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車狹小的空間裡,一切都好像回到瞭史前的寂靜。細想瞭森川光的話,她的臉色漸漸發白:“不行,我做不到。”
“你是我女朋友,為什麼做不到?”像是早就猜到瞭她的回答,他沒有感到絲毫意外。裴詩聽出來瞭,他並不好奇答案,隻是想告訴她自己是她男朋友的事實。即便是提出瞭問題,也仿佛隻是出於一種基於紳士風度的儀式化尊重。
裴詩原本想說,自己並沒有準備好。但一想到他知道自己與夏承司有過一夜,她就開始感到頭皮發麻。如果說沒準備好,他會不會把那件事拿出來當反例呢?想瞭許久,她隻能找瞭一個最蹩腳的理由:“我不方便。”
他愣住瞭,然後坐直瞭身子呵呵笑瞭起來。他的聲音如此悅耳,車外的光影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這令他看上去比平時難以猜測得多。最後,他再度握住她的手,恢復瞭平時的模樣:“沒關系,我會等你的。”
盡管逃過瞭這一劫,但他根本沒有半點想要讓她走的意思。她還是硬著頭皮把他帶回傢瞭。她住的是一體式單人公寓,臥室廚房洗手間加起來總共不到四十平,已經小到多一個人就會覺得特別亂的程度。原本以為帶他到這裡,他會因為不適應環境而離開,但沒想到他竟大大方方地在窄小的沙發上坐下來瞭,甚至還用一種非常客氣的眼神看著她,就像是在期待主人茶水招待一樣。
她又一次急中生智,奔進廚房,拉開冰箱就是一陣抱怨:“唉,真糟糕,傢裡沒有什麼飲料和食物,我去幫你買一點吧。你想喝什麼?”
“Innocent,菠蘿、芒果、橙子味的。”他站起來,“我跟你一起去買吧。反正待會兒就要吃晚飯瞭,可以順便買一點菜回來做飯。”
“好……好啊。”其實剛才這麼說,隻是想讓他覺得不方便而已,但怎麼都沒想到他會給出這種答案。這一刻,她知道自己是沒法趕他走瞭。
“小詩還沒吃過我做的飯吧?”
“沒有。”
“那今天晚上嘗嘗我的手藝吧。你做一道,我做兩道,可以嗎?”
“嗯……好。”
她悶悶不樂地和他去超市買瞭食材與飲料,回來的時候果然剛好到瞭做飯的時間。他認真地把手洗得很幹凈,卷起袖子準備做握壽司:“這個超市太小瞭,很多東西都沒買全。希望做出來味道不要差太多。”
“沒事,我相信光。”
這句話一直是她的口頭禪。此時,她不過隨口這麼一說,兩個人卻都呆住瞭。很長時間裡,廚房中都隻有一片沉默。隨後,她在廚房裡來回行走,拖鞋擦著地板、拉開塑料袋的聲音就像是被拆分開的部件,回蕩在小小的寂靜空間。當她擰開水龍頭想要洗菜的時候,森川光把一個東西從她頭上套瞭下來,圍在她的胸前。
“穿上這個吧,不容易弄臟。”
他從身後為她套上瞭一條粉紅色的圍裙,剪去瞭標牌,然後在她的後腰處幫她系好。她低頭看瞭那條圍裙半晌,又回頭看看他。他從塑料袋裡拿出另一條深藍色的圍裙,動作迅速地為自己穿上,然後抬頭朝她笑瞭笑。
他什麼時候偷偷買瞭這兩條圍裙?剛才在超市竟然沒看到。若是換在以前,她肯定會高興得不得瞭,湊過去換著法子調戲他,說“森川少爺真會選”“組長原來對圍裙有幻想”“這算是情侶圍裙嗎”這類會讓他感到害羞的話。可是,這一刻她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是說一聲“謝謝”,就轉過身去繼續洗菜瞭。
她不知道,水聲嘩啦啦響瞭多久,他就在身後看瞭自己多久。後來菜都差不多洗完瞭,忽然有一雙臂膀從後面將她抱住。
她停下瞭手中的動作,但也沒有轉過頭去。
“我知道我嚇到你瞭。”他的聲音聽上去疲憊極瞭,“對不起。”
她既沒承認也沒否認,隻是搖搖頭:“沒事。”
“在我們傢這樣的背景中,所有人都習慣不擇手段去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可是,我堅決不能這樣對你。小詩,從記事以來,我就一直和外公待在一起,他是什麼樣的人你是知道的。”得到裴詩點頭的反應後,他又繼續說道,“當和他相處習慣瞭以後,這世界上就不會再有什麼令我感到害怕的事。可是,這段時間我開始感到害怕瞭。”
“為什麼呢?”
“怕會失去你。”說完這句話,他緊緊地把她抱住,“隻要一想到你可能會離開我,我就覺得很害怕。你來倫敦的這段時間,我每天都坐立不安,隻要一想到你會和別的男人走掉,我就……”
森川光雖然外表溫和,但骨子裡是一個非常傲慢的人。裴詩一直知道這一點。他可以對別人像施舍一樣露出神靈般的微笑,卻永遠不會讓別人施舍自己。他更不會讓人看見他的嫉妒與憤怒。所以,當他知道她和夏承司過夜以後,他即便失敗,退出的姿態也很優雅。他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裡,他甚至沒在她面前提起過夏承司。此刻能說到這個份上,對他來說已經很不容易瞭。而且,她沒想到,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那個男人,他已經有瞭一切。可是,我是一切就是你。”
不,不是這樣的。
夏承司其實是個很寂寞的人,他的生長環境並不幸福。別人看見的不過是表象而已……隻是,這些原本的想法,都在聽見後面那句話後煙消雲散。作為一個孤兒,她最大的軟肋,大概就是被人需要。一旦有人這樣依賴她,她就完全不會再計較任何事。
“當時傷你手的時候,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如果當時我知道自己會愛上你,就算把自己的兩隻手都弄斷,也不會去動你。就像現在一樣,你是這個世界上我最想保護的人。”他把頭埋入她的肩窩,深深呼吸著,“小詩,我不會再向你隱瞞任何事,我一定會給你幸福的。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廚房的水一直沒有關,水將兩個人的呼吸藏在瞭它的喘息聲中。
最終,她還是輕輕點瞭點頭。
*********
兩天後,裴詩還是回國瞭。
和森川光雖然仍舊有些芥蒂,但也算是已經重歸於好。一來她不方便讓他一直在那等著,二來是她接到瞭柯澤的電話。他在電話裡用很消沉的口氣告訴她,裴曲在國內已經徹底把夏娜搞臭瞭,而且現在在法庭上,就是一副恨不得把她逼到大牢裡的架勢。裴詩說,一切等她回國再處理。可是,柯澤卻告訴她,這通電話是夏承司讓自己打的。
“我兩天後回國,你讓夏承司自己聯系我。”她如此回復。
然後,她剛下飛機沒多久,就接到瞭夏承司的電話。因為還和森川光在一起,她趕緊把手機調成靜音,找瞭個借口搪塞過去,就匆匆忙忙地讓森川光送自己回傢瞭。
裴曲還沒回來,到傢以後,她給夏承司回瞭電話。
“喂。”
電話那一頭,夏承司的聲音低低的,卻混合瞭年輕與男人味兩種氣息。太久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剛接通電話的剎那,她緊張得幾乎話都說不清楚:“你好,夏先生。”
“我想和你說一下我妹妹的事。”
“你希望我們怎麼做?”
他大概完全沒料到她會這麼好說話,他隔瞭很長時間,才有些遲疑地說道:“庭外和解可以麼。”
“可以。不過我有要求。”
“好。我答應你。”
裴詩有些錯愕:“……你難道不好奇是什麼要求嗎?”
“不管你提什麼要求,我都會答應。”
雖然他說話的腔調還是冷漠的,但說出來的話,卻令她完全感覺不到在和對方談判的氣氛。她勾瞭勾嘴角,努力讓自己聽上去像個壞人:“可能是很過分的要求哦。”
“我也會答應你。”他頓瞭頓,“我本來就欠瞭你。”
——我本來就欠瞭你。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像是一把磨尖的冰刃,狠狠刺進瞭心裡。
很多女人最想從一個富裕男人那裡得到的感情,莫過於愧疚。因為當他說出這一句話,也就象征著她接下來幾十年內都不必擔心金錢問題。可是,對裴詩而言,這句話就像是一封死亡判決書,把所有她設想的、微小的可能性都擊碎瞭。她多麼希望他沒有說過這句話。
掛掉電話後沒多久,有人用鑰匙打開門進來。裴曲把書包扔在沙發上,抬眼卻看見瞭正在發呆的裴詩。他高興極瞭,像個小孩一樣,撲過去抱住她:“姐!你回來瞭!!”
“嗯。”她依然在出神。
“你看你都瘦成這樣瞭,現在病好瞭嗎?回來有沒有覺得很累?對瞭,你知道嗎,我前兩天已經開始給別人當鋼琴老師瞭,這個時薪雖然沒有在酒店高,但還是蠻穩定的……”他眨巴著大眼睛看她,整個就像隻乖巧的小綿羊,“啊,忘記瞭,現在我去給你倒茶,然後回來給你按摩按摩……”
“不必瞭。”她拉住他的胳膊,“小曲,我們和夏娜庭外和解吧。”
“啊?”裴曲先是一呆,而後果決地抿瞭抿嘴,“不。堅決不。”
裴詩嘆瞭一聲,把桌上的筆記本電腦轉過來,對著裴曲:“你看。網上的人把夏娜說成瞭什麼樣。從來沒有哪個古典音樂傢會毀成這個樣子。不管你現在是否要繼續,夏娜的音樂生涯已經徹底完瞭。她或許曾經卑鄙無恥過,她也對你做瞭不可饒恕的事,但是,如果你不能讓夏氏整個傢族都消失在世界上,就不要做得這麼絕。否則,我們、我們的後代都會一直在仇恨中度過。”
裴曲不可置信地說道:“姐……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善良瞭?你就這樣原諒她瞭?”
“我沒有打算原諒她,但報復的行為可以停止瞭。我不希望你變得和我以前一樣,生活中除瞭仇恨什麼也沒有。”
裴曲垂下小小的腦袋,默不作聲。裴詩嘆瞭一聲,拉過他的手,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小曲,就這樣吧。”
*********
周五,夏娜竊曲案以庭外和解告一段落。周六上午,裴詩剛一下公交車,就看見瞭站在海洋公園門口的人影。他穿著黑色T恤,戴著墨鏡,牛仔褲的褲腳被紮在瞭黑色皮革短靴裡——夏承司的天賦技能是,不論穿什麼衣服,都能讓人第一眼看到那兩條大長腿。就在裴詩下車到走向他的過程中,她已經看見有好幾個小女生借拍全景的機會偷拍他瞭。
然後,他抬頭看見瞭她,朝她揮瞭揮手。而湊巧的是,她這一天穿瞭黑色T恤和牛仔背帶裙。兩人居然不約而同穿瞭情侶衫,站在一起就顯得有些尷尬。裴詩抬頭看瞭他一眼,盡管是對著他的墨鏡,卻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擺瞭:“不好意思,遲到瞭。”
“你沒遲到。”夏承司看看表,動作也有點僵硬,“是我早到瞭。”
“哦,那我們先進去吧?”
夏承司怔瞭怔,似乎覺得這個要求有些意外,但他還是沒提任何問題,隻丟下一句“我去買票”就排隊去瞭。以前和夏承司待在一起時,他總西裝革履,一絲不茍,一副準備上戰場的樣子。他周圍的女性對他是又敬又怕,就算有一點點非分之想,也會被他冷冷掃過去的眼神嚇得想都不敢繼續想下去。這一天他打扮普通多瞭,在泰國曬的古銅膚色也白瞭回來,此時還一臉冰冷地戴著墨鏡,到底有多麼令人心動呢?隻能這麼解釋:在他周圍排隊的女生都變得特別放肆,想著各種方法與他肢體接觸、眼神接觸,如同吃瞭春藥的澳大利亞袋鼠一樣在他周圍上蹦下跳。
裴詩皺瞭皺眉,之前的緊張心情早已煙消雲散。她徑直走過去,猛地一甩身後的書包,把它扔到夏承司的懷裡,順帶打得周圍女生一陣尖叫。然後,她漠然地說道:“給我拿著,站那邊等著,票我來買。”
因為答應過她,一整天都不會拒絕他的要求,他也沒多說什麼,老實地走到一邊等待去瞭。裴詩淡淡地往身後掃瞭一圈,嚇得後面一片鴉雀無聲,在三分鐘內把票搞定瞭。
進入公園以後,裴詩決定先不玩太刺激的遊戲,指瞭指不遠處的遊樂設施:“那麼,就從過山車開始吧。”
“……”夏承司默默地望著那裡,“走吧。”
這個公園的設計師全是德國人,公園裡有很多精彩刺激有創意的細節,但娛樂設施也完全是按著他們的喜好和體質來的,驚險程度相當高。所以,立刻上過山車的結果就是上去以後,裴詩的慘叫一直沒停止過,下來以後,夏承司臉色發白地扶著欄桿半天沒緩過氣來。裴詩抱著胳膊站在一旁,臉色同樣慘白:“呵呵,這就受不瞭瞭?還是男人麼你。”
“你還不是一樣。”夏承司毫不客氣地反擊,“玩個遊戲還要叫那麼大聲,你把後面的孩子都嚇哭瞭。”
“我叫是叫瞭,但起碼還走得動路。”
她轉過身,準備瀟灑地離去,但剛走兩步就崴瞭一下腳。夏承司趕緊過去扶住她的腰,她身體一震,連忙從他的懷抱中閃出來,指著大浪淘沙說:“我,我們去玩那個吧。”
這個比過山車容易多瞭,隻不過是坐在車上,跟著轉盤飛速繞圈子。排隊結束後,裴詩率先進去,但站在座位前想瞭一會兒,似乎外面轉得更厲害,更刺激一點:“你先進去吧,我要坐外面。”
“這個要你坐裡面。”
“為什麼?”
這時廣播已經開始通知遊客就座,他沒時間解釋,隻是扶著她進去:“快進去,來不及瞭。”
裴詩稀裡糊塗地上瞭車,本來想問一下為什麼要坐外面,但遊戲開始以後她很快就明白瞭——這個轉盤轉得很快,還上下顛簸,離心力很大,她整個人一直被這股力量往外甩。感覺自己就要壓到夏承司瞭,她伸手去抓欄桿,但抓瞭不到十秒鐘胳膊就酸得快撐不下去。
“沒事,你可以靠在我身上。”他撥開她試圖抓欄桿的手,展開胳膊,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我不要。”
“你是怕自己太重瞭麼?”
裴詩回頭瞪瞭他一眼,冷笑著松開瞭手。然後,他就被她狠狠地撞瞭一下。他悶哼瞭一聲,捏住她的臉:“你怎麼這麼幼稚?”
但加速的遊戲讓他們身體貼得更緊,能清晰感受到彼此體溫,然後,他松開瞭手,她則是窘迫地轉過頭去。直到遊戲結束,也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大浪淘沙看上去還好,玩下來其實一點也不輕松。但這倆人都是很好強的,誰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玩不下去,硬是把所有刺激的遊戲全玩瞭一遍。最後,兩個人都累得頭暈目眩,裴詩指瞭指旋轉木馬:“我們去坐那個吧?”
天已漸漸暗瞭下來,旋轉木馬被聖誕氣息的彩燈照亮,這裡就像是一個被孩童笑聲填滿的光明海岸。夏承司看著那些緩緩轉動的木馬,斷然說道:“不去。你幾歲瞭?”然後,在裴詩哀求的眼中,他終於妥協瞭:“算瞭,玩就玩吧。”
這個時間段,玩旋轉木馬的人比之前還多。好不容易排到他們,看見幾匹彩色的木馬,夏承司卻沒有上去。裴詩不解地說:“那幾個都是最大的,你怎麼不騎?”
夏承司在一匹白色的木馬一側停下,翻身騎瞭上去。然後他轉過頭來,朝裴詩伸出手:“來。”
裴詩回頭看瞭看他不肯騎的那幾匹木馬,除瞭顏色不一樣,和他現在這一匹並沒有區別。此刻,心中好像最柔軟的地方被觸碰瞭。她走過去,握著他的手。他輕輕一提,就把她抱上瞭自己的木馬。
“夏承司……”隨著木馬開始轉動,她輕聲說道,“你隻騎白馬,對嗎?”
夏承司從身後抱著她,沒有回答她的話。
突然間,她覺得自己比以前更瞭解他瞭一些。
原來,大名鼎鼎如夏承司,心中也有一個變成王子的願望。她不知道他想拯救的公主是誰,但她卻總算意識到一件事,既是,擁有再多物質財富的男人,也比不過一個相信童話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