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夢狂詩曲3 第十五樂章I

唯一不會讓任何人感到後悔的事,就是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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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完瞭。”

清晨,裴詩坐直瞭身子,喃喃地說出這句話。看著手裡畫得亂七八糟的五線譜,她似乎還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但把那厚厚一疊紙重新翻看一邊,那沉甸甸的重量確實說明瞭:“夏夢”交響曲的初稿已經完成。她快速眨眨眼,把那疊紙抱到懷裡,深呼吸瞭幾次,然後奔跑到臥室,狂喜地大喊道:“我寫完瞭!!夏承司,我的譜子寫完瞭!!”

床上,半裸的夏承司還抱著枕頭,被她這聲驚呼吵得皺瞭皺眉。他翻瞭個身,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看瞭一眼,眼睛微微瞇起,聲音沙啞:“阿詩,現在是早上五點。讓我再睡一個小時。”

“啊,對不起,我把你吵醒瞭。”裴詩這才察覺自己激動過頭瞭,連忙幫他把被子蓋好,自己悄悄脫掉外套在他旁邊睡下,一邊親吻他的臉頰,一邊輕輕說道,“我隻是太高興瞭。”

“所以,你的‘夏夢’交響曲寫完瞭?”眼睛沒能完全睜開,夏承司帶著濃濃的困意,伸出胳膊將她圈在懷裡,溫柔地看著她。

“是的,剛才寫完。”

“恭喜。”

“不過,我還不打算把它公開。因為這是我寫得最認真的作品,我要把它修到最好為止。”

“不論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他閉著眼,吻瞭吻她的額頭,然後把她整個人緊緊摟在懷中。

他的聲音好溫柔,身體好熱。在陽臺旁邊修瞭一個通宵的曲子,裴詩的身體早已凍得冰涼,尤其是手指。這下進入一個火爐一般的懷抱裡,就好像通宵熬夜的困倦和寂寞被瞬間治愈,她感動得有點想哭。從她決定不計一切要和他在一起開始,她就搬到瞭他傢裡。此後,兩個人成瞭連體嬰兒,不論做什麼都會在一起。她特別喜歡和他一起睡覺。隻要能在他懷裡閉上眼,不管是多麼鬱悶的一天,都會被他的體溫融化。她開始依賴這種感覺,然後開始感到害怕。

她動瞭動腦袋,把頭深深埋入他的頸窩,全身縮瞭起來:“夏承司。”

“……嗯?”他在半夢半醒中回答。

“你一定要鍛煉好身體,要健康,活很久很久。”

不知是在思考,還是醒不過來,他過瞭好一會兒才回答:“為什麼?”

將暖暖的呼吸噴灑在戀人的肩上,她小聲說:“因為,我不想老瞭以後,你先死掉,隻剩我自己睡空蕩蕩的床。”

這一下,抱著她的臂膀立即加緊瞭力道,就像是在宣誓自己不會放手。他認真地說道:“我一定會活很久,不會讓你一個人睡。”

大概是創作之後多少都會有些感性吧,裴詩覺得眼眶有些濕潤。然後,她閉上眼,在這個永遠不願離開的臂彎裡,做瞭一個很長很美的夢。

他們二人感情確實很好,但從復合以後,他們卻再也沒有做過愛。夏承司知道她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所以從來沒有主動采取過任何行動。這一覺睡過去,裴詩突然覺得應該克服這一關瞭。等夏承司回到傢裡,她主動坐到他的腿上,熱情地親吻他。很顯然,他已壓抑太久,渾身都像種滿瞭炸彈,隨處一點都會爆炸。他把她橫抱起來,扔到床上,像野獸一般脫掉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落下雨點般的吻。可是,就在即將做到最後一步的時候,她的手壓在瞭他的胸前:“……等等。”

他愣瞭兩三秒,很快明白瞭她的想法,苦笑著坐在一旁,沉默不語。她用被子蓋住自己的身體,垂下頭,想要掩飾眼中的愧疚:“你能接受柏拉圖戀愛嗎?”

“如果是跟你,可以。”他嘆瞭一口氣,下瞭床,“我去洗澡。”

“夏承司。”

“怎麼瞭?”

“我們再去做一次DNA檢測吧。”她握緊雙拳,“說不定你做的那一份報告是哪裡出瞭問題呢?”

“嗯。”

其實,她心裡知道結果不會有什麼不同。但沒有親眼看到,不論如何也不想就這樣認命。

去醫院之前,夏承司把之前的親子鑒定檢測報告拿給她看過。因為兄妹之間的基因是受父母雙方影響的,有可能他們的基因排列組合會被打亂,基因型截然不同,所以,在沒有其他親屬一起檢測的情況下,隻靠她和夏承司的DNA來鑒定,很難做出他們是否兄妹的準確判斷。所以,從線粒體基因測序的角度看,隻能通過檢測出他們的父親或母親為同一人,以此間接得出他們是兄妹關系的結論。當時夏承司拿瞭郭怡與裴詩的頭發去測,親子鑒定書上已說明,郭怡就是裴詩的母親。得出這個結論後,夏承司又回想過自己曾經捐贈給裴詩肝臟,手術也是立刻就成功瞭。在沒有血緣關系的兩個人之間,這種手術成功率是非常低的。當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果然不是巧合。但即便如此,他也堅定瞭要與裴詩在一起。

這一次,他們準備更充分,連夏明誠、裴曲的頭發都帶過去瞭。幾天後,他們拿到瞭親子鑒定報告,果然,夏明誠和裴詩、裴曲都沒有血緣關系,而郭怡確實是他們的母親。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但拿到證書以後,裴詩再一次受到打擊,而且這一回還是親眼目睹的結果。她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隻覺得頭暈目眩,不知道該去哪裡。

“阿詩,你不必有負擔。”夏承司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不管你希望我以什麼樣的形式和你在一起,我都能做到。如果你想和我當情侶,我就是你的男朋友。你想和我當夫妻,我就是你的丈夫。如果你想和我當兄妹,我就是你的哥哥。不論如何,我們都是最親的人。”

裴詩用濕潤的眼睛凝視著眼前的男人,半晌,隻輕輕地說瞭一句:“發現我們是兄妹,是在我愛上你之後。我已經沒法轉變過來瞭。”

夏承司有些動容。他正想開口說話,醫生的聲音卻從門後傳過來:“我覺得你們現在演苦情戲,也太早瞭些。”

裴詩和夏承司同時抬頭,愕然地看著站在病房門口的醫生。因為對話被人聽到,裴詩緊張得臉都白瞭,夏承司卻一如既往強大冷靜,下意識伸手護住她。醫生看看裴詩,又看看夏承司,搖搖頭說:“因相愛來我們醫院做親子鑒定的兄妹我還真見過不少,但沒有哪一對像你們這樣,長得一點也不像。”

“可是,報告書不會有假啊。”

這種時刻,裴詩情緒極度敏感,表現得意外天真,夏承司甚至沒時間阻止她說話。醫生又看瞭一眼夏承司,指瞭指他:“這位先生是個混血,這一點你們都知道的對嗎?”

“混血?”她轉頭觀察瞭夏承司一陣子,“他長得是有些像外國人,但不是混血。你看,他的頭發眼睛都是黑色。”

“看一個人是不是混血,不能光看頭發和眼睛顏色。而且,混血在哪裡長大,就會越來越像哪裡人。所以,如果他在國內長大,異域特征也會變少。但是,人種很多東西是不會變的。打個比方說,除去鼻梁,東方人臉部最突出的通常是顴骨,西方人臉部最突出的是眉骨。你看看他,是不是眉骨很突出?”見裴詩點頭,醫生繼續說道,“你看他的顴骨到下巴這裡,幾乎是平滑的一條直線,就跟刀削出來的一樣……這位先生,你青春期的時候臉上有雀斑麼?”

夏承司愣瞭愣:“有長過。”

“夏天的時候曬多瞭,皮膚會變紅,之後脫皮,卻沒有別人那麼黑。即便曬黑瞭,也比別人白得快,對麼?”

“對。”

“所以啊,你不僅是混血,而且父母有一個人可能還是日耳曼或撒克遜人種。”醫生指瞭指夏承司,“建議你們再讓他去做一次鑒定看看。”

徹底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瞭。裴詩和夏承司按照醫生說的話去做,讓夏承司和母親做瞭一次親子鑒定,結果竟顯示此二人並非親屬關系。他們最先還以為是報告出現錯誤,但醫生告知,早在十年前,就有首例非親屬非血緣關系的活體肝移植成功案例。所以,夏承司移植肝臟給裴詩,完全可能是因為巧合,他們確實不是兄妹,夏承司也確實有一半白人血統。

至此,兩個人還未能享受到一刻鐘的喜悅,就已經陷入瞭又一個謎團:夏承司不是郭怡的親兒子,竟沒有一個人告訴他這件事。最初,他們都以為夏承司是領養來的孩子。這樣一來,也可以解釋清楚夏明誠對夏承司惡劣態度的緣由。然而,夏承司回去找到夏明誠的頭發,再次做瞭一次鑒定,報告顯示他們確實是父子關系。

這件事牽扯到瞭上一代的感情生活,裴詩原本不希望夏承司再多做追究,隻要他們是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的就好。但夏承司不肯就此罷休。周日的上午,他回到父母傢裡,直接坐在他們面前說道:“我的生母是誰?”

夏明誠原在翻報紙的頁面,聽見他這麼說,手腕停瞭兩三秒,才緩緩完成瞭這個動作。郭怡先是一呆,然後笑得一臉尷尬:“兒子,你在說什麼呢。”

“Jane。”相比較郭怡,夏明誠的反應卻自然得有些可怕,他甚至沒有把視線從報紙中移出來,就淡淡回答道,“Jane Hiddleston。這是你生母的名字。”

郭怡睜大雙眼,飛速轉頭看著自己的丈夫。隨著時間推移,之前掛在她臉上的僵硬笑容漸漸消失,被眼中的憤懣取而代之。但她依然保持著良好的修養,沒有皺眉,也沒有扁嘴,隻是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去,看著無人的地方,似乎已經不打算再做出任何掙紮。對夏承司而言,不管夏明誠是否他的親生父親,與其做出毫無結果的對抗,也是一種寸積銖累的慣性。他並沒有讓父母看出自己的半點驚訝,隻是像在談生意一樣說道:“英國人?”

“對。”夏明誠放下報紙,摘下眼鏡,用一塊上好的絲絨佈擦瞭擦鏡片,“如果你不問,我也不會說。但既然你問瞭,那我就老實告訴你吧。前兩天我才收到她傢人的郵件,她已經得癌癥去世瞭。現在他們在她老傢牛津將她下葬,你可以飛回去看看她。”

“所以,一個曾經為你生過孩子的女人死去,你連她的葬禮都沒有參加?”夏承司問得很平靜,讓人聽不出他究竟是怎樣的情緒。

“阿司,Jane隻是生下瞭你,把你養大的人,依然是你母親。”夏明誠指瞭指郭怡,“這麼多年來,她一直知道你是Jane的孩子,卻待你比她親生兒子還好。所以……”

夏承司卻打斷瞭他:“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夏承司,你最好弄清楚,在這個傢裡,誰是老子,誰是兒子。”夏明誠忽然暴怒起來,“你再用那種語氣和我說話,從明天開始就去喝西北風!”

“盛夏沒瞭我,誰喝西北風還不知道。這是你我都知道的狀況,何必再打腫臉充胖子。”

夏明誠的臉剎那間變得像紙一樣白。這還是多年來夏承司第一次這樣頂撞他。有一口氣提上來,好像就再也下不去,他捂著胸口,指向門口:“滾……你現在就給我滾。”

“阿司,你真是瘋瞭!”郭怡趕緊跑過去扶住丈夫,焦急地說道,“你爸爸他本來血壓就壓不下去,你還要氣他。明誠……你還好嗎?”

夏明誠卻完全不吃這套,猛地剝開她的手,火氣反而更大瞭:“你也不用這樣假惺惺地對我。你當初嫁給我,也是別有目的。”

父母之間這類的爭執不是第一次發生。夏承司沒有興趣再聽下去,起身大步走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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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eHiddleston女士葬禮的舉辦在一場冷雨後。她有一個很龐大的傢族,到場的賓客有百餘人,他們擠滿瞭整個教堂,聽神父用平靜而神聖的語氣念完瞭所有的頌詞。夏承司帶著裴詩靜坐在第一排座位的角落,以兩個幾近陌生人的身份,參加完瞭所有儀式。當裝滿鮮花的棺材被抬進教堂,裴詩看見瞭死者的模樣:她閉著眼睛,胸前放著一束百合花。她吃驚地發現,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看見Jane的面容——上一次她們見面,Jane還活著。

原來,Jane就是當初她在倫敦住院時,因患上癌癥被轉到其它病房的女律師。現在再仔細回想Jane告訴自己的故事,整件事似乎就對的上號瞭:夏明誠結婚後,Jane趁他喝醉取走他的□□,以人工授精的方式懷孕,生下夏承司。在發現事實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酒後亂性,所以打算和郭怡離婚,分居瞭很長一段時間。隻是,夏明誠風流倜儻慣瞭,因為要對別的女人負責而離婚,實在不像是他的行事作風。

裴詩並沒有立即將這些疑慮告訴夏承司。他才知道自己母親不是親生的,又發現親生母親剛剛離世,一定沒有什麼心思再去聽背後的故事。她隻是靜靜陪他完成教堂儀式,認瞭近三十年才發現關系的親戚,包括夏承司美麗猶如金發芭比的妹妹Eva,但很顯然的,不管是在Jane的傢族,還是Hiddleston先生的傢族,突然出現的夏承司立場都有些尷尬。但他和以往一樣,處理事情不卑不亢,與裴詩等待一大波人把棺材搬上車,運到墓地,然後也跟隨而去。

典型的英國雨洗滌瞭空氣,鳥雀都從巢裡出來撲翅散心,羽毛震落在建滿墓碑的綠色草坪。Jane的墓就建在她丈夫的墓碑旁邊,神父被穿著上百名黑色正裝的賓客包圍,整個葬禮是一場關於死亡的盛宴,舉行得偉大而端莊。眾人都消沉而默然。Eva最後一次去看母親面容時,捂著臉哭瞭出來。

神父說,她很努力地活下去,隻是她的身體無法再承受下去,然而,她的靈魂會在天堂得到永生。這已是基督教徒眼中最美好的境地。隻是,看見這一幕,裴詩不由想起自己小時參加人生的第一個葬禮,居然也禁不住紅瞭眼眶。身邊的夏承司摟過她的肩,什麼也沒說,隻是輕輕拍瞭兩下。奇怪的是,痛苦的人明明是他,她卻看上去比他還難過。她靠在他的懷裡,回抱著他,想要給他多一些勇敢與堅強。

經過瞭這一日,她確信,自己以後再也不會離開這個男人。他們都是失去瞭至親的人,以後還會陸續失去更多。隻有彼此,會變成扶持對方一生的人。在回國的飛機上,最後望瞭一眼窗外倫敦難得的晴天,她輕聲說道:“夏承司。”

“嗯?”

“下飛機以後,我們就去領證吧。”

“好。”

《夏夢狂詩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