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痛苦能與親人逝去之痛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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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曲沉重得就像一具屍體。撥打瞭急救電話後,裴詩費瞭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把他抱起來,最後還是連拖帶拉地把他拖到洗手間裡去,用力拍打著他的臉:“你給我吐出來!都吐出來!”這一刻,她連罵他的力氣都沒有,隻是一個勁扯著嗓子喊道:“裴曲,你不準睡著,聽到沒有?救護車馬上就來瞭!張開嘴巴!快點吐!”
裴曲睜開失去靈氣的雙眼,迷茫地看著她,好像連張嘴的力氣也沒瞭。她強行掰開他的嘴,把手伸到喉嚨裡去掏,他也隻是呆呆地張開嘴,像全身神經都壞死一樣,軟趴趴地伏在洗漱臺上,沒有一點反應。又過一段時間,急救人員趕到現場,把已經奄奄一息的裴曲搬到瞭擔架上,抬下樓塞進救護車裡。裴詩跟著一起上瞭救護車,在鬼泣般的鳴笛中朝醫院趕去。看見裴曲枯萎的臉龐,救護人員一直嘆息說這男孩怎麼年紀輕輕就想尋死,她卻隻能抱著他的頭哭罵。
裴曲的腦袋輕輕動瞭一下:“姐……”他嘴唇幹裂,聲音像是從遙遠地方飄來的一般那:“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這樣難過……”
最後他們終於抵達瞭醫院。醫生看過裴詩遞過去的藥盒,把它們一個個丟在垃圾桶裡,惱怒地說道:“氟哌酸,黃鏈黴素,安泰樂,頭孢,山莨菪堿,阿斯咪唑……看啊,他這都吃的是什麼東西,全都吃瞭?現在就送去洗胃。”
“不,我不去。”裴曲往後縮瞭一下。
“不行,必須洗,這由不得你。”
最後,裴詩被攔在瞭搶救室門前。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她看見他們把裴曲推到病床上。醫生把長達一米的橡膠管子插入他的喉嚨裡,不顧他眼中的痛苦,不耐煩地拍他的肩,讓他把管子像吃面條一樣全部吞下去。隨著管子一截截消失在他口中,他蒼白的臉一下充瞭血,好像隨時都會嘔吐出來。裴詩捂著嘴,幾乎不忍再看下去。他們按下儀器,往他的胃裡充水。隨後,彩色藥丸順著管子和胃酸一起沖入橡膠管子:大小不一的、消化到一半的、沒有消化的……密密麻麻連成一片,像血管裡的細胞一樣順著管子流出來。他的臉已經完全變成瞭豬肝色,不斷發出嘔吐的聲音。即便在門外,她也能聽見他痛苦的聲音。這一刻,她是多麼希望躺在那裡的人是自己,這樣弟弟就會不會那麼難受瞭。但是,除瞭一直流淚,自己什麼也做不瞭。
等搶救室的門被推開,護士們把裴曲往病房送的時候,裴詩原本想要立即跟過去,醫生卻把裴詩叫住瞭:“你這個弟弟的問題可不隻是吸毒和自殺。”
“什麼意思?”
“剛才在裡面我和他聊瞭幾句,他老是前言不搭後語的,洗胃結束瞭以後還在自言自語。”醫生思索瞭一下,“我覺得他有重度抑鬱癥或精神障礙,不是很像毒品戒斷綜合癥,感覺更大可能在吸毒前就這樣瞭。等他好一點瞭,你該帶他去精神科看一看。”
裴詩擦幹眼淚,進入病房靜靜陪裴曲輸液。在深夜的醫院裡,四周滿是冷漠的消毒水味道。慘白的燈光刺痛瞭她哭腫的眼睛,她瞇著眼,握住他冰塊一般的手:“現在感覺好一些瞭嗎?”
“隻是覺得胃裡很空,不舒服,其它的沒什麼瞭……”他有氣無力地說道。
“餓嗎?”
“有一點。”
“醫生說暫時隻能喝水,過幾個小時可以吃點流食。過一會兒我們回傢,天亮以後我去幫你買點粥,好嗎?”
“嗯。”
雖然已經因為過度消瘦變成瞭另一個人,他的語氣卻很平靜,就像是過去那個乖巧的小曲又回來瞭。裴詩摸瞭摸他的額頭,苦笑著說:“小曲,你太壓抑自己瞭。如果過去你跟我敞開心胸講這些事,也不會鬧成這樣。以後不管發生什麼,對姐姐有什麼不滿,都要第一時間說出來,好不好?”
“好。”他點點頭,轉瞭轉眼睛,四下打量病房的環境,“姐,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的身體不是很好,總是跑醫院,輸液輸得手都腫瞭,手腫得有這麼高……”
他試圖用另一隻手在輸液的手上比一個高度。她把他的手壓下去:“我記得,那會兒我還捏著你的手玩,叫你小饅頭呢。”
“姐姐從小就喜歡拿我開玩笑。”他彎著眼睛笑瞭,“可是,現在你的眼睛比較像饅頭。”
她咬瞭咬下嘴唇,眼淚又一次湧瞭出來:“你還好意思說!是因為誰才腫的啊?現在,你知道你對姐姐有多重要瞭嗎?以後不要再做傻事瞭,不然姐姐真的會很傷心很傷心,會想要跟你一起去死的。”
“你才不會自殺呢,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堅強的人,從小到大都會照顧我,也一直都是我榜樣……”他舒舒服服地讓腦袋深陷入枕頭裡,微微笑道,“姐,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你說。”
“我希望你和夏先生在一起。”
裴詩愣瞭一下,下意識皺起瞭眉頭:“不行。隻有這件事不行。”
“如果你覺得無法突破倫理這一關,就跟他柏拉圖戀愛好瞭。你們這麼相愛,不牽手、接吻,隻要每天能看到對方,也會開心的,對不對?”
“在討論我答應你的事之前,我們應該討論一下你要答應我的事。”她在他頭上拍瞭一下,但力道輕得幾乎無法察覺,“必須戒毒,知道嗎!否則我永遠不會原諒你讓人弄斷我胳膊的事。”
“姐……你願意原諒我瞭嗎?”他用力抬起頭,似乎想要坐起來,卻又被她按瞭下去。
“你先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他臉上綻放瞭甜甜的笑容,兩行淚水卻從眼角滑到瞭鬢發中,“為瞭姐姐,我永遠不再碰毒品瞭。”
其實,知道真正弄斷自己胳膊的人是裴曲,裴詩雖然覺得難過,但那顆壓得她無法呼吸的巨大疑問也放瞭下來。這個弟弟的問題確實太多瞭,陷害姐姐也簡直不可原諒,但鑒於他自己心理也有問題,甚至還拿自殺來嚇唬她,她就暫時不和他計較。以後有等他康復,有的是機會教訓他。
待他們離開醫院回到她的新傢,黑夜已逐漸被晨曦渲染成瞭暗灰色。推開她的新傢傢門,他眼中寫滿驚喜,四處打量:“雖然樓是高瞭點,我不是很愛坐電梯……但是,姐啊,你怎麼可以找到這麼好的房子?我覺得這裡快比柯傢還漂亮瞭。”
“瞧你說的,太誇張瞭。”裴詩把包和病例丟在沙發上,去廚房洗瞭個手,“我們先休息一下,到下午我就回之前的傢裡把東西都搬過來,然後,你可以好好休息幾天。”
“好。”
“那我們先睡瞭吧,我去幫你鋪床。”
“那個……我有一點餓瞭。”裴曲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她拍瞭拍腦門:“哦對,差點忘記瞭。我下去幫你買點早餐,你先回房間休息。”她打開手袋,從錢包裡拿出一些現金,停瞭一下,又看瞭一眼裴曲,把錢又塞瞭回去,將整個包都背在肩上:“這個我要帶走。現在傢裡可沒錢瞭,你別想跑。”
“放心,我不會出爾反爾的。你快去吧。”
裴詩到門口換好鞋,拉開門準備出去。他卻突然沖到門口,從背後抱住她。他真的太瘦瞭,即便隔著衣服,她都能察覺他的肋骨在哪裡。然後,他輕輕地說瞭一聲:“姐,對不起。”
“沒事。”她拍拍他的手,“一切都過去瞭。”
關上傢門,她覺得對他還是不夠放心,於是掏出鑰匙把門反鎖瞭,然後拔出鑰匙。可是,剛一轉身,她就聽見樓外傳來瞭一聲微弱的悶響。她覺得有些奇怪,但沒有太當回事,直接進入電梯,看見樓層數從12變成11,10,9……不知為什麼,這個數字仿佛是死亡倒計時一般困擾著她。它變得越小,她的心下墜得就越快。到抵達一樓的時候,她的腦中甚至出現瞭二十年前雨夜的畫面:傢裡的窗簾被雨水淋濕,一如白色的幽靈在冷風中搖擺。爸爸的皮鞋安靜地站在傢門前,可傢裡已經沒有瞭父親的存在。她走到窗前往下看,卻看見瞭街邊一灘被人群包圍的血……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瞭。玻璃門外人山人海,吵吵嚷嚷,公寓大廳裡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連前臺的招待員都跑到瞭外面去。那種非常不吉利的預感在此時已經達到瞭頂峰,她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然後,她聽見有女孩子被嚇哭的慘叫聲,還有一個大叔嘆氣說著“這麼年輕,死成這樣好可惜啊”。
記憶像是被死神之鐮強行斬斷,眼前的場面如同被定格的黑白照片一張張跳動。她忘記瞭自己是怎麼沖過去的,也忘記瞭自己是怎樣拼命撥開人群的。所有能記得的畫面,就隻有他們包圍著的那灘血。躺在血泊中央的,是四肢與脖子已經扭成活人無法達到角度的裴曲。他眼睛外凸,似乎還沒有死透,口中持續吐出鮮血。
最後,心臟輕輕地、脆弱地“咚咚”跳瞭兩下。
裴詩隨手抓住身邊的一個人,想要站住腳,但再看瞭裴曲一眼,視野突然變黑,她直接暈倒在地,失去瞭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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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姐……”
“我在。”
“姐姐,你不要一直拉小提琴瞭,我一個人看電視好無聊。你陪我一起看動畫片,好不好?”
“我沒時間,你自己看啊。”
“可是,我想和姐姐一起看……”
記憶中的弟弟,一直是個軟軟糯糯的白凈小丸子,小時候還是個愛哭愛撒嬌的丸子。 大概是因為有這樣善良好欺負的弟弟,自己才會逐漸養成這種盛氣凌人又冷漠的個性。“照顧好弟弟”——大概因為這是父親的遺言,所以自己才會這麼爭強好勝,不論如何都要保護好他,讓他過上最好的生活。可是,她一直都是按照自己想法決定事情,從來沒有認真去關心小曲內心的感受。
看見小曲變成小時候的樣子,在窗臺邊一邊看電視,一邊甩著小短腿兒和毛茸茸的頭發,她隻是笑瞭笑,就繼續拿著玩具琴一般的1/2琴練習。然而,還沒拉幾下,她就聽見瞭樓房外面的巨大悶響。再一回頭,窗臺前已經空瞭,隻有小曲剛才還把玩著的遙控器還擺在原處。她渾身發抖地放下小提琴,抱著雙臂,邁著恐懼的腳步靠近窗邊,卻在即將探頭望向窗外之前,先跪在瞭地上,大哭起來:“對不起,小曲,對不起!!”他們出自一個娘胎,從出生開始一直形影不離。就在他跳下去的那一刻,她自己好像也跟著粉身碎骨瞭,胸腔仿佛被肋骨穿透一樣,疼得撕心裂肺。
“阿詩,阿詩!醒醒!你做噩夢瞭!”
身體被搖晃瞭幾下,裴詩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她的眼角全是淚水,身體溫度高得就像剛從熔爐裡解救出來一樣。眼前浮現瞭夏承司的臉,他們四周一片雪白。他正擔憂地望著她,並伸手試探她的額頭:“你燒得太厲害瞭。等等,我去叫護士。”
“不,不要。”她抓住他的手,又有更多眼淚湧瞭出來,“我做噩夢瞭,我夢到小曲跳樓瞭……因為他叫我陪他玩,我卻不理他,他就跳樓瞭……他和爸爸一樣,也不要我瞭……”然而,夏承司嚴肅又沉重的表情,讓她止住後面所有的話。
——那並不是夢。
那種在夢裡胸骨折斷的痛苦又一次襲來,她縮起肩膀,捂住瞭嘴,但胸口仿佛一直被重物壓住,令她無法呼吸。她像一個被病魔折磨的老人,蜷縮著身體,上氣不接下氣地哭瞭起來:“小曲,小曲真的跳樓瞭。他是我弟弟,我的親弟弟啊……我弟弟沒瞭……夏承司,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你先別急。小曲還沒死,現在醫生正在搶救。”
“他們一定要救活他!不……他在哪裡,我要去看他。”
她二話不說從床上走下來,但突然眼冒金星,雙腳無力到像不是自己的,一下往地上跪去。夏承司連忙伸手接住她,扶穩她的胳膊:“別,你就算現在進去也進見不瞭他。還是先在這裡休息,等待醫生的通知。”
她抓著他的袖子,感到瞭前所未有的威脅:“小曲真的不能死。他真的不能死!如果他死掉,我也不想……我也……”淚水墜得太快,她甚至都沒時間與力氣去擦臉,就已先被高燒燒得神志不清瞭。夏承司把她扶回床頭坐著,把她的腿放在床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想要傳達她一些力量。沒有什麼痛苦能與親人逝去之痛相比。她一頭栽進他寬闊的懷中,耳邊嗡嗡響著,痛苦地大哭出來。
夏承司回抱著她,慢慢撫摸著她的披肩長發:“阿詩,不要難過,醫生說你也病得很嚴重,不能再有更多負面情緒瞭。你冷靜一點,不然你也會有危險的。到時候,小曲又怎麼辦?”
這番話對她起瞭一些作用。隻要想到小曲會沒人照顧,她就不敢讓自己再度垮掉。而且,她的身體狀況也確實惡化得很厲害,已經不允許她再消耗一點力氣去哭泣、傷心。到後來她已經發不出聲音來瞭,隻有淚腺像是壞掉一樣,毫無意義地令淚水往眼睛外面沖。她張開嘴,仿佛忘記瞭所有的語言,隻會不斷重復著兩個字:小曲。
其實,看見裴曲最後的模樣,裴詩知道情況並不像夏承司描述得那樣美好。而事實也驗證瞭她的預感是沒錯的。過瞭幾個小時,醫生一邊摘掉手套,一邊進入病房:“誰是裴曲的傢屬?”
“我是!我是他姐姐!”她猛地坐起來,而後克制不住身體的不適,捂著胸口咳瞭幾聲。
“裴曲現在的情況很不樂觀……”
醫生話還沒說完,她已激烈地打斷道:“不行!醫生!咳咳……他不能……咳,他不能死……求求你,一定要救活他……!”
“這個我們也無能為力。本來從那麼高的樓上摔下來應該會立刻死掉,但他在跌下來的過程中好像掛到瞭什麼東西,有過緩沖,才留瞭最後一口氣。不過,內臟全部破裂、大腦受損、四肢和脖子也骨折很嚴重,和死掉沒什麼區別瞭。現在我們可以立刻為他進行手術,但是,手術成功率隻有一半。就算成功,他也是終生癱瘓殘疾。”
“醫生,請你們為他做手術。”裴詩想也沒想就說道。
“你別這麼快答復。他之前好好的都想自殺,那你做姐姐的要考慮清楚,當他發現自己被截肢瞭,一輩子都得待在輪椅和病床上,是否還有鬥志活下去?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不然就算治好瞭,對病人而言也是一種折磨。”
“截肢……?為什麼要截肢?”
“他是右側身體著地,這一邊傷得更嚴重。”醫生用左手摸瞭一下右手手肘和右腿膝蓋,“所以,這邊都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