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瞭飛機剛好是大清早,他們早餐也沒吃,拎著行李箱,風塵仆仆地從機場直奔民政局。外面風很大,裴詩又冷又困,頭發被吹得亂糟糟的,看上去不像是結婚的人,反倒像是一個在外飄蕩的小動物。因為常年在外出差,夏承司已經很擅長應對時差和旅途的疲憊,看上去反倒精神不錯。民政局裡靜悄悄的,他們默默地把表單填完。裴詩留意到,夏承司填寫表單的時候一直小心翼翼,過去看再大生意的文件、合同,他都不曾如此謹慎。而且,到宣讀誓詞時,他盡管故作冷靜,面無表情,卻很緊張:他讀得非常不流利,有時候還會假裝自己看不清上面的字,湊近瞇著眼睛停一會兒,再繼續念。這是她從未見過的他。登記完成後,他們站在臺子上合影,她輕輕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原本有些僵硬,被她觸碰以後,立刻變得放松許多。
雖然提出結婚的人是裴詩,但從民政局填表蓋手印拿著結婚證出來,她卻一直覺得有些不真實。時間依舊很早,晨光的眼皮依舊殘留著睡意,冷空中浮著法蘭絨般的氣息。吸一口氣,都能聞到朝露和草葉懶懶的氣息。街上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什麼人,裴詩的一顆心卻特別充實、安定。這時,夏承司忽然說道:“今天還是有些草率。我們起碼得先買好戒指。”
“不用。”裴詩拿出錢包,拉開側包的拉鏈,從裡面掏出一枚大大的鉆戒,“已經有瞭。”
“怎麼會……”他微微睜大眼,轉而抬眼錯愕地看著她,“你沒有丟掉?”
這是當初他第一次當眾向她求婚,她“扔”到江裡的那一枚戒指。她笑瞭笑,也不再多做解釋。確實,他們之間也不再需要解釋。他如此瞭解她,一下就明白當初她耍瞭什麼小心思,同時,也發現瞭一件事:似乎她對自己動心,比自己預想的早。他的面部表情變得柔和起來。看瞭一眼對面的面館,他很自然地說:“肚子餓瞭。走,老婆,我們去吃碗面。”
她挽住夏承司的胳膊,大大地笑瞭起來:“好的,老公!”
就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又好像什麼徹底變瞭。很久之後她才有些遲鈍地意識到,從這一刻起,這個男人已經不再隻是她的男友,而是她的丈夫,她又一個親人。
後來數年裡,都有很多朋友八卦地問裴詩,你老公這種有錢的大人物,肯定求婚很浪漫很奢侈吧。然後,她們開始幻想他為她買鴿子蛋、鑲鉆的百萬婚紗、大排成龍的豪車、乘坐億萬遊艇包熱帶島嶼度蜜月……最後,都被她的答案打敗:“是我求婚的,總共四句話,我們就直接領證瞭。”她們大失所望,覺得無趣,說真是越有錢的人越摳門。隻有裴詩知道,如果她想要這些東西,夏承司肯定能立刻給她。隻是,那一刻她什麼也不想要,她隻想要他。
原本他們應該去找夏明誠把事情問個清楚,然而,回到傢中裴詩就覺得身體很不舒服。勉強支撐身體去探望瞭裴曲,晚上一到傢她就覺得渾身悶熱,半夜發瞭高燒。夏承司帶她到醫院開瞭藥,打過點滴,調養幾天病情也逐漸有好轉。隻是,似乎從當初在倫敦大病開始,她的身體就沒有徹底痊愈過。就好像體力透支瞭一般,身體健康每況愈下,稍微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她臥床許多天。
盡管如此,每次面對裴曲的時候,她還是看上去嚴厲又精神充沛。裴曲出院後,她隻要一有時間,就會推著他到戶外散步。既然重新面對的世界隻有一米高,他自然要承受不少路人的側目。她發現瞭,他狀態非常不好,如果連她都用不同的眼光看他,他恐怕會再度精神崩潰。所以,她收起瞭所有的同情與心疼,以前怎樣對他,現在還是不會改變。
應該對這個世界感恩的是,大部分人還是充滿善意的。出門在外,雖然會有人不時看裴曲殘缺的身體,但他們一般不會投來歧視的目光,甚至還有人會用鼓勵地微笑對旁邊的人說“看,那個男生好帥氣”。漸漸地,他對旁人的目光表現得不再在意,與裴詩對話也多瞭起來,說話聲音大瞭很多,還多瞭幾分從前略微缺乏的男子氣概。這無疑是一個很大的進步。裴詩心情很好,抽出更多時間來陪他。
某個下午,裴詩準備帶裴曲去公園喂鴿子。在他的再三堅持下,她終於答應乘坐地鐵去。然後,在地鐵站買礦泉水的時候,她發現地鐵卡裡沒有錢瞭。為瞭節省時間,她跑去充錢,讓他在商店門口等老板找錢。商店老板和所有地鐵站工作人員一樣,從早到晚都是頂著一臉起床氣的表情,而且動作非常磨蹭,半晌才把老舊的紙幣和硬幣放在收銀臺上。那個位置離裴曲特別遠,他伸手半天才撈到那些錢,卻不小心把硬幣弄掉在地上,滾在商店角落裡。這明顯是對方的責任,但商店老板始終坐在原處無動於衷。裴曲等瞭一會兒,見對方始終是那張倦怠的蛤蟆臉,心情有些不好,於是冷冷說道:“麻煩幫忙撿一下。”
“又不是四肢都殘疾瞭,不知道自己撿?”商店老板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聽見“殘疾”二字,裴曲莫名更加憤怒瞭:“我好歹是在你這裡買瞭東西,你這是什麼態度啊?你這樣講話,小心商店倒閉!”
“嘿,你兇什麼兇?每天來我這裡買東西的殘疾人多瞭,不見哪個都像你這樣不講道理的。你殘疾關我什麼事?難道回傢上廁所還要我給你擦屁股?”
怒火混在血液裡沸騰,幾乎令裴曲腦袋都爆炸瞭。他打開礦泉水瓶,把裡面的水朝老板潑去:“臟水還給你,錢我也不要瞭!”說完他轉著輪椅轉身就走。
商店老板緩緩抹去臉上的水珠,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站起來沖到門口,把裴曲從輪椅上推瞭下來:“敢潑我水?你這缺胳膊少腿的東西!”
隨著“砰”的墜地聲響起,不少人聞聲停下腳步,圍觀他們。裴曲細小到畸形的身體趴在地上,蟲類般滿頭大汗地單手翻過身子,想要重新爬上椅子,卻又一次被老板推瞭下來。老板抱著胳膊,居高臨下望著他,一臉嘲意加挑釁。這種舉動已經引來很多人的鄙視,有人甚至大聲說“欺負殘疾人,這種人還不如死瞭”。大概是不想把事情鬧大,老板又重新鉆回自己的店裡。
這時,一個敏捷的身影快速靠近。他還沒看清對方是怎樣把裴曲扶上輪椅的,已經被人抓著領子,狠狠在後腦上扇瞭一下。這一下他被扇得頭暈眼花,眼冒金星,下意識晃瞭晃腦袋。回過頭去,他正巧對上裴詩充滿仇恨的目光。那個眼神是冰冷的刀刺,充滿震懾力,他不由怔瞭一下。但轉瞬一想自己是被這女人打的,正暴跳如雷地想要還手,已有幾個路人沖過來擋在他們中間勸架。裴詩在這個空隙打電話報警。
最後的結果是,商店老板以毆打殘疾人的罪名被刑事拘留,當他反駁說自己也被打瞭,在場沒一個人為他作證。
雖然處理結果是很好的,回傢以後的裴曲情緒卻到瞭前所未有的低潮。他不吃不喝地坐在窗前,望著外面淅瀝瀝的大雨。不論裴詩怎樣好言相勸,他也像被縫住瞭嘴唇一樣,一句話也不回。第八次把湯勺遞到他嘴邊還是遭到拒絕後,她終於有些生氣瞭:“你是不是覺得全天下的人都欠你的?”
“我不吃飯也惹你瞭?有病。”出生以來,他用這種惡劣態度頂撞她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有病的人是你。選擇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的,不是別人,是你自己。”她居然完全沒被激怒,隻是雲淡風輕地說道,“既然自己選擇瞭糟蹋自己,那就要為結果負責。”
“那你也不用為我負責,讓我自己餓死就好瞭啊!”
他已積怨太久,此時的負能量發泄,隻能拔高音量對她大吼,最後還一掌推翻瞭她手裡的碗。滾燙的咖喱飯潑到她的衣服上,還有一些濺落在她的手背上,雪白的肌膚立刻就有瞭紅印。她疼得抽瞭一口氣,但僅此而已。她抽出紙巾快速擦掉身上的污穢,對著涼水沖瞭一會兒手,就又回來跪在地上收拾殘局。看見她沒有一絲怨言,裴曲再一次崩潰瞭,他單手捂著額頭,一張臉像也被滾燙的咖喱融化掉一樣,五官垮下來,哭得撕心裂肺:“姐姐,你為什麼要救我……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我還是個男人麼?不,我還是個人麼……我他媽每次看鏡子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是個怪物。你抬頭啊,看看我的樣子啊!你為什麼要救我……”
裴詩跪在地上,手上的動作停瞭兩秒,又繼續機械地擦著地板。她已不願意再多解釋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