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吃飯瞭,
熊貓!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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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熹和半晌沒說話。
程瞭有心想離開,一抬腳卻撞到瞭墻壁旁的景觀樹,腳踝骨在景泰藍花盆上重重一磕,聲響有點兒大,走廊盡頭的兩個人一齊回頭。
“我路過……”
程瞭疼得眼冒金星,齜牙咧嘴地扯出個笑來,一時沒控制住眼淚,她胡亂地擦瞭一把,覺得很是沒臉。
曹熹和聳聳肩膀,掉頭走瞭。
盛景初經過程瞭跟前的時候停下來。
他的身上似乎還留有一點兒怒意,淡得讓程瞭分辨不清。
程瞭揉瞭揉臉,她其實更想可憐可憐自己的踝骨,嘴上又補瞭一句:“我真路過……”
潛意識裡,她覺得盛景初並不想讓外人聽到他們師兄弟間的談話,畢竟這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所以不管他信不信,她需要表明自己“打醬油”的立場。
“你還能走嗎?”
盛景初蹲下來,伸手握住她的腳踝。
程瞭的皮膚白,角質層又薄,平時都能看到青色的血管,這一撞撞得實在太狠,青瞭一大片。
“應該不至於骨折。”
他掌心的熱度驚人,程瞭不自然地往回收瞭收腳,硬撐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我沒事,真的!”她慌亂地向四周瞅瞭一眼,催促他,“對瞭,你的師弟們在找你呢。”
說完,她一溜煙跑走瞭,直到拐到看不見盛景初的地方,才咬著領口一陣“噝噝”直叫。
剛回到房間,就聽到敲門聲,程瞭打開房門一看,是客房服務。
服務生將冰袋遞給她:“盛先生交代的。”
合上門,程瞭拿著冰袋敷瞭敷撞傷的地方,掏出手機左右看看,程瞭給盛景初發瞭一條信息:
“好多瞭,謝謝你的冰袋。”
文字後面,還配瞭一隻捧著大臉的蘑菇熊。
程瞭捧著手機等瞭一會兒,盛景初隻回瞭一個字:
“嗯。”
接下來是盛景初和曹熹和的第二局對弈。
這次對弈,曹熹和的狀態明顯比第一盤好,比賽幾乎持續到時間用盡,以三目半負於盛景初。
三局兩勝制,盛景初勝出。
相比曹熹和與盛景初兩人對弈的毫無懸念,蔣春來與解寒洲的比賽更加緊張。蔣春來第一盤對弈落敗,第二盤很快翻盤,兩位大師一勝一負。第三盤比賽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到瞭現場,央視體育頻道還對這局對弈進行瞭直播。
然而,這樣關鍵的一場比賽,盛景初沒到場。
這更加印證瞭盛景初和解寒洲不和的傳言,大傢心照不宣地誰也沒提,可是已經有記者暗暗地擬瞭稿子,準備馬上發出去。
程瞭坐不住,出去給盛景初打瞭個電話,結果對方關機。她想瞭想,上樓去敲他的門,敲瞭好一會兒房門才從裡面打開,他倚門站著,身姿依舊繃得筆直,頭頸微垂,睫毛一點兒一點兒落下來,遮住瞭眼中的倦怠。
程瞭踮起腳用手背探瞭探他的額頭。
“你發燒瞭?”
他含混不清地“唔”瞭一聲,背過身進瞭臥室。
“燒瞭幾天瞭?”
程瞭忽然想到那天他握著自己腳踝的時候,手心就有些燙。
盛景初垂著頭想瞭想,似乎想不出來,敲瞭敲額頭,有些茫然地看著程瞭。
“吃藥瞭嗎?”
盛景初搖搖頭:“睡一下就好瞭。”
程瞭有點兒急:“你都睡幾下瞭。”
行李箱裡有小齊準備的藥箱,程瞭翻出來退燒藥,仔細讀瞭說明書,燒瞭水要喂給他吃。
他瞪大瞭眼睛看著程瞭,讓程瞭一下子想到小時候養的小土狗,隻愛吃肉不愛吃菜,隻要喂它菜吃,它就瞪著眼睛看著你,眨巴眨巴的樣子。
她有些好笑,居然學會賣萌瞭。
大概生病的人都有些脆弱,程瞭心中一軟,拍拍他的頭。
“乖。”
盛景初猶豫瞭幾秒,真的乖乖地張開瞭嘴。程瞭將藥片放在他的舌尖,喂瞭他一口水。
拍松瞭枕頭,程瞭扶著他躺平,給他蓋上瞭被子。
“幫我把電視打開,體育頻道。”他說。
程瞭打開電視,節目組聘請瞭專業棋手講解解寒洲與蔣春來的棋局。盛景初維持著剛才平躺的姿態,連身都沒有翻動過一次,程瞭以為他睡著瞭,就準備將電視的聲音調小一些。
“白棋有兩個子成為孤子瞭。”
這局對弈,解寒洲執白。
程瞭的心跟著提瞭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采訪盛景初的緣故,她很自然地站在瞭盛景初的老師這一邊,雖然蔣春來老師也是個很可愛的人,上次在餐廳碰到還問她要不要嘗嘗甘草魚。
人的心果然是偏的。
電視上講解還在繼續,解寒洲又下瞭一手。這一手大概讓講解人員比較意外,稍稍停頓瞭一下。
盛景初忽然坐起來。
“神來之筆!”
程瞭盯著屏幕看瞭半天也沒看明白神從哪兒來。
電視上,蔣春來在罰點之前終於落下一子。
盛景初嘆瞭口氣:“蔣老師要輸瞭。”
“不準看瞭,這麼看下去你怎麼休息?後天還有比賽呢。”程瞭幹脆關瞭電視,轉過頭去照顧盛景初。
“小齊把最珍愛的熊貓托付給我瞭,我不但沒養好,還給照顧病瞭。”
程瞭心裡萬分自責,她果然不太擅長照顧人,連盛景初病瞭幾天都不知道。
“他要知道你病瞭還不知道怎麼罵我呢。”
她正想去關瞭床頭燈,又想起盛景初的特殊癖好,隻調暗瞭一點兒,順手掖瞭掖他的被子。
“好好睡啊,熊貓。”
直到盛景初睡熟瞭,程瞭才走瞭出去,輕輕掩上瞭房門。曹熹和上樓來,臉上帶著喜色,看到程瞭打瞭個招呼。
“我師兄在呢?”
程瞭比瞭個噤聲的動作:“病瞭。”
曹熹和立馬要去敲門:“那趕緊送醫院啊。”
程瞭攔住他,自己也有些遲疑:“應該暫時還不用吧,剛吃過藥。”
曹熹和瞪大瞭眼睛:“吃藥?我師兄?”
“對呀,我親眼看著的。”
曹熹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吹瞭個口哨。
程瞭氣得直捂他的嘴巴:“小點兒聲啊!”
“太陽從西邊出來瞭啊,”曹熹和收回手,“我師兄從小就不愛吃藥,有一次正趕上瞭少兒圍棋大賽,他活活把自己折騰成瞭肺炎。所以他不生病也就罷瞭,一病就得住院。”說完湊上來,他壓低瞭聲音問,“你怎麼讓他吃藥的?教教我唄。”
盛景初這樣的人居然怕吃藥?程瞭心裡有些好笑。
想到棋賽,她趕緊問道:“誰贏瞭?”
“我老師唄。”
曹熹和看著房門,目光有些復雜。
“這回師兄的壓力大瞭。”
晚上,程瞭去一樓的餐廳給盛景初熬瞭粥,薏仁、小米、紅棗、糯米,濃濃地熬瞭一小鍋,盛出來還咕嘟咕嘟冒著泡泡,單手提著從後廚借來的小鍋,程瞭拿門卡刷開房門。
“熊貓,吃飯瞭!”
房間裡正在交談的兩個人頓時一默。
程瞭一抬頭才發現解寒洲正坐在盛景初的床邊。她尷尬地笑笑,比畫瞭一下手裡的鍋:“解老,您吃瞭沒?”
“謝謝你,我吃過瞭。”解寒洲笑著頷首,又跟她解釋,“我聽小曹說景初病瞭,過來看看他。”
解寒洲起身去燒水。
程瞭趕緊放下鍋,搶先一步:“我來,我來。”
解寒洲堅持:“你去給景初盛粥吧。”
程瞭隻好把粥盛出來,拿著調羹吹散瞭熱氣,拉瞭把椅子坐在盛景初旁邊。
盛景初沒有胃口,搖搖頭。
“你坐著別動,我喂你,”程瞭舀出一勺送到盛景初嘴邊,“慢慢吃,可能有點兒燙。”
盛景初別過頭去,做瞭個拒絕的姿態,耳郭有些紅。
程瞭不明所以,伸手去探他的額頭:“還燒?”
“小曹隻說瞭你生病的時候討厭吃藥,沒說你連飯都不吃啊。”程瞭咕噥瞭一聲,想到生病的人大概都有些嬌氣,拿話哄著他,“乖乖吃飯好得快,吃飽瞭我給你變個魔術。”
盛景初實在被她纏得無可奈何,隻好張開瞭嘴。
程瞭一勺一勺送進去,不時拿著紙巾給他擦擦嘴。
她喂飯的時候嘴角翹起來,好像在笑,眼睛裡的光一點兒一點兒暈染開,最後化成瞭漫天的星光。他不敢直視,隻用餘光看著她,浮躁的心忽然在這星光裡沉淀下來。
吃完粥,解寒洲的水也燒好瞭,他用熱水燙瞭燙毛巾,擰幹水,疊成帕子搭在瞭盛景初的額頭。
他囑咐程瞭:“麻煩你,隔一個小時再給他敷一下。”
他又拿起床頭櫃上的藥看說明書。人老瞭,看小字很吃力,他把藥舉起來,對著光,用手指著成分表,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手抖得厲害,每個字都要重復看幾遍。
看完後,他舒瞭口氣:“你接著吃吧。”
他伸手在衣兜裡掏瞭掏,掏出一枚護身符給盛景初戴上:“我在藥王廟求的,方丈大師開過光,戴上之後保平安。”
解寒洲拿手正瞭正護身符,有些苦惱:“人老瞭,總是丟三落四的,我一見著你,就老覺得有事沒跟你說,終於想起來是護身符的事。”
“你好好休息。”說完,他再三感謝程瞭,“謝謝你照顧他,要是嚴重瞭,千萬千萬別耽誤瞭,趕緊聯系我。”
直走到門口還不放心,他又讓程瞭轉告盛景初:“他晚上若睡不著,你讓他給我打電話,我正好覺少。”
回到臥室,盛景初拿著一本棋譜翻看,程瞭一把給抽走瞭。
“你還想不想好瞭,多傷神啊,後天還有比賽呢。”
盛景初沒有堅持,頭仰著靠在枕頭上,聲音很輕:“不好,也許更好吧。”
想到後天就是他們師徒間的對決,程瞭的心跟著一沉,她用力甩瞭甩頭,似乎這一甩,就能將擔心甩掉一樣。
“快看我,我要給你變魔術瞭!”
程瞭單手捏著鼻子往下拉,眼角被拉得往下一斜,另一隻手捏著腮幫子,腮幫子裡鼓足瞭氣,兩個眼珠骨碌碌往眼角一碰,像是一隻對眼的狐貍。
盛景初盯著她看瞭足足有半分鐘,直將程瞭看得莫名其妙。
她悻悻地收回手:“是不是有點兒傻?”
盛景初忽然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甚至咳嗽起來。
“你這反射弧也太長瞭。”程瞭噘著嘴巴,“長得都能從杭州到江城瞭。”說完自己也笑瞭,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有些忍不住的得意,“好玩吧?”
第二天,丁嵐死活要過來照顧盛景初,盛景初幹脆閉門謝客。
不知道是萬幸還是不幸,比賽當天,盛景初終於好瞭一些,隻不過人看著還是憔悴,聲音也啞得厲害。
由於生病的緣故,盛景初的狀態一般,時間剛剛過半就投子認輸。
盛景初開局不利,幾個師弟興致卻挺高,一直討論著要找個地方戶外烤肉,程瞭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絞盡腦汁地想說些鼓勵的話。
盛景初回房間的時候攔住她:“你不用安慰我,我想靜一靜。”
“哦。”
看她似乎有些沮喪,盛景初反倒安慰她:“你想不想吃烤肉?我讓小曹帶上你。”
“算瞭吧。”程瞭用手指頭卷著自己的發梢,又松開,然後用手做瞭個抹脖子的動作,“目光要能殺人的話,我都被丁嵐凌遲幾個來回瞭。”
說完,她又來瞭興致:“我還是給你做好吃的吧,廣州那邊的粥我會做幾種,鮑魚粥行不行?不過杭州不靠海,鮑魚都是空運來的,估計不是太新鮮,狀元及第粥呢?這個口彩好,你喝瞭肯定能贏。”
見盛景初不回答,程瞭又催促瞭一句:“說吧,你想吃什麼?”
盛景初認真地想瞭想。
“竹子。”
這是報復她說他是熊貓嗎?
程瞭乜斜著他,嘻嘻一笑。
“等著,我給你摘去!”
在程瞭的精心照料下,盛景初終於恢復瞭狀態,第二局對弈時雖然一度膠著,但終於贏瞭三目。
相比第一局解寒洲獲勝時的歡天喜地,師兄弟的態度都很沉默,大傢也沒瞭吃烤肉的興致,散場後三三兩兩地離開瞭。
師徒二人對視片刻,解寒洲用力拍瞭拍盛景初的肩膀,轉身走瞭。
程瞭在門口看著,忽然覺得失敗固然難受,勝利也未見得坦然。
第二天停賽,程瞭特意給盛景初做瞭宋嫂魚羹,她沒嘗過地道的宋嫂魚羹,隻能按照百度下來的食譜做,做完心裡老覺得不踏實。食物是最神奇的東西,仿佛融入瞭做飯者的精魂,哪怕是一樣的食材配比,做出來的味道也有細微的差別。
盛景初的門虛掩著,有瞭上次的經驗,程瞭準備提前敲下門,忽然聽到房間內有說話的聲音。
“……已經確診瞭,”裡面的聲音停頓瞭一下,“阿爾茨海默病,我想你也知道這是什麼病。”
程瞭知道,俗稱老年癡呆,大腦的損傷不可逆,這種病根本沒辦法治愈。
那個聲音接著說道:“父親這一生都給瞭圍棋,人到暮年,卻得瞭這個病。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一次兩次的失敗沒什麼瞭不起,但父親已經輸不起瞭,這是他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次比賽,如果輸瞭……我想不出他該多難受。景初,父親像對親生兒子一樣對你,最後一局……你讓讓。”
是解寒洲的兒子?
程瞭悄悄挪回到自己的房間,解老知道他兒子私下來找盛景初嗎?萬一解老以後知道瞭,那該多難堪。
盛景初呢?真的會讓嗎?
她想起之前盛景初和曹熹和的對話,以盛景初的為人,應該不會讓才對……可是解老畢竟是他的老師。
程瞭代入盛景初的立場左右為難,眼瞅著那一碗魚羹散盡瞭熱氣。
一直糾結到晚上,程瞭做瞭點兒清淡的菜送過去。
他的身上還是熟悉的淡漠,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那個……”程瞭猶豫瞭一下,“要不要一起去散步?”
空氣裡還帶著白天沒散盡的暑氣,天色完全暗下來,隻有路燈昏暗的光線。
程瞭陪著盛景初沿著小路一直往前走,之前還記著路線,走著走著,就忘瞭已經轉瞭幾個彎。
視野忽然亮起來,小小的廣場上閃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幾個小朋友騎著童車嗖嗖地從他倆身邊經過,留下一陣歡呼聲。
程瞭被街邊的抓娃娃機困住瞭目光,趴著玻璃看裡面的一隻小佈偶,轉過身招呼盛景初一起看。
“看到那隻小哈沒有,脖子上戴鈴鐺的那隻。”她越看越喜歡,“蠢萌蠢萌的。”
不過巴掌大小,鼻頭黑黑的,說是哈士奇,但做得有點兒抽象。
盛景初在一旁看著:“你很喜歡?”
程瞭直點頭:“喜歡,可喜歡瞭!”
雖然舍不得,還是把目光掉轉瞭方向。
“喜歡也沒有用啊,你看小哈身上壓瞭多少層娃娃啊,得把上面的都挪走才行。”
盛景初轉身去換瞭遊戲幣。
這種抓娃娃機系統都是設定好的,十次裡有一次能抓住就已經算運氣瞭。程瞭也沒指望能抓住,守在盛景初身邊眼巴巴地瞅著。
他按下瞭手機的讀秒器,晃動著搖桿,程瞭屏住瞭呼吸,看他隨便找瞭個目標,旋轉瞭一下夾子的角度,放下來,按住抓取的按鈕,爪子再次提起,娃娃被順利地運到通道,滑瞭出來。
盛景初看瞭眼讀秒器,撿起娃娃遞給她。
“一次抓取的時間15秒。”
他接著解釋瞭一下:“還有一種30秒的。”
收回手機,他又投瞭一枚遊戲幣,再次放下夾子。
“大頭娃娃夾中間。”
說著,他夾起一個維尼熊放在通道口。
“人形佈偶夾腋下。”
他又夾起瞭一個米老鼠。
“軟性佈偶靠拖拽。”
他用夾子把一隻沙皮狗拽到通道處。
“仿生佈偶夾尾巴。”
他用夾子夾住瞭一隻猴子的尾巴。
由於戰績太好,很快有人圍上來,還有人交頭接耳地低聲交談:
“看起來很眼熟啊?我昨天看電視好像看到過。”
“是下圍棋的那個吧?”
“對對,叫……盛景初。快拿手機出來,我拍個照,這回終於見到活的瞭!”
程瞭拉瞭拉盛景初的衣袖:“走吧。”
他放下手柄:“不要小哈瞭嗎?”
程瞭看著越圍越多的人群,有些著急。
“這幾個就夠瞭。”生怕盛景初不信,程瞭又補充瞭一句,“真的夠瞭。”
回去的路上,盛景初要幫程瞭拿兩隻,程瞭果斷拒絕瞭。
“你不知道,抱娃娃和抱鮮花一樣,要的就是滿滿一懷的感覺。”
她笑得見牙不見眼,一會兒瞅瞅米老鼠,一會兒用小手指頭鉤鉤猴子的尾巴。
“你怎麼抓娃娃那麼厲害?”她問。
“大概因為都需要讀秒?”
這是在開玩笑嗎?專業棋手又不需要練習手速。
她看著他,滿臉狐疑。
“其實是因為輸給過小曹。”
曹熹和為瞭哄丁嵐,下過大力氣練習抓娃娃,但他一直憋著沒聲張,盛景初也不知道他擅長這個。有一次他相中瞭盛景初一枚田黃石印章,假意讓盛景初陪他買襯衫,把盛景初帶到瞭商場裡的娃娃機跟前,拿盛景初的印章做賭註,比賽抓娃娃。
盛景初自然輸瞭。
曹熹和之所以跟盛景初賭這個,就是知道盛景初對這種小孩兒的東西不感興趣,誰知道盛景初知道真相以後也練習瞭幾次,甚至特意做瞭一個攻略出來,又把印章贏瞭回去。
“那時候還是太年輕。”
回想起那段歲月,盛景初有些感慨。
程瞭不服氣:“說得好像你現在老態龍鐘瞭一樣。”
年輕與否隻區別在那一點兒銳氣,他總覺得自己的銳氣漸漸消磨殆盡瞭。
人喜歡勝利,不過是因為勝利總和喜悅掛鉤,如果勝利不能給人帶來喜悅,那麼勝利又有什麼意義?
他沉默著,並沒解釋。
程瞭捧著佈偶,越瞅越得意:“我以後不姓程瞭,改姓福瞭。”
這麼幾個小玩意兒就覺得幸福,盛景初失笑,心忽然跟著輕松起來,也許快樂就是這麼簡單的事,從娃娃機裡抓到幾個佈偶,在一個悶熱的夜晚散散步。
他忽然想揉揉她的頭,像揉老師傢大黃貓的腦袋一樣。小時候每次他揉過去,大黃貓總會滿足地瞇起眼睛來。
他剛剛抬起來,程瞭一個抬頭,看到他的手一愣。
“怎麼瞭?”
“哦,”他掩飾瞭一句,“你的頭發上有隻蜘蛛,我剛想幫你彈掉。”
“哪兒呢?哪兒呢?”程瞭生平最怕蜘蛛,馬上在原地轉瞭個圈兒,沒找到蜘蛛的影子。
“跑瞭吧,”盛景初指瞭指她的脖子,“跑得很快。”
程瞭頓時覺得脖子一陣麻癢,揚手丟掉瞭手裡的佈偶,“嗷”的一聲躥瞭出去,好像這一跑就能把蜘蛛甩掉一樣。
她邊跑邊撓著脖子,不住地回頭問他:“還有嗎?還有嗎?”
盛景初想說沒有瞭,程瞭已經跑進瞭賓館,迎面撞上瞭曹熹和。
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蜘……蜘……蛛!”
曹熹和一臉茫然地往門口瞅瞭瞅。
“豬?”曹熹和咂咂嘴,“豬,還是烤著香啊。”
半夜下瞭一場大雨,空氣濕得能滴下水來,早上起來倒是個晴天,水藍水藍的,空氣裡有泥土的味道,仔細一嗅還有點兒茶葉的香氣。
媒體早就架起瞭長槍短炮,最後一場對弈,勝敗就在這一局。
程瞭早早就守在瞭休息室裡,最前排正對著大屏幕的位置。秀時代的同事都聚在一起,有好事的還搞瞭個賭局,押盛景初和解寒洲的一半對一半。
盛景初和解寒洲幾乎同時到場,兩人互相致意,比賽正式開始。
程瞭最近在惡補圍棋知識,隻不過她的底子實在太薄,隻塞瞭一腦子專業名詞,具體是什麼意思,她完全記不住。
這局解寒洲執黑,盛景初執白。
言曉跟過幾場圍棋賽的現場,對棋手很瞭解,在程瞭耳邊低聲嘀咕:“盛景初執白棋運氣不太好。”
“你還別不信,”言曉有數據作為支撐,“棋迷統計的,在盛景初參加的各大比賽中,執黑棋贏棋率是百分之七十三,執白棋贏棋率是百分之五十九。”
這場比賽,對解寒洲來說是職業生涯的收官之戰,而對盛景初來說,他已經獲得瞭幾項國際賽事的大獎,又獲得過國內天元圍棋賽的冠軍,隻差棋聖大賽的冠軍,就能實現大滿貫。
程瞭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她一個圍觀者已經患得患失瞭,那棋局兩側的人,豈不是跟坐在火堆上一樣?
這一刻她忽然理解瞭曹熹和故意輸棋的做法,換誰和自己的老師對陣,實力不論,心裡總有些不是滋味。
在座的都明白這個道理,休息室的人盡管並不完全懂圍棋,大傢也都屏息盯著屏幕。
體育頻道請瞭蔣春來講棋,他看瞭看棋局開玩笑。
“前天要不是我腦袋一抽出瞭一個昏著,今天指不定是解老來講棋呢。”
“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其實和解老一起遇到的景初。”剛剛開局,局勢還不明朗,蔣春來索性講些八卦調節一下氣氛。
“那天我跟解老在路邊溜達,看到兩個老人在下圍棋,我倆正想過去看看,可周圍有幾個小孩兒打鬧,一下子把棋盤給碰翻瞭,兩個老人很生氣,嚷著要抽小孩兒的屁股,其中一個小男孩兒就走過來說‘我記得怎麼擺的’,說著拿著棋子,很快就給復盤瞭。
“我和解老還想呢,這小孩兒是不是懂圍棋,結果一問,他沒學過,就是經常在附近玩兒,看得多瞭,記憶又好,所以給擺回瞭原樣。
“解老當時跟我感嘆,十年之後,中國的棋壇就要換人瞭。我當時沒說話,其實是心裡琢磨,這小孩兒天賦好,我得收他當學生,不能先說出來讓解老也動這個心思。誰想到臨時有個會讓我參加,等我趕回來的時候,這小孩兒已經成瞭解老的學生瞭。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會本來是讓解老參加的,解老找瞭個借口推給我瞭。”
大傢第一次聽說這些,都很感興趣。
蔣春來接著說下去:“從棋力上來說,我跟解老水平相當,但他看人的水平一直高過我,他說十年之後,果然,景初在十六歲就獲得瞭天元圍棋賽的冠軍。”
蔣春來指瞭指屏幕上的棋枰開始講棋。
“解老的棋風大開大合,好像武俠小說裡的降龍十八掌。景初的棋風與解老相似,但其實細看有些不同,講究後發制人,就像在打太極。”
琳達在下面問:“那蔣老您呢?”
蔣春來呵呵一笑:“我呀,我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關策在下面喊:“那老師,我呢?”
蔣春來瞪瞭他一眼:“臭小子,這次段位比賽要是過不瞭七段,看我不抽你!”
目光再次落到屏幕上,蔣春來一指白棋:“解老這個子落得好,把黑子困在腹地,如果我是景初的話,我落到這兒。”
他虛點瞭一個位置,正說著,盛景初已經落下瞭黑子,在另一個位置。
蔣春來愣瞭一下,忽然大笑:“我說錯瞭,景初才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啊,這一招又將白子的去路封死瞭。”
局勢逐漸緊張起來,黑白二子在棋盤上瘋狂廝殺,解老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鬢角冒出瞭汗珠,他分不出神去擦,汗越積越多,襯衫的衣領已經完全被汗水浸透瞭。
盛景初依舊是八方不動的姿態,從表面上看不出什麼波動,他沉思的時間並不長,落子很穩。
時間一點兒一點兒過去,棋枰上棋子越落越多,蔣春來經常被棋局吸引,忘記瞭講解。
357手!
棋盤上一共隻有361個落子點,棋盅裡的棋幾乎都要下光瞭。
如果這盤和棋,那麼就要加賽一局。
大傢幾乎都抱瞭今天不會分出輸贏的心態,盛景初看著棋枰遲遲沒有動作。
“嘀嗒!嘀嗒!嘀嗒!”
讀秒的聲音響起來,一下、一下敲擊著程瞭的耳膜。
盛景初拈起棋子,卻並未落下,對於棋手來說,拿起棋子卻不落子是十分失禮的行為。
解寒洲緩緩抬起頭,看瞭盛景初一眼。
伴隨著最後一秒結束,盛景初將白子落在一點。
解寒洲笑起來,有些落寞,又有些釋然,抓起最後兩枚黑子放在棋枰上。
解老認輸!
沒有歡呼,沒有掌聲,休息室裡死一般地沉寂。
倒是蔣春來最先反應過來,拍拍掌:“一代新人換舊人!”
程瞭也跟著鼓起掌來,鉚足瞭力氣,在安靜的休息室裡顯得異常突兀。
坐在後面一排的丁嵐沒好氣地嘀咕瞭一聲:“哪兒都顯得著你瞭!”
解老被助理扶出賽場,馬上有記者擁上去采訪。他回過頭,看瞭一眼身後的盛景初,對著鏡頭淡然一笑:“作為一個棋手,我有些遺憾。作為一個老師,我覺得很驕傲。”
停頓瞭一下,他繼續說道:“景初他很好,沒讓我失望。”
媒體散盡,解老也已經離開,盛景初依舊坐在棋室裡,程瞭有心想叫他,又覺得此時此刻,他似乎需要平復一下心情。
丁嵐沖到盛景初面前,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哭出來。
憋瞭半晌,丁嵐才喊出來:“你太讓我失望瞭!你就這麼想勝嗎?踩著老師的肩膀上去感覺特別好?你知不知道這場比賽對老師多重要?我再也不想理你瞭!”
丁嵐還想說什麼,被隨後趕來的曹熹和拽走瞭。
沒有道賀,隻有指責。
這一場勝利沒滋沒味。
“你也覺得我勝瞭老師,是因為我想贏嗎?”沉默良久,盛景初問程瞭。
程瞭覺得不是,盛景初有他自己的驕傲、自己的堅持,這關乎一個專業棋手的職業道德。
她急於表達,但又擔心越說越錯,最後隻憋出瞭一句:“要不……我給你變隻狐貍?”
盛景初慢慢笑起來,像一點點在白描的紙上塗抹上瞭顏色,是綠的草,紅的花,是魚在小溪裡擺尾,濺起點點水花,是結著桃子的果樹,是裊裊升起的炊煙,是人聲、水聲、蟲鳴……是人氣。
他沉默的時候像冰封的荒山,他微笑的時候,寒冰乍裂,冬雪消融。
程瞭的心也跟著亮起來,她笑瞇瞇地看著他:“我真想狠狠地誇你一句,又怕你驕傲。”
盛景初微微一愣:“誇什麼?”
“誇你笑起來好看。”
盛景初笑起來:“果然世人多膚淺。”
正說著,程瞭的電話響瞭起來,她按瞭接通,是她爸。
程爸爸喝瞭點兒酒,嗓門兒高得很,幾乎用喊的。
“我女婿獲勝瞭!”
程瞭偷偷瞧瞭瞧盛景初,又羞又窘,拿著電話悄悄往外挪瞭幾步。
“誰是你女婿啊?”她尷尬地掩飾瞭一句,“別瞎說。”
“盛景初啊!”
程爸爸沒接到程瞭的暗示,繼續嚷嚷著:“你跟景初說啊,回來一定要到傢裡來,我請他喝酒。”
還“景初”……程瞭實在無語,趕緊遮掩瞭幾句掛瞭。
她回頭跟盛景初解釋:“我爸的幹女兒,我幹姐夫,獲得瞭廣場舞大賽的冠軍,還要參加區裡的比賽呢,獎品是一套《小蘋果》光盤。”
她又補充瞭一句:“簽名版的。”
盛景初沒有回應,程瞭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的謊話編沒編圓,一路思考著剛才那段話裡的破綻,左思右想覺得好像還湊合。
直到電梯上瞭七層,盛景初在房間門口停下。
“我有一個問題。”
“嗯嗯,你問。”
“你知道‘欲蓋彌彰’是什麼意思嗎?”
程瞭知道剛才的電話被他聽到瞭,臉有點兒燒,她揉揉臉。
“我不知道‘欲蓋彌彰’是什麼意思。”想瞭想,她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你也不知道‘非禮勿聽’是什麼意思對不對?”
還沒幫盛景初整理完行李,小齊已經趕過來瞭。
程瞭鄭重地把“熊貓”交回給小齊,嘴上說著“我終於可以松一口氣瞭”,心裡反倒有些失落。
棋聖大賽已經落幕,她的出差生涯也到瞭尾聲,畢業論文終於定稿,她還有論文答辯沒有完成。
公司已經訂好瞭返程的機票,跟盛景初同一天。
據說他回去還有一個商業活動,合同已經擬好瞭,就等著他回去簽,所以趕的是早班飛機。
程瞭有心想送一送,又覺得有點兒奇怪,雖然早早就醒瞭,支著耳朵聽著隔壁的動靜,還是隔瞭幾個小時裝出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給盛景初發微信:“睡過瞭,沒送你,你到瞭沒?”
盛景初回過來:“我已經到瞭。前臺有我留給你的東西。”
咦?還有東西?程瞭跑下樓,前臺遞給她一隻哈士奇玩偶,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那隻。
圓溜溜的黑眼睛,項圈上有一枚金色的銅鈴,一搖腦袋就嘩啦啦地響起來。程瞭彈瞭彈它的腦袋,對自己因為想要避嫌沒去送他,充滿瞭愧疚感。
盛景初的微信發瞭過來:“幸福嗎?”
程瞭回他:“這回姓很瞭。”
他問:“嗯?”
程瞭回他:“很幸福!”
DV裡滿是素材,本子上也寫滿瞭雜七雜八的見聞,程瞭拉著言曉買瞭點兒杭州特產,給奶奶的西湖藕粉,給程意的絲綢圍巾,給老爹的西湖龍井,給程諾的臨安小核桃。
她又借瞭最大號的方便袋才裝下瞭滿滿一提的玩偶。
背著一行囊的東西趕到蕭山機場,想到自己差不多空著手來的這座城市,程瞭覺得有點兒神奇。
人這一生總是從無到有,然後又從有到無,有無之間唯一永恒的恐怕隻有回憶瞭。
她攤開雙臂用力嗅瞭嗅空氣,跟言曉瞎扯:“我覺得我以後能成為哲學傢,亞裡士多德那種的。”
言曉擂瞭程瞭後背一拳,直打得她要吐血。
“銀行卡餘額多少?
“有房瞭嗎?
“有車瞭嗎?
“什麼時候結婚?
“結完婚打算生幾個?
“回答完這些你還覺得自己能成為哲學傢嗎?”
程瞭反手揉瞭揉自己的後背,可憐兮兮地嘆瞭口氣:“我聽說在機場要飯一個月收入能過萬呢,要不你們先走,我在這兒先幹幾個月試試?”