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夢狂詩曲3 第五樂章I

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你隻願意與之同甘,卻不願意與之共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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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馬在夜晚中有些笨拙地晃動。它們的燈光如大片閃著彩光的蜜蜂,在這個小小的童話世界裡譜寫下一段段回憶。木馬從來不會停止奔跑,但其實它們從來沒有獲得過自由,它們隻會在原地旋轉,隻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觀看眼前的景象。可是,裴詩的心底卻滋生瞭一個不敢說出口的心願:她願意被束縛在這個看不見未來的童話世界。隻要是和這個人在一起。

隻是,這就像是被仙女施瞭魔法的一天,很快魔法就要結束瞭。她不願意下瞭木馬,再和他面對面道別,於是拍拍他的手,用平常的語氣說:“對瞭,我要你答應的事……”

“這件事下去以後再說。”他打斷瞭她,“說點別的事情吧。”

看來他也不大願意用這件事破壞氣氛,似乎他也並不覺得陪自己是很痛苦的事。裴詩心情莫名變得明媚瞭一些,想瞭想,找瞭一個他比較感興趣的話題:“最近工作順利嗎?”

“樓盤競標有點問題,其它還好。”

以前她還在盛夏的時候,從來都沒見他遇到競標的問題,怎麼現在會出問題瞭?不過她沒有細問,隻是轉移瞭話題:“那感情生活呢,和悅悅在一起,還順利嗎?”

“一般。”

“那就好。”她很慶幸自己正背對著他,這樣他也不用看見她的表情,“你開心就好。”

她沒有再找話題,他也保持瞭很長時間的靜默。她這一整天的表現都實在太反常瞭,按理說,自從那次酒後事件,她應該不願意再看見他才對。他很想保持理智地問明白她到底是打算做什麼,可是,木馬旋轉的速度不快不慢,剛好把她的長發拂起來,擦到瞭他的臉頰。他隻覺得腦袋裡剎那間變成一團漿糊,他忽然有沖動去壓下那縷發絲,在她耳垂下印下滾燙的吻……好在還有最後一絲理智存在,他趕緊閉著眼,輕輕晃瞭晃腦袋。但才剛恢復一點清醒,她就調整瞭一下坐姿,靠在他的胸前。

和自己的身材比起來,她顯得比平時纖細多瞭。隻要他稍微一用力,她就會被他箍在懷裡,再也出不來。他的睫毛顫瞭一下,抓著扶手的手緊緊握住,又松瞭開來。

——別沖動,你不能沖動。

就在這時,一個手機鈴聲忽然響起。見她從牛仔裙的兜裡拿出手機,他松瞭一口氣,卻又莫名有些失望。

在屏幕上看見“光”,她遲疑瞭一陣,按下靜音鍵,就把手機又裝回去。但不管她怎麼無視,森川光也沒有停止打電話。終於她忍不下去瞭,對夏承司做瞭一個“噓”的動作,就接聽瞭森川光的電話。

“小詩,為什麼不接電話?我很擔心。”

“對不起,剛才沒聽到。”

“你在哪裡?”

“我……”她看瞭看周圍,想到身後坐著夏承司,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她實在不是擅長撒謊的人。

“知道瞭,你在海洋公園。我聽到瞭那邊海豚館的音樂。”

該死的音樂!裴詩眺望瞭一下海豚館的方向,還沒想好要如何解釋現在的情況,森川光已先說道:“你跟朋友在一起嗎?”

“啊,嗯。”

本以為他要問跟什麼人在一起,裴詩準備好回答“一幫老同學”,誰知森川光卻說:“那什麼時候回去?”

“馬上回去,我們已經玩得差不多瞭。”

“這樣啊。現在很晚瞭,我過來接你回傢吧。”

因為緊張,心臟猛地揪瞭一下。裴詩搖搖頭:“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沒關系,剛好我就在這附近。你在海豚館等我吧。”

沒等她回答,他已經掛斷瞭電話。這時,這一輪旋轉木馬早已停下來,夏承司也已下瞭馬背,站在旁邊等她。她不知所措地看著掛斷的電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要走瞭。”

“說吧,你的要求。”

“要求?”

他朝她伸出手:“和娜娜庭外和解的條件。”

“你不是已經做到瞭嗎?”

“……什麼意思?”

“是啊,就是陪我一天。”她笑瞭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在他的幫助下跳下瞭馬背,“今天玩得很開心,謝謝。”

“陪你一天?”他錯愕地看著她,“這就是你的要求?”

“還有,你陪我去海豚館門口吧,我要在那裡等一下人。”她徑直走下臺階,朝那個方向走去。但才走出幾米,手腕就被人拉住瞭。她疑惑地回過頭去,卻看見夏承司比她更疑惑的雙眼。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頓瞭頓,嚴肅地說道,“你還記得我對你做瞭什麼事麼?”

“記得。”

“那你打算就這樣算瞭?”

“嗯。”

“為什麼?”

忽然間,她覺得有很多話想要說。很想向他表達自己的謝意,想要告訴他她知道瞭一切。但是,她不願意去刻意喚醒他過去的感情,所以思慮瞭很久,她隻是輕聲說道:“你收到我的……”

這一刻,“嘶”地一聲,有煙火從河邊升入高空,又“嘭”地一聲爆炸開,照亮瞭黑夜。他們倆同時抬頭看去。而後,又更多的煙火不停沖向高空,它們凌亂地盛開,有節奏地落下,就像南美的方丹戈舞蹈,越來越快,越來越激烈,編織成一朵朵華彩做的花。旋轉木馬、過山車、雲霄飛車、跳樓機、水族館……所有娛樂設施都被照得閃閃發亮,把海洋公園烘托成瞭一座建立在高山黑森林中的魔法堡壘。

煙花很美,落下的卻是死亡一般的孤獨。意識到他已把目光從煙花轉移到自己的側臉,她也轉過頭去,凝視著他,把剩下的話說完:“你收到我的短信瞭吧。那你也應該知道原因。”

“但我們之前……”

“沒事,你什麼都不用解釋。”她微微一笑,“我不要你的解釋,也不要你的回應。你隻要知道原因就好瞭。”

煙火短暫的璀璨,早已奪走星月的光輝。公園周圍的森林裡,一隻雀鳥正展翅回巢,劃過夜幕,就不再留下痕跡。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要漆黑、明亮,同時承載瞭漫天最美的光華。但沒過多久,那雙眼眸不再看著他。看見她轉過身去留下的背影,他好像終於想通瞭什麼事。

反正那點小秘密,根本沒幾個人知道。

反正他們之間,不該發生的事早就發生瞭。再繼續錯下去,又有什麼關系?

隻要不告訴她就好。

終於,他大步走過去,想要喊她的名字,把她攔下來。但他還沒出聲,她卻突然停下腳步,對水族館門口的某一處揮揮手:“光。”順著她對著的方向看去,森川光正抱著胳膊等待她。

裴詩此刻的感覺,就隻有頭皮發麻,如坐針氈。她看見森川光淡漠地向她身後投過去一個眼神,但很快又微笑著看向她,就好像後面沒有任何人一樣。至這一刻,煙火也放完瞭。當喧鬧聲逐漸歸於安靜,黑暗中的魔法堡壘的美麗也化作一片死寂。

“原來是跟夏先生來玩瞭。”森川光把外套搭在裴詩肩上,摟著她走向夏承司,朝他點頭示意,“今天你們一定玩得很開心吧。夏先生,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有車。”夏承司低頭看著裴詩,發現她已不敢再看自己,“裴詩,你現在要回傢麼?”

“對。”她垂下視線,根本無法直視他們任何一個人。

“那你要我送你回去,還是要森川先生?”

她閉上眼睛,蹙眉說道:“我……我和光回去就好瞭。”

“謝謝你照顧我的女朋友。”森川光依舊舉止有禮,嘴角也微微揚著,隻是眼中沒有一點笑意,“夏先生,下一次如果你覺得直接聯系小詩不方便,可以來找我。”

森川光帶著臉色蒼白的裴詩走瞭。剛才還火光四射的夜空,早已變成殘留著硝煙的灰色破佈。觀看瞭煙火的遊客們流離失所地走出公園,很快,外面陸續響起汽車發動機的隆隆聲。夜風吹滿瞭整座公園,吹亂瞭夏承司的頭發。但是,他的身形卻如此筆直,不為所動,就像是一座完美卻無生命的雕像。

剛才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居然想從森川光那裡把裴詩搶過來。然後該怎麼做?瞞著她一切,和她在一起?

他不介意旁人的眼光。但是,別人知道以後,她會比現在的夏娜還要慘上千萬倍。一個知名的小提琴傢,怎麼可以承受這種醜聞?她永遠也不可能接受的。

如果裴詩知道,他和她有血緣關系。

如果她知道,他是她的哥哥。

他不會忘記自己拿到DNA測試的那個瞬間。醫生看他一直對著報告發呆,還特地向他再度宣佈瞭一次DNA大於99.99%的親權概率。末瞭,還把用來做測試的兩根頭發還給他。那之後三天內,他反復看著手裡的報告,不論如何都沒能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 他打電話去咨詢瞭私人醫生、上網查詢,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然後,再一回想肝臟移植手術那意外的成功率,他終於知道那不是巧合。

後來,裴詩打電話給他,告訴他,自己並不後悔那一夜發生的事。隻要想到那一通電話,他就覺得胸口像有巨石壓著,無法入眠。不過,他一直相信自己處理任何事情的效率,包括感情。他用一通電話徹底拒絕瞭裴詩,又用最快的速度找瞭新的女友,想著如此一來,一切都會很快重回軌道。至於裴詩的真實出身,他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也不願意讓她知道。他不願意讓她去承受背德的負擔。

這一切,都在他無懈可擊的計劃中。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可以逾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隻願意與她同甘,卻不願意與她共苦。

*********

夏承司告訴裴詩,他們的競標出瞭一點問題。幾天後,裴詩從新聞中得知,他們出的問題可不隻是一點點。連續一周,盛夏集團的股票都以跌停板結束當日的波動。許多大公司都陸續公開中止瞭和盛夏的合作。不出兩周,還和盛夏集團保持著合作關系的公司,就隻剩下瞭一個Mori Japan,而且他們合作的項目是電子產品,也與盛夏的老本行沒有關系。盛夏集團之前面臨的最大困難莫過於金融危機,那是全球型的經濟災難,企業內員工對此都心知肚明,因此還不至於手足無措。但這一回他們面臨的危機,卻是孤立無援的。

作為局外人,裴詩看不出他們的問題究竟出在瞭哪裡,隻是有些擔心地留意所有關於盛夏的新聞。她在一篇報道上看見瞭最後一段話:“一直以來,經營土地和良好的資金周轉都是盛夏集團最大的優勢,同時,他們不曾有不良業績,還擁有高素質的企業形象這一隱形資本。在競標上,他們一向敏銳直接,準備充分,多數情況不會失手,少數情況理性收手。但是,自從近兩年盛夏集團將市場重心轉移到歐洲,他們在國內的市場就變得相對被動,近期更是出現瞭資金鏈斷裂的情況。近三個月內,盛夏參與的所有競標地價都高得不理性,最高溢價高達345%,最新的一次競拍中,盛夏隻舉牌瞭三次,此後便成為瞭角興和GoldenBill的舞臺。這一離奇的現象,究竟是盛夏自大惹的禍,是源自新興商戶熱錢溢出,還是遇到瞭蠢蠢欲動的潛在勁敵?作為地產領頭企業,‘地王’盛夏集團究竟能否度過這一難關?”

看過這篇報道,當天晚上吃飯時,她就聽見森川光提到“GoldenBill”兩次。一次是在電話裡,一次是在吩咐手下辦事的時候。他把手下打發出去以後,又抱歉地為她夾瞭菜:“小詩,真對不起。這幾天有些忙,總有人來打斷。”

裴詩試探地說道:“我聽見你在提到瞭‘GoldenBill’……是那個新興地產公司嗎?”

“是。”森川光換瞭個姿勢坐在榻榻米上,笑容比身後的玉蘭花還要清新動人。

“你在和他們合作嗎?”

“是。”

“Mori最近也打算進軍地產業瞭?”

“那倒不是,隻是投資融資。”森川光把芥末放進醬油裡,用筷子從容緩慢地將之抹開,“這還要感謝小詩的幫忙,如果不是因為你的幫忙,我們也不會找到這麼多機會。”

這話說得裴詩一頭霧水。她與森川島治也的交易內容其實很簡單:他幫她建好以小提琴出名的平臺,給她制造接近仇人的機會,而她所需要做的就是進入盛夏集團,在那裡一直工作到他們與Mori建立起合作關系。當時她覺得這個交易並沒太大難度,所以毫不猶豫地答應瞭。可是現在再回過頭仔細想想,似乎又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例如,她在盛夏的職位是夏承司的助理,她隻能像個跟班一樣隨著他到處跑。而在Mori和盛夏合作之中,她能起的作用並不大。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我幫瞭什麼忙嗎?”

“以後你就會知道瞭。”

她一直知道,森川傢打算對夏氏不利,但從來沒想過會到怎樣的程度。這段時間看見盛夏集團像個被擊中要害的龐然大物一樣,雖雙腳還如地基般穩固,實際卻在一點點往下倒,她漸漸開始感到不安瞭。本想再向森川光多套一點話,門外卻又傳來瞭組員的聲音:“森川少爺!”

“進。”森川光皺瞭皺眉,露出有些不耐煩的表情。

“GoldenBill那邊回復說,如果森川少爺還想他們參加下一次競拍,就要給他們增加兩成的分成。”

森川光拿起小小的茶杯,放在修長的指尖轉瞭轉:“……他們這是在跟我討價還價?”

這句話沒有人敢回答,外面的人隻是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森川光把茶杯在裴詩面前放下來,為她斟瞭一些茶水,淡淡地說道:“好好招待一下他們董事長,然後找角興談。”

“是!”

拉門再一次關上,裴詩觀察著森川光的表情,發現完全無法猜測他的想法,隻能小心地說道:“光,你說‘招待’他們董事長,是什麼意思呢?”

“放心好瞭,給他點教訓而已,他不會太痛苦的。”森川光眼角的笑意溫潤如玉,“你認識我這麼久,應該知道我可沒興趣虐待人。”

“哦,這樣啊……”

他側頭想瞭想:“不,除瞭之前嚇過夏娜一次……可能對她那樣的大小姐來說,那已經算是虐待瞭吧。”

裴詩拿著杯子的手抖瞭一下:“夏娜?你對她做瞭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讓她不要再用卑鄙的手段和你競爭瞭。不然,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她剽竊曲子的事——可惜後來這件事還是被小曲鬧開瞭。”森川光搖搖頭,“雖然是巧合,但夏娜一定認為我很不守信用吧。”

“你叫她不要和我競爭?”

此刻再一次回憶,裴詩想起去年年底發售專輯的情況,夏娜和她兩個人都互相炒作瞭一番,但到最後還是夏娜處於劣勢。就在那個時候,夏娜原本和韓悅悅計劃進行巡回演出,到一半卻突然中止瞭,商店售空的專輯也沒再補貨。當時,她還以為是夏娜認輸瞭,或是唱片公司的營銷部門出現瞭問題,沒想到,竟然是因為……

裴詩覺得發音都有些困難,一字一句說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不覺得當時她利用你父親的名義炒作,很過分麼?”

“是很過分,但我也利用瞭她哥哥啊。”裴詩忽然站起來,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我和她沒有一個人是光明磊落的,你怎麼可以……”

“你利用瞭夏承司麼?那是他心甘情願要為你付出。”

“那隻會讓我感覺更糟糕!”她抱著頭,長長嘆瞭一口氣,“你為什麼當時不問問我的意見?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小詩,你先別激動。開始我是打算一直瞞著你的。但上次我不是答應過你麼,以後再也不隱瞞你任何事情。”森川光也跟著站起來,輕輕摟著她的肩,像安撫小孩一樣撫摸她的背,“沒事,這件事錯在夏娜,你不用感到自責。”

裴詩終於發現,瞭解森川光越多,她忍耐的極限就會被突破一次。原本以為知道夏娜這件事以後,她好歹能有一段時間緩和,但是兩天後的早上才知道,那不過是小菜一碟。因為,她先後在報紙和電視上看見兩條新聞。

第一條:角興在柏林競標上擊敗盛夏,以完全不合理的天價購下全新地段,成為盛夏在歐洲地產版圖上最大的敵人。

第二條:GoldenBill的董事長兼CEO因為天然氣泄漏爆炸死亡。

《夏夢狂詩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