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誠心臟病發作的晚上,如果不是因為毒舌的情婦還尚存一絲良知,幫他叫瞭救護車,他大概會變成近代最著名“牡丹花下死”的企業傢。既然被搶救成功,這件事就不至於鬧到登報,但在企業傢的圈子裡,算又給大傢平添瞭一番笑料。反正,這件事傳到夏明誠自己二兒子耳朵裡的時候,已經變成瞭這個版本:夏明誠在床上最激動的時候,他二十四歲的情婦因為妒意燃燒,說瞭一句氣話“據說你的公司快倒閉瞭”,他一下心肌梗塞,提不起氣來,直接休克過去。
夏承司拿著水果進入病房,看見郭怡、夏承傑、夏承逸和夏娜都圍在夏明誠身邊,隻是不冷不熱地喊瞭一聲:“爸。”然後站到他們後方,開始客套地詢問父親的病況。
夏明誠躺在床上,手上插著管子,蜷縮著身子。脫去三件套正裝、換上病號服的他雙頰比平時更加瘦削,眼睛和頭發呈現出死沉沉的灰色,所有的智慧與幽默好像都藏在瞭深深的皺紋裡。這一刻,他看上去就像是個一隻腳踏入棺材的糟老頭。但看見夏承司進來,他還是不甘示弱地坐直瞭身子,硬是不願意躺在床上——在這一點上,夏承司和他非常像。
“夏承司,你在裝什麼?”夏明誠嘴角往下撇瞭撇,“你恨不得我早點死掉吧!你是來看我怎麼被你氣死的嗎?”
夏承司和夏承傑聊到一半,聽見他的話停瞭一下,沒有理睬,繼續詢問他的病況。郭怡趕緊削好梨子遞過去,遞給夏明誠:“明誠,看看你都說的什麼話,阿司其實是最心疼你的。你少說幾句,快把這個吃瞭……”
可惜,梨子還沒碰到他的嘴唇,已經被他一掌打出去。梨子咕嚕嚕滾掉在地,郭怡手裡拿著刀,也因為這一推弄傷瞭手。聽見她疼得抽瞭一口氣,夏承司趕緊過去拉住她的手:“媽,你還好麼?我去找護士要創可貼。”
“她死不瞭的!”夏明誠狠狠靠在床頭,“倒是你老爹我馬上死瞭,你現在可以開心瞭!”
“沒事兒子。”郭怡擺擺手,又坐在夏明誠身邊,耐心地說道,“公司又不是隻有承司一個人在管,你自己、承傑、董事會的人都有份,這種事你怎麼可以隻怪他一人?”
“你自己問他,他心裡清楚!這小子一開始就知道Mori和我們合作沒安好心,他還是臉不紅心不跳地簽瞭合同。他就是想氣死他老子!”
夏承司終於不打算再忍耐:“那合同你和大哥都看過,怎麼,現在出瞭事,反倒全部怪在我身上?”
看見父親臉色驟然大變,夏娜趕緊過來拉瞭拉夏承司的袖子:“二哥,別說瞭……”
“你還敢頂嘴?!”夏明誠虛弱得嘴唇都幹裂瞭,但氣勢卻完全不輸給站著的夏承司,他提高音量憤怒道,“現在誰最瞭解盛夏的情況?誰是盛夏的首席執行官?你這小子就是怪我在你小時候揍你瞭,所以想胳膊往外拐,想把盛夏賣掉對吧!告訴你,老子忙瞭大半輩子的企業,絕不會讓你這麼糟蹋瞭!”
夏承司眼中不由流露出一絲輕蔑之情:“是麼,我倒是想看看,一個在公司快倒閉時都還在年輕女人床上的董事長,該怎麼留住它。”
“哥!打住!”夏承逸趕緊拉住他。但已經來不及瞭,聽出兒子口氣中明顯的惡意,夏明誠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他捂著胸口,顫抖地指著夏承司,臉白得就像一張紙:“你……你這不孝子……”
“承司,你怎麼回事,怎麼這樣和爸說話?你沒看他都已經病成這樣瞭嗎?”
連一向溫和的大哥也動怒瞭,夏承司心裡卻沒有半點愧疚。如果盛夏倒閉,他可能會對那麼多流離失所的員工感到自責,但對夏明誠……看著自己父親在床上生不如死地喘氣,一群醫生護士陸陸續續沖進來搶救,夏承司的心情忽然變得復雜起來。原本以為就算父親死掉,他也不會流半滴眼淚,但看著父親現在的模樣,他忽然意識到,這曾經幾度叱吒風雲的男人是真的老瞭。
大傢都圍著夏明誠團團轉。沒有人留意到,夏承司眼神黯淡地轉過身,離開瞭病房。他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坐著,十指交握,身體前傾,垂著頭望向地面發呆。他真的不懂,為什麼父親對每一個孩子都很好,偏偏對自己這麼糟糕。糟糕得就像不是他親生的一樣。從小到大,他任何方面都是最優秀的,但夏明誠連對他點個頭的贊許都沒有給過。現在轉眼大半輩子已經過去,父親也從來沒正眼看過自己。他拿出手機,頭腦空白地翻看著所有能夠與人溝通的程序,在短信裡看見大量工作信息,在微信中反復讀著裴詩那句“其實,我喜歡的人是你”,又翻開一個從沒用過的工作郵箱[email protected]……
“少董,這是我們公司新的VIP後綴,又好記又吉利,以後可以用來當工作郵箱。”彥玲在世時,曾經這樣對他說道。但他平時的工作郵箱用習慣瞭,從來沒有想過要試用這個新的。他怎麼都不會想到,過瞭這麼久再打開這個賬號,裡面竟然有三封未讀郵件。
他點開一看,最早的是開通信息,第二封是彥玲發的工作郵件,第三封是彥玲發的空白標題郵件,時間是去年12月27日。
——是她事故那一天。
這封郵件裡,有一張手機拍攝的親子鑒定證明。是在晚上用閃光燈照的,字跡很模糊。她在郵件裡沒留下隻字片語,但大致掃瞭一眼這個證明,他瞬間明白瞭很多事。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他又仔細看瞭一下那個證明,看著上面“Hikari Morikawa”和括號中的中文名字,終於拿起手機,用Skype打瞭一個電話出去。沒響幾聲,熟悉女子的聲音就傳瞭過來:“你好。”電話那一頭鋼琴聲驟然停止,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響瞭起來:“小詩?”
這個聲音很清脆、年輕,但說話的語速很慢,語氣成熟。與裴詩說話的時候,又總像是在耳語一樣,帶著朦朧而寵溺的回音。不難聽出來,是森川光。
“等等,我接個電話。”裴詩對森川光扔下這句話,就繼續對著聽筒說道,“你好,請問找哪位?”但是,不管說多少次“喂”,夏承司都沒有回答。她終於莫名地掛斷瞭電話。
夏承司把頭埋入瞭雙掌之中。
現在,他又在這裡憤憤不平些什麼?
森川光的身世確實不大光彩。可是,他和裴詩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就算讓裴詩知道他的身世,她也不會排斥,也沒有人會阻撓他們倆在一起。
到頭來,不被允許觸碰她的人,就隻有他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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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過那個鑒定書,如夏承司預料的一樣,沒過多久,在盛夏集團股票已經跌入谷底的時刻,各大報紙的經濟版塊都宣佈瞭一個野心勃勃的消息:Mori Japan明碼標價,在近期內要買下盛夏集團51%的股份,價格已經開出來瞭。
這個消息轟動瞭整個股票市場——一口吞下“地王”盛夏,這是多麼歷史性的事件!
隻要是對經濟感興趣的人,都在時刻關註著這條新聞的進度。
Mori Japan所有股東都拒絕瞭采訪,隻宣佈在近期內要舉辦一場大型宴會,美名曰是為森川島治也慶祝七十八歲的壽宴,實際上就是為收購盛夏舉辦的發佈會。他們發出瞭邀請函,夏氏所有傢族成員都在貴賓當中。在賓客名單中看見瞭裴詩的名字,夏承司這才慶幸之前沒有打電話給她。因為,那些包括土地供應商、合同、競標等等的商業機密,不管是從時間還是順序來看,都隻可能從她那裡被泄露出去。隻是,不論怎麼想,他都覺得裴詩不像是這樣的人。她確實素來有仇必報,但如果別人沒有傷害她,她也不會如此沒原則去傷害別人。
可不論如何,她都像是站在森川光那邊。看似告白的微信留言,也很像是□□。她到底瞭解多少?她到底知不知情?在這一點上,他越想越糊塗瞭。
接下來數日裡,夏承司的吃喝住行幾乎都是在公司裡進行的。
轉眼間,就到瞭森川氏宴會的晚上。地點是在Mori投資的一傢豪華酒店中,它矗立在與酒店配套的公寓對面,隻要屬於它的領地,都佈滿瞭清流石子路與人工椰棗樹。穿過幾個隻有寥寥數個正裝人士的金碧輝煌大廳,侍者為裴詩和裴曲拉開最厚重的大門。裡面的極盡奢華的巴洛克大協奏曲立即漏瞭出來,緊接著的繁盛場面讓裴曲愣瞭一下:這座宴會廳就像是個巨大的魔法盒子,裡面裝滿瞭衣冠楚楚的上流社會群體與些許戴著假珠寶卻明艷動人的交際花。墻角坐著現場演奏的古典樂隊。兩側的墻壁上,莫裡哀的五幕劇被畫成瞭油畫,將唐·璜與石像的鬥爭生動地圈在瞭橡木框中。每一幅畫像下,又很恰到好處地配上瞭普希金《石客》裡的句子,她看見其中一句是這樣寫的:“生命的樂趣中,音樂僅次於愛,而愛本身就是旋律……”侍應為賓客們送上五花八門的美酒與單調的雞肉沙拉,但這裡的人群卻像有人劃下瞭三八線,自動分成兩組:森川氏和夏氏。他們與自己的人交流,鮮少越界,簡直就像在參加塗佛之宴。
第一個看見裴詩姐弟倆的人是夏娜。她站在很接近門口的位置,正在與幾個同齡女子交流,但一看見他們,她就緊緊皺瞭一下眉頭,做出一個作嘔的表情,拉著身邊的姐妹們遠離他們。這個動作實在太明顯,導致裴詩想要在裴曲面前掩飾都做不到。她拍拍裴曲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太在意,然後走向宴會廳盡頭的森川光。
“小詩,你來瞭。”
森川光穿著一身白色的西裝,這令他的肌膚看上去比平時還要白,導致小曲一看見他就驚訝地說:“哇,姐,你快看,森川少爺白得就像日光燈一樣。”
明明知道森川光很不喜歡自己白皙和纖瘦兩個特征,聽見這個描述,裴詩還是沒能忍住,“噗”的一聲笑瞭出來。然後她趕緊捂住嘴,生怕太過打擊他。他有些窘迫,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頗是內斂地朝裴詩撇瞭撇胳膊,示意她挽著自己。她照做以後,他就把她帶到瞭森川島治也的面前:“外公。”
“老爺子。”裴詩朝森川島治也露出瞭笑容。
可是,森川島治也的態度卻和以前不大一樣瞭。他站在臺階上,杵著一根拐杖,眼皮微微下搭著,連看都沒看裴詩一眼:“你們總算到齊瞭。”
其實裴詩來得很準時,但這句話明顯就是在責備她。原來她從來不畏懼和森川島治也說話,但這一天卻莫名覺得背上涼涼的。她轉移視線,想要讓自己放輕松一些,沒想到卻看見瞭不遠處的夏承司。他和森川光相反,穿瞭一身矜持的純羊毛精仿面料黑西裝,領帶、手表和袖扣全部整理得一絲不茍,皮鞋更是一層不染的手工縫制的小牛皮牛津式。夏承司的打扮一向如此,說不上時髦,但一定古典且有品質。裴詩一直知道這一點,但她一向對男人的外貌沒有太大敏感度,所以過去跟他工作這麼長時間,她也頂多覺得他“長得還可以”。但此時此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境有變,再看見他,她覺得他簡直是帥呆瞭。所以,也不小心多看瞭幾眼。
這個小細節完全沒有逃出森川島治也的雙眼。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跟森川光交代瞭幾句話,就放他們自由活動瞭。這時,森川光剛好也要招待幾個客人,裴詩則往回走,想去找裴曲。但剛走幾步,兩個男人的身影就擋住瞭她的去路。
“二哥,你看到娜娜瞭嗎?”
“剛才她還在這附近,現在不知道去哪裡瞭。”
竟然是柯澤和夏承司。柯澤並沒有看見裴詩,隻是對夏承司點頭示意,然後繼續尋找夏娜的身影。但他剛離開後沒多久,夏承司竟徑直走向她:“你來瞭。”
這是裴詩完全沒想到的事——他竟然主動和她打招呼瞭。她把包從左肩上取下來,又放在右肩上,再調整瞭一下上面的鏈子:“是的。原來你也在啊。”
“我很早就到瞭。”夏承司攔下一個侍應,“你要紅的還是白的?”
“紅的。”
他從盤子裡拿瞭兩杯紅葡萄酒,然後遞給她一杯:“紅的適合你。”
裴詩與他碰瞭碰杯,快速眨瞭幾下眼,仰頭喝瞭一口酒。夏承司今天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舉止這麼反常?她察覺到他們倆已經引來瞭很多的目光,但心中有著想和他多聊幾句的願望。同時,自己又變得比以前膽小瞭,即便知道他在看著自己,卻連和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矛盾至極,隻能又重復喝瞭幾次酒。而夏承司好像真的隻是一副遇到故友的態度,禮貌又不會過於親昵地問道:“這幾天你都在忙什麼?”
“還是老樣子,練琴,寫曲子……”
她還想著如何找下面的話題,另一個聲音卻突然插瞭進來。
“小詩,你怎麼突然走瞭。”森川光過來,專註地看著她,再度無視瞭旁邊的夏承司,“來,我有朋友想介紹給你認識。”
夏承司往前站瞭一些,故意擋在他們倆之間:“我和阿詩正聊著,待會兒再送她過去。”
聽見“阿詩”這兩個字,裴詩的心跳都停瞭一下。很顯然,夏承司這一日的舉動不僅令裴詩覺得例外,甚至連森川光也察覺出瞭不對勁。他像大哥哥一樣溫柔地摸瞭摸裴詩的頭發,卻毫不退讓地間接宣佈瞭她的所有權:“我們走吧。”
“阿詩,你現在要走麼?”
夏承司雖然沒有觸碰她,但離她的距離更近瞭。而且,他們雖然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卻完全沒有看過彼此一眼。被兩個高自己這麼多的男人這樣圍住,裴詩覺得不適應極瞭,她低頭看看時間,往後退瞭一些:“光,我晚點再來找你。我先去找小曲。”然後就落荒而逃瞭。
很慶幸那兩個人都沒有跟上來。但是,四下搜索瞭一圈,也沒有看見裴曲的身影,她隻能打電話給他。但電話剛一接通,她就聽見瞭樓上有手機鈴聲響起。她抬頭往上看去,裴曲果然是在二樓。
與此同時,一個驚叫聲響起。
在他前方不遠處的角落裡,夏娜突然站瞭起來,往後退瞭一步,結果身子猛地撞上扶手上的古董陶瓷瓶。陶瓷瓶身子晃瞭晃,從扶手上往外落。夏娜趕緊伸手去撈,但已經來不及瞭,它垂直墜瞭下去。
裴詩看看陶瓷瓶的方向,又看看它直接降落的地方,驀然睜大眼——那花瓶的正下方,是夏承司和森川光!
因為夏娜的叫聲,已經有不少人朝二樓看去。所以,也看到瞭那個落下的花瓶。看見它即將擊中下面的兩個人,他們都不由低呼瞭一聲。
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按下瞭暫停鍵,變得靜止瞭。裴詩本能地沖過去,將其中一個人狠狠推開,同時也撲倒在他的身上!
“哐當!”
清脆的破碎聲響起,花瓶砸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