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他到底在想什麼呢。難道真是因為所謂的父子情?”
“哈哈,開什麼玩笑。光少爺看上去是溫文無害,但你又不是第一天進組,還會認為他真是這樣?你說他是在向老爺子陰魂復仇,都比說他有什麼親情可靠。”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山坡上傳來一點動靜,像是有人哭後抽泣的聲音。幾個人對望一眼,相顧點頭,持槍急速沖上山坡。本以為又會有一場惡戰,但是他們隻在山坡上看見瞭裕太因哭泣而顫抖的背影。他們握緊□□,驚心吊膽地朝裕太的方向走去。然後,他們發現裕太右手手臂中瞭槍,拖著槍支癱在地上,但地上流成河的鮮血,卻不是他的。他隻是跪在地上,正在對躺在地上的人說話。
躺在地上的人頭發漆黑,穿著一身黑色和服,一張秀氣的臉卻是毫無血色的蒼白。他的和服是一朵盛開的黑色櫻花,下方有鮮血蜿蜒而出,流成一張美麗女子的藏紅色面紗。他半睜著眼,已經奄奄一息,但向這群人投來的命令眼神,卻使得他們完全不敢前進一步。
“阿姆斯特丹的賭場,就要拜托石川瞭。大阪那邊的任務,讓高橋去做……”森川光的聲音弱不可聞,思路卻很清晰,“然後,我所有的事,都不要告訴小詩……”
“為什麼?!”裕太帶著哭腔吼道,“她對你來說這麼重要,為什麼不讓她知道!你要我不告訴她可以,那麼,無論如何也要活下來!再堅持一下,組裡的人就要到瞭!”
“我聽說,小曲現在已經半身不遂。”森川光吃力地說道,“我不希望她認為,以後沒有人能再為她伴奏……”
“能給她伴奏的人多瞭去!全世界那麼多鋼琴傢,誰都可以的啊!可是,森川少爺隻有一個!不管對我,還是對詩詩來說,都隻有這一個啊!”說到這裡,裕太又失聲痛哭出來。
森川光吸瞭一口氣,隻覺得可以進入大腦和肺部的氧氣越來越少。他沒有力氣再多說一句話。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永遠睡過去的時候,第一抹金色的晨曦忽然升入碧空,透過櫻花樹小小的縫隙,灑到他的臉上。他瞇著眼睛,看著上方一片凌亂的粉色。有微風吹過,幾片粉白花瓣落下來,停留在他的額頭上,滲落傾頹的芳香。
臺階下還站著一幫不敢行動的人。一直以來他手下有很多人,他可以輕輕松松過上無數人羨慕的生活。但擁有的,卻是被束縛的,不敢反抗的人生。
原來,自己並沒有改變多少,還是和小時那個寂寞的孩子一樣。從剛開始能看見櫻花,到最後隻剩黑暗。每次來這裡賞花聞香的人,都隻有他自己。所以,當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第一反應也仍然是回到這座神廟。這個安靜美麗的神廟,記載瞭他太多太多回憶:被母親擁抱的童年。重復光明的清晨。初次看見櫻花雨的春季。初次遇到心愛女孩的時刻。初次發自內心開懷大笑的瞬間……隻是,母親,光明,愛情,快樂,任何璀璨的東西,在他生命中都像櫻花一樣,轉瞬即逝。
春風吹拂,枝葉闌幹,抖落瞭大片櫻花花瓣。森川光半閉著眼睛,看著花朵化作茫茫大雪,從枝頭飄落,將自己覆蓋,他想起初次在這裡遇見裴詩的記憶。那時,他什麼也看不到,隻能聽見她的聲音是沉著的,天真的,同時又帶著她慣有的冰冷。她用刻意壓低的聲音,認真地對他說,在我看來,哪怕茍延殘喘活著,也比死瞭好。
然後他用最美好的心情,對她露出瞭溫柔微笑。
那竟已是快十年前的事。
那時,他們兩個人都真年輕啊。青春這件美麗的事物,也和櫻花一般嗎?這一刻,他開始想象,當時的裴詩會是怎樣的打扮,會有怎樣的表情,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著他……
他虛弱地抬起眼簾,凝望著在晨曦中旋轉的花瓣,它們如此淒美,都是櫻花樹的眼淚。他想,那一年站在櫻花雨中的小詩,一定很美,很美。
——日本人喜歡櫻花,是因為它們即便壽命短暫,也曾經燦爛動人過,帶著死亡一般的美。
我不知道我的一生終究追尋的是什麼。終究追尋過什麼。終究,又得到過什麼。
但願,我也如這櫻花,曾經燦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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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夏季,裴詩終於想通瞭一件事:她不會再考慮放棄“夏夢”交響曲的第四樂章。這一個樂章,是她在裴曲住院時寫下的。之前她不願意把它加到“夏夢”中,是因為“夏夢”前三個樂章要麼清新,要麼歡快,要麼輝煌,不曾有過這樣衰敗的曲調。這一年裡,她病的次數越來越多,雖然都不是什麼大病,但她被折磨得徹頭徹尾,從不耐煩變成瞭沒脾氣。她去醫院的次數快要比裴曲還多,也在醫院看見無數才誕生的新生兒,以及眼神幹澀的老人,忽然發現,衰敗雖然不討人喜歡,卻沒人能否認,它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所以,第四樂章的存在是有必要的。
她將這種想法跟Adonis解釋,Adonis露出瞭很倦怠無聊的橫眼:“我早就說過這個樂章可以留,你自己要糾結,真受不瞭。其實有幾個樂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什麼時候才打算把這個譜子公佈於世啊?”
“它是我最大的心血,我要把它修到最好為止。所以,耐心等等吧。”
“再這樣修下去,你會把它帶到土裡去的!”
她卻無視Adonis的伶牙俐齒,背著小提琴,轉角上瞭夏承司的車,朝Adonis揮揮手:“那等我死瞭,你記得一定要為‘夏夢’舉辦一場轟動世界的演奏會!”
“什麼鬼,我才不要!”
聽見妻子和Adonis又為音樂吵得不可開交,夏承司無奈地搖搖頭,握住她冰冷的手,讓司機把空調再調大一些。裴詩打瞭個哆嗦,靠在夏承司懷裡:“我知道英國夏天不熱,但沒想到會這麼冷。今天穿得太少瞭。”
“你身體弱,下次要小心。”
“是是是。”
空調的暖風讓裴詩很快有瞭睡意。她換瞭個舒服的坐姿,把腦袋靠在夏承司的肩窩裡……
“夏承司,你說我現在三天兩頭生病,會不會死得很早?”
“再說這種話,我就扔你下車。”
她迷糊地呵呵笑瞭一陣,就進入瞭夢鄉……
不知過瞭多久,昏昏沉沉的裴詩才睜開眼,把腦袋從夏承司肩上挪起來,往四周看去。不管睡得多沉,她都沒有忘記,這一日晚上她要在倫敦表演小提琴獨奏。
“快到瞭嗎?”她聲音微啞地說道。
“嗯。離演出還早,你可以多睡一會兒。”
“不用,我不困瞭。”
打瞭個呵欠,揉揉眼角,她意識到窗外街景的顏色好像與平時不大一樣。隔著黑色的車窗,外面的世界都鍍瞭金,呈現出泛紅的亮銅色。七月的英國,黃昏總是晚上九點才姍姍到來。而外面的色彩這樣明艷,似乎是黃昏雨帶來的奇跡。
“是下雨瞭嗎?”她望著窗外,喃喃說道。
身邊的丈夫無暇顧及天氣,隻是忙著把滑落的西裝外套重新搭回她的肩上。轎車在市中心穿過一條街,她從兩棟因背光而發暗的建築間看見瞭一道彩虹。她立即離開夏承司的懷抱,把雙掌貼在車窗玻璃上,變成瞭第一次參加春遊的孩子,露出新奇驚喜的神色:“彩虹,彩虹!”
這當然不是她第一次看見彩虹。但是,卻是第一次在倫敦的黃昏中看見這麼大的彩虹。她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按下車窗。但開到一半,手就被夏承司擋住。她知道他擔心自己的身體,但長年累月這樣管著自己,難免讓人感到心煩。所以,車在又一個紅綠燈處停下時,她幹脆背著小提琴推開門,跳下車去。夏承司有些急瞭,在後面呼喚她一聲,沒有得到回應。
真不敢相信,這可是七月酷暑的夏季。她穿著長袖外套,不過裸著腿,竟還感到冷。雨點如小冰塊,稀疏而紮實地打在她的臉上、發上、小腿上。突然吸入冷空氣,她輕輕咳瞭一聲,打瞭個寒戰。但是,眼前的景象卻沒有辜負她這一番沖動:此刻,她正站在長長的攝政街中央,前方不遠處就是連接五條大道的皮卡迪利圓環。這兩處十九世紀就建立的倫敦地標,一直都是皇傢與繁榮的象征。在大部分人的記憶中,除卻大紅的巴士和電話亭,這裡與倫敦其它部分一樣,總是呈現著飽和度過低的灰色。在這片灰色中,總有西裝紳士與洋裝淑女挽手前行。但在這一刻,眼前的一切,竟都變成瞭純正的金色。光芒是金色,馬路對面的大劇院是金色,天上囤積著低低的雲也是燦金色。雲朵中間漏出幾塊幹凈的淺藍,也與雲朵混在一起。路面被雨水打濕,變成瞭一面魔鏡,把它們記錄在發亮的眼眸中。
這一刻的倫敦,有瞭文藝復興時期繪畫中金色意大利的色彩,同時又保留著濃鬱的高貴氣質。裴詩看得眼都直瞭,甚至連夏承司把外套重新披在她的肩上,也不曾註意。
她知道黃昏短暫,黃昏雨更加短暫,所以連掏出手機拍照的欲望也被強行壓下去,隻是緩慢前進著,又抬頭憧憬著眼前的美景。瞭解英國的人立刻就會知道,常住這裡的人是不會躲雨的,最多把衛衣的帽子蓋在頭上。會撐傘奔跑的人,一般都是外國遊客。裴詩不是英國人,也不是遊客,她隻是湊巧回到瞭曾經居住的城市,湊巧在這裡圓瞭自己的夢。冰冷的雨水落在她的頭發和額頭上,她卻不曾伸手去擦拭,也不曾想走在房簷下躲避它們。相反,每走兩步,她總會停下來,回頭眺望走過的路,還有那條高掛在空中的彩虹。金倫敦的雨後,出現瞭一條彩虹——她相信,那是上天給她的答案。
這裡太美瞭,美到她連臉上的雨水都不忍擦拭。攝政街是這樣寬闊綿長,隨便用相機拍下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直接制成優雅的明信片;隨便抬頭往上看一眼,都能看見典雅石頭建築上的天使雕像。漫步於此,心靈也變得自由崇高起來。她快步往前走著,不時靈巧地踩著高跟鞋,跳過地上的水窪,在這片金色的天堂裡流連忘返。
然而,這裡美歸美,卻實在太冷。走瞭幾步,她又打瞭幾個寒顫。不由想起以前和夏承司去蘇格蘭的經歷,她倒著走回來,對身後的男人疑惑道:“夏承司,我一直沒想明白一件事:為什麼世界上最美的風景,總是伴隨著冷空氣?”
夏承司輕笑著說道:“就像你一樣。”
她愣瞭一下,理解瞭這句話裡的意思。她並沒有因他的話保持冰冷,反倒燦爛地笑出來,在他胸前推瞭一下:“胡說,就像你一樣!”
夏承司隻是調侃地望著她,不打算和她計較。
“夏承司。”她望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是幽深的黑色。
“嗯?”
“等我們有瞭孩子,就為她取名叫‘夏夢’吧。”她想過瞭,雖然她的受孕率很低,但可以嘗試生試管嬰兒。
他眼中的笑意更濃瞭一些,神色卻帶著一絲挑釁:“男孩子也要這個名字?”
她愣瞭一下,哈哈大笑起來:“你一點也不浪漫,我決定今天都不和你說話!”
然後,她又重新轉過身,踏著輕快的腳步,朝皮卡迪利圓環的方向跑去。此刻,她背著小提琴盒,穿著每個巴黎女孩櫃裡都有的黑色小禮裙,氣質依舊疏離高傲,與夏承司初次看見的柯詩並無不同。但是,她留下的笑容,記錄瞭這麼多年來不曾令她後悔的人生痕跡。她與當時的她,又是這樣不同。
她的黑裙,她纖長的腿,她踩在地上的高跟鞋,她被清風微雨鼓動的黑發,都隻在明鏡般潮濕的地面與櫥窗中留下驚鴻一瞥。
最終她沒入人群,模糊成瞭這幅金色倫敦畫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