所有小提琴最高級的演奏技巧,她又把速度提高瞭大約1.5倍,因此左手的動作快得簡直連肉眼都看不清。
每次演奏這首曲子,夏娜都會滿頭大汗手心出汗,演奏完瞭以後甚至連指板都是濕的。可是,眼前這個少女看上去如此開心,紅色的唇角微揚,輕松得就像是在拉《瑪麗的小羊羔》。
因為速度超常,很快她就拉完瞭整首曲子。然後幾乎沒有停頓的,她又開始拉《二十四首隨想曲》中的第五首。還是超快的速度,甚至還用鞋底歡樂地打起拍子。
帕格尼尼是夏娜心中的神,她一直如此崇拜裴紹,跟他改編演繹過帕格尼尼的曲子脫不開幹系。眼前少女這種玩票式的演奏方式引起瞭夏娜強烈的反感。
“你覺得她如何?”夏承司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夏娜瞇著眼睛,微微撅嘴:“技巧是不錯,但她拉太快瞭。她根本不懂帕格尼尼,怎麼可以用這種態度對待小提琴之神的曲子。”
“這女生性格很孤僻,已經甩掉好幾個男生瞭,就隻喜歡玩音樂。”夏承司看向教室裡的少女,“對瞭,她是柯澤的妹妹,叫柯詩,才出國。”
“柯澤的妹妹?”夏娜的嘴幾乎可以掛油瓶瞭,“柯澤好歹也是音樂世傢出身,怎麼會有這種散漫的妹妹。”
柯詩完全沒有留意教室外有人在討論自己,翻來覆去拉瞭幾首隨想曲後,又站起來,擺好姿勢,重新開始拉《第二十四首隨想曲》。
這一次她沒有再笑,也沒有提高速度,而是以最原始的方式演奏。
最終,夏娜在這次音樂節上演奏的是薩拉薩蒂的《安達魯西亞浪漫曲》。盡管她知道表演名單裡沒有柯詩的名字,但隻要一想到柯詩可能會在音樂節上看見自己表演,她就很不情願演奏《第二十四首隨想曲》。
柯詩最後那次常態演奏,讓她腦中不斷出現德拉克羅瓦1831年創作的一幅油畫肖像(1)。
那幅畫裡,帕格尼尼散漫地拉著小提琴,一身黑色燕尾服幾乎要融入黑暗中。整幅畫裡僅剩的亮色,便是蒼白的臉孔和領結,還有幽靈一般的白色琴弓。
他似乎早就死瞭,但小提琴裡的音樂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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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全國音樂大賽的初賽已在各個城市同時展開。
裴曲和韓悅悅都去參加瞭初賽,韓悅悅發瞭好幾個短信給裴詩說自己很緊張,要她過來陪自己。但裴詩認為這樣不利於她將來上臺獨奏,完全沒有理睬,隻跟森川光還有一些組員去音樂廳尋找靈感。
馬上就是夏傢小公子夏承逸的生日,夏承司即將在傢裡為他舉辦一個大型生日宴會,讓裴詩請一個樂團來奏樂。
夏承逸是標準被寵壞的孩子,對生活質量品味要求不是一般高。樂團水準必須超高端不說,對開場音樂風格也有硬性要求:華麗、宏偉、讓人想跳舞、有一定程度的悲壯氣氛,但又因為是過生日必須要有輕快的部分,古典的同時還不能有那種他所謂“很土很黑暗的歐洲中世紀風”,最後,樂器不能是鋼琴,因為樂團成員必須站在遊泳池中間的圓臺上,像雜技演員一樣隨著噴泉開場表演,那個位置是擺不下鋼琴的。
聽見這些要求後,裴詩寧可去解讀復活節島倫哥倫哥象形文字。
音樂廳裡有個大提琴手是韓悅悅以前的同學,裴詩得到特許進入後臺。所以演奏到一半的時候,她覺得坐在前排看得不過癮,跟森川光打過招呼便去瞭後臺。
各大樂團的成員正在為接下來的表演做準備。韓悅悅的同學雙手捧著一把小提琴遞給裴詩:“我聽悅悅說你是小提琴愛好者,這把琴是1697年Alessandro Mezzadri做的意大利名琴,市價要接近兩百萬呢,你看看。”
那是一把背面有著類似老虎紋的小提琴。裴詩接過琴,隨便撥瞭兩下,內心就有些沸騰瞭:“確實是把好琴。”
“這是我從夏娜那裡借來的,今天晚上她要用這個演奏。聽說她傢裡幾百萬的琴有好幾把,果然是有錢人啊。”
“夏娜?”
裴詩愣瞭一下,重新看著表演名單,忽然在裡面看見一行字——
《D大調華麗波蘭舞曲》,作曲:亨利克維尼亞夫斯基,演奏:夏娜。
之前竟然沒有註意到,她居然也……
再次抬頭,居然看見夏娜迎面走過來,對韓悅悅的朋友皺瞭皺眉:“我把琴給你,不是讓你隨便給別人看的。”
“真對不起,不,不過裴小姐很喜愛音樂,不,不會把您的琴弄壞的。那你們先聊……我還有事……”他有些尷尬地看瞭她們一眼,轉身溜瞭。
夏娜穿著白色的晚禮長裙,妝容艷麗的臉上露出瞭一絲嘲意:“怎麼,你也來看我的演奏會?”
裴詩把小提琴還給她:“我還有別的事。”
夏娜卻沒有伸手接:“這把琴可是你把自己賣瞭也買不到的,再看看吧。”
“有時間研究琴,不如研究研究琴藝。”
“琴藝?”夏娜忽然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你……這樣還有琴藝麼?”
“我有沒有琴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沒琴藝。”
夏娜似乎快要發作瞭,但周圍人來人往,她還是壓低聲音小聲說:“裴詩,你以為我還像當年那樣好對付麼?我看你是陶醉在天才小提琴傢的過去中無法自拔瞭吧?你別忘瞭自己消失瞭多久,這五年裡,我早就變成一流的小提琴傢瞭。”
裴詩淡漠地看著她,並沒有回答。
夏娜似乎絲毫不解氣,眼神中透著微微的兇惡,她用保養得體的食指指瞭指裴詩:“沒錯,我的創作才能不如你。如果你按著當初的步調走下去,也一定會變成世界級的音樂傢。可是,一個左手都不能動的人,到底又有什麼底氣和勇氣來面對我?裴詩,你腦子清醒一點,看看這舞臺——”
她往旁邊站瞭一些,伸手展示瞭身後金光四射的演奏臺:“這早已是我的天下瞭。而現在的你,不過是在嫉妒我而已。”
聽見“嫉妒”二字,裴詩忽然滯瞭一下。她掃瞭一眼舞臺,又重新看向夏娜:“夏小姐,你是因為什麼喜歡小提琴呢?”
夏娜怔住,一時間答不上來。
“是因為柯澤,對麼。”裴詩嘆瞭一聲,“你從小就喜歡他,也知道他的母親是小提琴傢,喜歡有藝術氣質的女孩,所以才學瞭小提琴。”
夏娜緊鎖著眉頭:“那又如何?柯澤和小提琴我都有瞭,我為瞭什麼而學小提琴,有那麼重要麼?重要的是結果!”
裴詩點點頭,耐心地聽她說完,又緩緩道:
“如果有一天,他或他的母親不在瞭,你還會繼續那麼發奮地練習小提琴麼?或者說,如果有一天,沒有人允許你站在這舞臺上表演,你還會繼續拉小提琴麼?”
夏娜又一次啞然。
裴詩坦誠地看著她,眼神沒有一絲波瀾起伏,聲音也很平靜:
“我當然想在舞臺上表演。但是,舞臺、前途、名聲,和音樂本身相比,都很微不足道。現在我的手壞瞭,不能走上舞臺,這是個遺憾。但是,我會努力栽培新人,讓別人代替我繼續下去。我會不惜一切代價,讓自己永遠和音樂在一起。哪怕它嫌棄我,我也會死纏爛打和它在一起。而你,夏小姐,能拍著胸脯說出這樣的承諾麼?”
夏娜震住很久,滿臉詫異,像是看見瞭一個從瘋人院逃出來的人一樣:
“你是不是手殘後神經也跟著失常瞭?音樂是死的啊,是沒有感情的啊。”
“是麼。”裴詩笑瞭。
說瞭半天,她真是在對牛彈琴。
音樂是死的麼?
它本身美麗,但確實沒有感情。是人將感情融入瞭音樂,才會讓它變得多姿多彩,快樂或傷感起來。
摸瞭摸小提琴,用指尖輕輕撥動著弦,那細細的弦像已與她心臟的血管連在瞭一起。一下一下清響,都會讓她覺得心臟疼痛又悸動起來。
她把那把名貴的琴重新遞給夏娜,看夏娜有些神經質地接過琴,靜默地離開瞭。
在失去左手的時候,她曾經不止一次想過要與小提琴告別。
可是,音樂啊,對你說“你好”隻需要一秒,說“再見”卻需要一生。
我這一生,註定是離不開你的桎梏瞭。
哪怕這隻手再也捉不住你飛翔的翅膀,我也要站在廣袤的平地上,抬頭仰望你萬丈的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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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傢驗證,一個人的腦袋裡有165億個腦細胞,每個細胞可以容納上百萬種信息,即便是計算機也無法與人腦相提並論。
森川光的腦袋完完全全印證瞭這一點。
他讀黑格爾和康德,也讀《莊子》和《源氏物語》;他知道勞狄斯的聖泉可以治療許多不治之癥,也會從英國1825年修建世界上第一條鐵路分析階級統治、新生產力和基督教義之間的沖突和聯系;他記得住千萬光年外無數行星的名字,也能解釋中文方言中某個土到掉渣的尾音是出自唐朝宮廷詩人的哪篇作品;他會從“史前西斯廷教堂”壁畫上的主題推測人類文明的起源,也能總結出路易十三在小提琴史上做出的貢獻;他信奉基督教,卻對喬答摩褠達多的“開悟”“解放”和“空”都有一番自己的見解……
每次跟森川光聊天,裴詩都會受到很大刺激——他明明隻比自己大一歲半,怎麼可以懂這麼多東西?不過,當一個人什麼都懂,什麼都知道的時候,你會發現和他尋找共同的愛好簡直太容易瞭。
音樂會結束後,森川光讓司機送裴詩回傢,裴詩放松瞭身子坐在他身邊,滿臉怡然:“今天的曲子都是十八九世紀的,也不知道最近有沒有什麼演奏會有時代更久遠的曲子。”
森川光看著前方,濃黑的睫毛下的眼神十分溫和:“更早一些的,那是什麼時候呢?”
裴詩想瞭想:“文藝復興時期的吧。”
“裕太,你查一下。”
坐在前排的裕太轉過頭來,一頭金毛璀璨得像個小太陽,他依然散發著能把西裝穿成日式流氓的氣息:“老大,我就是不懂音樂也知道那麼老掉牙的東西在亞洲是沒市場的。”
“不是叫你光在亞洲找。”
裕太嘴角抽瞭抽,眼睛橫成兩條縫看向裴詩:“詩詩,你的趣味真是……”他無奈地轉過頭,打開Mac Air準備上網。
森川光微笑道:“小詩,你喜歡佈艮第樂派彌撒曲麼,會不會太宗教瞭?”
“喜歡是喜歡……”裴詩目瞪口呆地看著裕太在Google Map的歐洲區域上點來點去。
“杜費?(2)”
“還,還蠻喜歡的。”裴詩的眼睛還是盯著裕太的電腦屏幕,“不過,我隻聽過他的《假使我的面色蒼白》……”
“杜費的曲子下個月在意大利的教堂裡有演出,入場免費,進去送雞尾酒一杯。” 裕太瞇著眼讀出瞭佛羅倫薩教堂的名字。
森川光櫻花般的唇瓣微微張瞭一下,但短暫的停頓後他才輕聲問道:“小詩,下個月你有假期麼,我們去意大利?”
裴詩差點和裕太一樣抽嘴角瞭。她剛想回話,警車的警報聲卻響瞭起來。
車裡的人都愣瞭一下,裴詩趕緊拿出手機:“不好意思,這是鈴聲。”這個人的電話一定要上特殊鈴聲,不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定時炸彈就爆瞭。
電話那一頭傳來男人飽滿而性感的嗓音,但說的內容卻是:“現在來公司,二十分鐘到。”
“好,要準備什麼……”
裴詩話還沒說話,那一頭已隻剩下瞭忙音。一想到接到這通電話的時間是星期天下午五點過,她就有一種把手機扔出去的沖動——這男人真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豪門公子麼?怎麼感覺比養豬文盲暴發戶還沒禮貌!
她輕輕吐瞭一口氣:“森川少爺,夏承司叫我現在去公司,我在這裡下車就好。”
“沒事,我送你過去。”森川光往前探瞭一些,“送她到盛夏集團。”
“真對不起,看他這樣,年末我應該是不會有假期的瞭。”裴詩有些氣餒。
“沒事,我們可以隻去一個周末,就是坐飛機會比較辛苦。不過你還是先聽聽杜費其他曲子再決定吧,我傢裡有一張他的CD,過幾天借給你。”
“好啊,你已經搬傢瞭?”
“嗯,要過來看看麼?”
“當然要!”
森川光的溫柔和禮貌,讓裴詩和夏承司對話時徹底暴躁瞭。
她在盛夏集團前面下車,卻剛好在旋轉門前和夏承司彥玲等人會面。夏承司看瞭她一眼,又看瞭一眼階梯下方的黑色房車,但什麼也沒說,就隻讓彥玲和其他人在門口等候,和她進入電梯。
周末的下午和夏承司單獨乘坐電梯已經夠奇怪瞭,長時間的沉默更讓裴詩有些不自在。看著樓層數字一次次往上跳,裴詩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道:
“是有工作要做麼?”
這時電梯門打開,夏承司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不是做,是重做。”
“重做?”
一路小跑追進他的辦公室,他把一疊厚厚的文件扔到桌面上:“這個合同修得很糟糕,重做。”
“知道瞭,我會重新修一遍。”裴詩平靜地接過文件,“還有什麼工作要交代麼?”
夏承司翻瞭翻其他文件,過瞭很長一段時間才說:“我記得你說過,你丈夫在柯氏集團的市場部工作。”
“是的。”
“柯氏沒人開Mercedes的黑色商務車。”
裴詩有些怔忪。有好一會兒,她都以為自己是理解出瞭問題——夏承司從來沒有跟她討論過非公事的問題。
“……送我來的人不是我的丈夫。”
夏承司依然在看著文件,不時還拿著筆在上面修改:“裴秘書,你的私人生活我無權幹涉。但你最好別讓亂七八糟的事影響工作。我們有合約,我不會解雇你,但你別忘記,盛夏的職位不止執行董事秘書一個。”
什麼叫亂七八糟的事?
森川光和她聽一場音樂會怎麼亂七八糟瞭?還是說男人隻要一看見女人從名貴的車裡下來,就一定會聯想到亂七八糟的事?
裴詩握緊手中的文件,心裡有氣但又不好發作:“您是我的上司,如果覺得我不合適,可以隨時直接降我的職。不需要和我商量,也不需要從我的私人生活上關心矯正我。工作方面的問題,我會註意的。”
這一下,辦公室裡的氣氛更尷尬瞭。夏承司翻瞭一頁文件,在上面寫瞭一些批註,冷冷地說:
“你可以走瞭。”
裴詩心裡很不愉快,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辦公室。
她的身影消失在關閉的電梯門後,夏承司看著文件出神瞭一陣,忽然把筆扔到桌子上,拿起電話撥通瞭特助的號碼:“彥玲,晚上餐廳的訂位幫我取消掉。你們回去吧。”
“好的。不過少董,司機要留下來嗎?”
“不用。”
夏承司掛斷電話,揉瞭揉太陽穴,打開空蕩蕩公司裡的燈,然後重新坐回辦公桌前,把抽屜裡的一疊文件拿瞭出來。
*********
全國音樂大賽初賽的結果很快公佈瞭,裴曲和韓悅悅毫無懸念地通過瞭比賽。復賽的時間剛一下來,夏承逸的生日也跟著到來。
夜。
夏氏莊園。
億萬顆星球在恒星光芒的照耀下,變成瞭漫漫宇宙中閃爍的塵埃,在無邊的夜空上動人地連成瞭一片銀色的長河,輝映著莊園泳池附近的宴會現場。
盡管溫度降低沒人遊泳,院子裡充滿熱帶風情的蓬萊蕉也都凋零瞭,但夏承逸還是令人把所有池底的燈都打開,修建別致的泳池更是因此波光粼粼,把整個宴會現場一半照成金色,一半照成藍色。穿著各式各樣晚禮服的女子們都聚在一起,討論著今年究竟是流行斑馬紋還是復古長裙,是選擇紅金配的明艷還是紅藍配的青春,是嫁給真愛自己的普通上班族還是傢境對等的花花公子。
莊園裡都是穿著修身長裙的明艷女子,站在泳池角落裡的裴詩反倒顯得十分不一樣。她化著深黑的眼妝,頭發抓亂瞭盤在腦後,身穿黑色長褲和黑色雙排扣窄肩馬甲,裡面的襯衫領口翻起,袖子挽到手肘,一手拿著五線譜,一手插進褲兜,大排銀色手鐲漏在外面。這樣的打扮讓她顯得高挑又冷漠,卻意外地有一種相當吸引人的中性魅力。
偶爾有年輕女孩路過,花癡地說“你好漂亮啊”,她也隻是淡淡地笑一下,目不轉睛地看著泳池中央的圓臺。
在那裡等候的,是一個男大提琴手和三個女小提琴手。
當時,夏娜在音樂廳那一句“現在的你,不過是在嫉妒我而已”點醒瞭裴詩。
——丹麥作曲傢雅科比蓋德的《嫉妒》!
1925年,他為一部無聲電影寫瞭這一首探戈,從此一曲成名。這首曲子不僅滿足瞭夏承逸一切挑剔的要求,即華麗又宏偉,即歡快又悲壯,甚至還有一種仿佛血紅薔薇逐漸勝放的艷麗妖嬈感。
她曾去音樂廳聽過這首曲子的交響樂版,也曾和裴曲兩個人單獨合奏過,但前者需要大型管弦樂隊條件不足,後者隻有鋼琴小提琴配合音色略顯單薄,滄桑感又蓋過瞭宏偉感。
因此,她最後想出瞭這種四人組合。
兩個小提琴手穿著蜜色的長裙,另一個穿著拉丁舞式的斜邊紅裙。
穿斜邊紅裙的自然就是韓悅悅,她一向最喜歡這種濃烈風格的曲子。一切準備就緒後,她立刻就往前走瞭一步,展開瞭一段小提琴獨奏。
這段獨奏經過裴詩一些細小的修改,著重強調每個轉折部分。瞬間,悠揚的音樂有瞭一種時光被撕碎的悲壯感。
原本樂隊的作用隻是演奏培養氣氛,客人們隻需要聽著曲子自顧開心就可以,但這幾個簡短的音節立即吸引瞭所有人的註意。
獨奏結束後有幾秒的停頓。
人們還未從之前悲壯的氣氛中走出來,三個小提琴手和大提琴手同時開始演奏《嫉妒》的高潮部分。大提琴手維持低音的穩定部分,三個小提琴手輪流演奏高音,有瞭之前略顯憂傷的獨奏,正式展開的音樂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宏大與奢華。
不僅音樂動聽,韓悅悅那一身紅色拉丁裙也充滿瞭探戈的風味,讓在場不少人都隨著音樂微微搖晃起身子。
泳池旁邊人最多的地方,夏承逸驚訝得睜大瞭眼。
“哥,我不過隨便說來刁難你,結果你還真找到瞭這種樂隊……現在我相信瞭,這世上還真沒有你做不到的事。”
“不過讓人做事,和我沒什麼關系。”夏承司喝瞭一口酒。
泳池的角落。
裴詩拿著卷起的曲譜,隨著音樂打著節拍,朝韓悅悅露出肯定的眼神。她對音樂一向挑剔,盡管大傢反應都很好,但她還是沒法給這臨時組建的樂隊打高分。
她下意識看瞭一眼夏傢聚集在一起的三個公子,還是不能理解這三個人明明是兄弟,怎麼差別會這麼大。夏承傑一身保守的藏藍色西裝,領帶系得中規中矩仿佛馬上要去坐班;夏承逸頭發抓得新潮又凌亂,戴著長墜子項鏈,本來長得就特別秀氣居然還系著豹紋圍脖……現在的男孩子果然越來越臭美瞭。
當然,最英俊的還是夏承司。
他穿瞭一身純黑的西裝,披著一件Pony Skin的黑色外衣,黑色白頭的皮鞋剛好襯托袖口領口露出的白色襯衫。端著紅酒杯子和別人交流的時候,他的目光和裴詩對上瞭,卻懶得連脖子都沒動一下,而是斜四十五度角轉瞭轉視線,用一種略顯睥睨的凌厲眼神掃瞭她一下。
那一瞬間,裴詩真有一種看見《GQ style》封面拍攝現場的錯覺。
但是那種驚艷感很快被怒氣取代。
這幾天夏承司沒再責備過她的工作,但兩人比以前還要機械的對話,簡直比冷戰還要讓人難受。
眼不見心不煩,裴詩轉過腦袋繼續留意樂隊的演奏。
沒想到一回頭,竟看見瞭不是很樂意見到的人。
夏娜穿著金色禮服提著金色手袋,嘴唇指甲都是鮮艷的大紅,大波浪卷發充滿彈性。和她同行的是一身黑紗裙和細帶黑色高跟鞋的源莎。源莎那條裙子設計得很妙,裡面是斜邊黑裙,外面卻披著一層透明的及腳腕黑紗,走動時輕紗微擺,頓時讓冷艷的黑色透露著少女的心機。
但凡她們走過的地方,香水味迷倒一片男人。
然而,源莎竟然在宴會剛開始時腳下就有些不穩。在經過裴詩身邊時,她用微醉的語氣說道:“你哥……他喜歡我。”
夏娜瞥瞭一眼裴詩,視若無物地說:“源莎你醉瞭,跟我出去。一會兒讓他看見你這個樣子,會更討厭你。”
“他討厭我?他才不討厭我。”源莎搖搖手指頭,“他喜歡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沒拒絕我的吻。”
“一個吻而已,那算不瞭什麼。”
“誰說的,你別瞧不起你哥。他可是夏承司啊,夏二公子啊。他雖然馬上要變成窮光蛋瞭,但和柯澤那種渣男可不一樣,他不會玩女人的。”
夏娜頓時有些不高興瞭,皺眉說:“你少拿柯澤說事。男人從來不會拒絕主動的女人,何況你長得還算漂亮,現在在場的女人你隨便叫一個去給我個獻吻,我打賭他都不會拒絕。”
“是麼?我們要不要打賭?”
源莎眼神迷茫地看看四周,最終指瞭指裴詩:“喂,你,你去跟夏承司說,你要吻他,問他同不同意!”
裴詩沒理她。
“喂,你不是夏承司的小秘麼,我是他女朋友,這是命令啊。”她又等瞭一下,發現裴詩沒理自己,又繼續問道,“怎麼,要我也付錢給你才幹?”
她作勢就開始在手袋裡翻東西,夏娜有些尷尬地壓低聲音:“源莎,你別鬧瞭!”
源莎還是不依不撓地拿出支票簿,在上面寫瞭一排數字,然後在裴詩面前晃瞭晃:“怎麼樣?”
裴詩嘴角有漠然的微笑:“源小姐,這點錢你是在打發要飯的麼。”
“你還嫌少?”源莎把支票揉成一團扔瞭,又重新寫瞭個價,“如何,夠瞭吧!”
裴詩看瞭一眼支票,幹脆不理她瞭。
“好啊,夏傢瞧不起我傢就算瞭,你這小秘還敢瞧不起我?”源莎杏目圓瞪,直接在後面加瞭個零,“這樣你還敢嫌少嗎!”
裴詩微微笑著,用手指在那排數字後又劃瞭個圈。
“好!本小姐有的是錢!”源莎加好零以後,指瞭指夏承司的方向,“你去問他,問瞭不管他親沒親你,回來這支票都是你的!”
泳池另一邊。
見裴詩朝這邊走過來,夏承逸邪飛的狐貍眼眨瞭眨:“二哥,漂亮姐姐過來瞭。”
自從夏承逸喜歡上瞭比他年長的某個女編輯,誰在他眼裡都是漂亮姐姐。夏承司沒理他,隻是繼續跟夏承傑討論公司裡的問題。
“二哥,你和秘書姐姐一直都這樣麼?”
夏承司這才搭理瞭小弟:“什麼意思?”
“穿衣服顏色款式都好配,平時是套裝都算瞭,沒想到連宴會裝都一樣啊。”夏承逸指瞭指某個方向,“你看,就像情侶裝一樣。”
夏承司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此時,裴詩雙手插在褲兜裡,已走到他們的面前。她抬頭看向夏承司,波瀾不驚地問道:
“夏先生,我可以吻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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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1):歐仁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 1798-1863年),繼席裡柯之後法國傑出的浪漫主義畫傢。有“浪漫主義的獅子”之稱。他情感豐富,知識廣博,有多方面的才能,他還擅長音樂,有較高的文學修養。
註釋(2):杜費(Guillanme Dufay,1400—1474),佈艮第樂派代表作曲傢,代表作《假使我的臉色蒼白》。他采取瞭定旋律連用的方式,把一段聖歌旋律放在五個樂章中,創立瞭法國復調世俗歌曲,尚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